01
蒋平是杭州某中学唯一的专职心理老师,在他入职前,心理辅导站的大部分工作由美术老师兼站长的张丽宁承担。
开学初是他们最忙的时候,全年级孩子们在开学后都需要进行心理测试。
“这也是疫情防控政策调整之后第一次开学,有的孩子来学校上学有点困难,我们就会联系家长了解情况。”
蒋平说,小学生主要是因为发育障碍,存在注意力缺陷、孤独症、感统失调等问题,由家长或班主任带来这里做特殊教育方面的训练。
“初中的孩子自己过来比较多,困扰他们的主要是亲子关系、家庭氛围、学业压力和网络成瘾等问题。”
心理课的设置至关重要。
蒋平表示,学生们能在每月两节的心理课上找到共鸣,他们渐渐建立起基本的心理认知,改变了原本对心理问题的偏见和误解,“有的学生也会因此产生对心理学的好奇和兴趣。”
一次的倾听陪伴显然不够,但即使在长程的定期心理辅导下,心理老师能做的也很有限。
02
家长也需要心理健康教育
蒋平表示,“需要心理健康教育的不仅是孩子,还有家长和老师。”
2021年和2022年,学生因为疫情长期居家上网课,心理测评量表的检测结果出现异常的比例大幅增长。
张丽宁记得,在疫情期间,有位初三学生的心理测评结果显示重度焦虑和重度抑郁,并且存在长期失眠的情况。
张丽宁想和他沟通,他却说自己没问题,要备战中考,没时间做心理咨询,已经在吃中药调理睡眠了。
张丽宁多次联系家长,希望对方能带孩子去医院做个具体检查,却被对方认为是老师故意刁难。
后来家长带孩子去了医院,在医生的询问中,孩子表示,他已经走不进校门了,觉得自己被竞争氛围包裹着、喘不过气,宁愿在家自学。
孩子的这种想法,从没向家长或老师表露过。
还有个小升初的孩子,因不适应而成绩一落千丈,但父母只觉得奇怪,并不重视孩子提出“不想上学、想去看病”的诉求,“妈妈觉得她是因为不想上学、小题大做,这无疑把孩子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和孩子聊了好几次,我才知道,从幼儿园开始,她家里人就要求她每天弹好几个小时钢琴。父母都是国内顶尖大学毕业的,觉得孩子厌学是作。初三她再来找我的时候,已经出现了自杀倾向。”
张丽宁告诉记者,就诊后,母亲甚至擅自让孩子停掉了需要定期服用的抗抑郁药物,给她换成了维生素片。
03
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主任医师、精神六科病区(抑郁障碍病区)主任谭忠林表示,“2018年以来,每年来抑郁科就诊的都在增加,其中低龄患病者越来越多,小于15岁的就诊人次,2018年3148位,2021年10613位,2022年的数据还没出,但肯定会增长。”
谭忠林认为疫情期间,青少年的生活发生了较大变化:长时间居家容易让亲子关系变得紧张。
同时,缺乏同龄人的交往环境下,青少年能获得的人际支持减弱。
在当天就诊的22位患者中,12岁到18岁的有8位,其中6位女孩,2位男孩。
18到25岁的有3位。
患者的症状并不相似:一位17岁的女孩坐在就诊椅上就开始掉眼泪,她拉开袖子,小臂上密密麻麻的划痕,新的旧的。
她吃了很多药物,住了几次院,希望谭忠林能为她开ECT(电休克治疗)治疗单以及休学证明;
一位初三的女生,常常幻听有很大的声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她时而焦虑自己的身材,时而焦虑未来,提起学校就烦躁激动,想做的事情不能忍受一点拖延。
尽管谭忠林建议她可以适当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但在她家乡的县城找不到合适的心理咨询师。
04
用几十年治愈青少年时受的伤
在青少年时期产生的创伤或许在漫长的十几年内也难以弥合。
有母亲带着女儿来诊室,女孩因无法工作辞职了。
女孩说,情绪出现问题已经十几年了,母亲拿着牛奶和茶叶蛋不住叹气:“当时以为是青春期叛逆。”
另一位已结婚生子的男士则不住敲打自己的头,高二下半年的一场考试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当时整个头像被钢丝撬开一样,被爆竹崩开似的。”
他从此开始无法想题,放弃了学业,二十多年来,失眠和吃不下饭纠缠着他。
谭忠林说,“符合诊断标准的抑郁有多种因素。对青少年这一年龄段来说,人际关系、学业压力和亲子冲突是最常见的三个原因。”
关注抑郁症久了,谭忠林发现,当他询问患者心情不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患者通常会往前推很久。
当询问父母时,他们又会觉得没什么特别的点。
“这个点就在于,家长觉得孩子的学习和生活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就没什么问题。”
因此在青少年自杀死亡的事件中,父母通常会有很大的情绪反应:
一切都挺正常的,怎么一下子就自杀了?
实际上在此之前,这些孩子已经走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痛苦但无能为力的路程。
05
学生处于压力链最底端
在高校从事心理健康工作多年的北京大儒心理徐凯文博士表示,回顾近二十年高校的情况,他发现心理健康问题日益严重。
高校心理咨询量、危机干预量,基本上是10年前的10倍。
同时,心理健康问题呈现出低龄化的趋势,在中小学阶段更是日益严峻。
徐凯文认为,在导致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四个因素中,学习压力是第一位的。
“对我们70后来说,考上大学的比例更少,但为什么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严重的焦虑,因为现在普遍认为考上名牌大学才行。”
“如今我们的孩子,是处于整个社会压力焦虑链条的最底端。”
学校要出成绩,要提高升学率,家长也会很焦虑,压力层层传递到孩子身上,“孩子们会自我否定,有人‘躺平’不干了。”
“压力前所未有的大,支撑自己的力量又很薄弱。”
徐凯文这样总结当下青少年面临的境况。
徐凯文指出,现在的教育环境过于功利,孩子们都在一条狭窄的赛道上相互竞争。
因此当孩子发现他们达不到这个标准,他们对自我的价值判断会产生崩塌,很容易被否定、被打击。
徐凯文指出,双减减掉了部分校外教育培训机构,但并没有减掉家长的焦虑。
“家长焦虑地花了最后一分钱给孩子找补习班,孩子学得很痛苦,甚至不想去学校,双方都非常疲惫。”
同时,教育资本市场贩卖焦虑,
升学考试的重要性被不断强调,“卷”的氛围已经从高中下沉到了初中甚至小学。
06
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要长期干预
对于现阶段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谭忠林也指出,首先考虑心理行为干预,然后才是药物治疗。
他建议,学校可以提高对学生心理疾病的识别率,同时提升心理咨询老师的专业技能。
在学科成绩之外,为学生提供更多发展兴趣和爱好的机会,让他们能有各种途径找到自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同时,家庭教育、亲子沟通的模式能在干预过程起到重要作用。
“越严重的个案,治疗起来越困难的,你会发现跟他们的亲属沟通也很困难。这个家庭可能本身就面临着很多问题,比如经济、疾病、恶劣的夫妻关系等。”
目前在对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治疗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一是就诊率,很多人意识不到这是病,需要接受专业的帮助。第二个就是规范治疗,相当一部分病人没有完成系统的疗程或是早早停药。”
谭忠林表示,如果药物治疗不能持续作用,当情绪诱因再次出现,抑郁症非常容易复发。
而青少年本身情绪波动性很大,和病理性的波动结合在一起,有时候要区分比较困难。
只有经过急性期、巩固期、维持期这样一个彻底的系统治疗阶段,才能说是完全康复。
须知,抑郁症是一种疾病,是病就必须得治。
“病耻感”和“自我污名化”,都是健康路上的阻碍。
想办法降低、消除身边人的病耻感,及时发现、积极治疗,抑郁症终有治愈的一天。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蒋平、张丽宁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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