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世界时,在社会上握着威权,指导着“在下者”应当怎样应付环境的人物,就是我在上面所分析的知识阶级。中国接受外来文化的影响并不自现代始,印度文化曾经有力地进入过中土,但是这种外来文化并没有引起社会结构上的紊乱,也许是因为所传入的正是中国知识分子所熟习的那一套,象征性的、文字的、思想的那一套。他们明白怎样去应付,怎样去接收,怎样去加以汉化。可是现代从西洋所进来的那一套却不同了。工业革命之后所发生的那一套西洋文化是以自然知识和技术做重心的。那恰巧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外行,不只是外行,而且瞧不起的那一套。
文化的传播是受到社会结构的限制的。我们用了这个自然知识和规范知识分化的格局去和西洋文化相接触时,西洋文化的重心也就无法传播进来。中国具有自然知识、依赖技术为生的人,限于他们的财力和社会地位,不容易和西洋文化相接触。他们可以从西洋运来的货品和工具上间接地去猜想西洋的技术,但是很少机会可以直接去传授技术(中国匠人模仿洋货的能力是惊人的)。和西洋文化有机会直接往来,懂他们的文字,能出洋的却多是知识分子。在这阶级里发生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公式。这公式不过是中国社会结构本身格式的反映。在这公式下,“在上者”看到西洋技术的效用,但是他们依旧要把这种知识割裂于规范知识,他们要维持社会的形态而强行注入新的技术——一件做不通的事。中国知识分子并不是不能明白西洋也有一套所谓精神文明的。西洋的历、数、哲、理都比我们自己的强。这套东西,在纯粹理论方面,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所能接受的。以我个人所熟悉的社会科学说,穆勒、斯宾塞、孟德斯鸠、亚当·斯密等人的名著很早已有严复的译本。这些理论是工业革命之后西洋现代文明的理论基础,但是当这些理论传进中土,却并没有激起工业革命。这说明这套理论一定要和现代技术配合了才发生作用,一旦脱离了技术,只成了一篇文章罢了。——知识分子不能看重西洋文化的理论或是技术,他们同样地并不能把握住两者的关联。他们不能这样,因为他们生活所倚的社会结构是一个把知识分化了的结构。
中国知识分子受着这种传统社会结构的拘束,使他们不能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担当领导的责任。我这样说并不单指已经过去的一代,我很有意思想包括我们自己这一代在内。在我们这一代里,学习工程和技术的人数是多了,他们而且已经有机会直接到西洋去传授。但是当他们学习的时候,他们却时常只注意自然知识和技术,生火怎么生法一类的问题,并不想到火应当生在什么场合里,对于社会的影响怎样。等他们“学成”了衣锦荣归后,他们会一转而成为食于人、治人的人物,他们继承着传统知识阶级的社会地位,是“在上者”。他们的祖宗是没有技术知识的人物,但是他们有适合于当时社会的规范知识。现代的知识阶级有了不加以实用的技术知识,但是没有适合于现在社会的规范知识。这种人物在社会里是不健全的。不健全的人物去领导中国的变迁,怎能不成为盲人骑瞎马?
或者有人会觉得我这种学说是过分的,我但愿如此,希望现代的知识分子不致这样的不健全。但是我的看法却是从我在现有的工厂里观察出来的。在我们所研究过的工厂里,凡是学校出身的,决不愿意当技工,一定要做职员。职员不但是一个社会地位,而是动笔、动嘴、不动手的人物。工程师和技工的区别是前者经过别人的手去运用机器,而后者用自己的手去运用机器。我们且不必去问一个不直接用自己的手接触机器的人是否真的能熟习技术,我觉得特别关心的是这些学工程出身的工程师并不知道怎样去有效地利用别人的手;那是工厂管理,人事重于技术的职务,也正是中国新工业里最缺乏的人才。
为什么?这是传统的知识分化还是活着的缘故。
最近哈佛大学费正清教授曾说:现代技术进入民间是中国现代化最急需做到的事,但是传统的社会结构却一直在阻挠这件事的发生。他是从中国前途着眼而说的。如果我们回头看到知识阶级的本身,我们不免会为他们担心了。以整个中国历史说,也许从没有一个时期,在社会上处于领导地位的知识分子曾像现在一般这样无能,在决定中国运命上这样无足轻重的。我这篇分析是想答复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会弄到这个地步?
中国知识分子是否还有前途,要看他们是否能改变传统的社会结构,使自然知识、技术知识、规范知识能总合成一体,而把他们所有的知识和技术来服务人民,使知识不成为一个社会阶级的独占品,也就是说打破这知识成为阶级的旧形态。
摘自《皇权与绅权》
广 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