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小说作为通俗文学，而不是经典文学，必然有其时代的局限性。若是早十年或二十年开始阅读古龙，我或许意识不到这样的局限性，但不幸的是，我在这个女权主义正在兴起的年代、将满三十的年纪才第一次读，书中缺位的女性尊重和过剩的自我意识极大地阻碍了我欣赏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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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封面）
需要事先声明的是，我仅阅读了《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这一本书，并且已不打算再读其他，因此本文的所有批评仅围绕此书展开。也许古龙在其他作品中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但那已不是我讨论的范畴。
古龙那一代的男性作家或多或少有一些厌女症，这不是作家本人的问题，是时代的问题。厌女与爹味是相辅相成的，厌女意味着对女性的忽略与蔑视，其原因正是男性自我意识的过度膨胀，也就是爹味。在这一点上要超越时代的作家，上下五千年来或许只能数出一个曹雪芹。不过古龙的厌女与爹味非常之典型，几乎是教科书级别的范本，因此值得一写。男主角李寻欢度过了痛苦的十年，因为他为了报答好兄弟龙啸云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亲手将自己深爱的未婚妻林诗音让给了他。但我完全无法与李寻欢共情，因为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厌女症而自作自受。![]()
我不否认李寻欢对林诗音怀有热烈的激情，但是这种激情当中显然并不含有平等和尊重。在李寻欢的眼中，林诗音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而是他的个人财产。一份财产归属于谁，并不以财产的意愿来决定，而由拥有这份财产的主人来决定。因此李寻欢从头到尾没有问过林诗音本人的意愿。他没想过应该去问，毕竟谁要买东西的时候，会问问自己的人民币愿不愿意被支出呢？而且，他也不需要问，因为他很清楚林诗音想嫁给他，而非龙啸云，但是他选择了忽视，选择牺牲林诗音的人生来替自己报恩。甚至在十年之后重逢时，哪怕李寻欢已经看透了林诗音的不幸福，他也没有想过要纠正这个错误。他把林诗音继续留在这个破败的家里，独自面对日渐窘迫的生活、虚伪愚蠢的丈夫和天生坏种的儿子。而他什么也没有为林诗音做，他只是终日酗酒，在烂醉中自我感动——我为了成全兄弟的幸福，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为了逃避这痛苦，只能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是我绝不后悔，因为我的痛苦恰恰证明了我的高尚。![]()
最无可救药的是，古龙不仅通过李寻欢的痛苦来遮盖他的错误，还试图将这错误推脱到林诗音的头上。林诗音最后一次出场时，对着李寻欢新的爱人孙小红进行忏悔：“现在她知道错的并不是李寻欢，而是她自己。林诗音道：‘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是爱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谁也不嫁。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坚强，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因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励他，无论他做什么，你对他的信心都不会改变。’”作者的意思无非是，虽然李寻欢明白她的爱，但是只要林诗音没有坚决地要求嫁给他，那么就等同于她愿意嫁给其他任何人；最终嫁给龙啸云，不是错在李寻欢这样安排，而是错在林诗音本人对这个安排没有表示激烈的反对。而且林诗音对李寻欢也不够有信心。李寻欢为了让林诗音放弃对自己的感情，用了整整两年时间，到处寻花问柳、纵情声色，不听林诗音的规劝。按作者的意思，即便如此，林诗音也不应该怀疑李寻欢不爱自己，她应该始终对李寻欢的人品的高尚和爱情的忠贞抱有信心，相信他无论怎么表现，心里始终爱着自己。林诗音没能达到这个要求，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那么她就只能算是活该了。正如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一书中所总结的一样，男人为了更好地支配女人，采用“分而治之”的方法，将女人分为“圣女”与“荡妇”，使女人相互对立，以免反抗男人的统治。“圣女”对应着妻子与母亲，是受男人尊敬的对象，作用在于生殖，而非提供快乐；而“荡妇”对应着娼妓，是男人玩弄的对象，作用在于提供快乐，但不应该生殖。《小李飞刀》中的林诗音和林仙儿，完全就是这一理论的生动案例，两人作为同姓却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姐妹”，实际上是一体两面的关系，代表了古龙对女人的理解：不是圣女，就是荡妇。林诗音作为圣女的代表，与李寻欢共同生活多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甚至连自己的爱慕都没有直白地表达过，一旦与龙啸云结了婚，不仅恪守妻子的本分，为他生育孩子，而且无论丈夫露出多么丑恶的嘴脸也不会离他而去。林仙儿则是荡妇的代表，她不仅频繁地利用自己的身体与男人交换利益，而且享受男人对她的凌虐，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
圣女必然是愚蠢的，因为如果她有了智慧，根本不会甘愿遵守男人定下的这些规矩。所以林诗音十年都看不透丈夫的虚伪，知道之后选择了原谅；她也看不穿儿子龙小云的邪恶，最后甚至选择助长，明知最终会害了他，也会危害社会，还是选择偷偷将《怜花宝鉴》传给他。最终男人可以把责任都推到圣女头上：龙啸云变坏，是因为妻子始终不爱他；龙小云变坏，是因为母亲从小溺爱，根本管不住他。荡妇必然是奸诈的，因为如果她品性纯良，就不会去引诱男人，男人也就不会被她所害——总不能是男人自己蠢，那就只能是女人坏。所以林仙儿的淫荡必然是出自施虐和玩弄男人的变态心理，她一定拥有聪明的头脑和颠倒众生的美貌，极尽勾引之能事，才能化解男人的抵抗，将他们捕获。最终男人也可以把责任都推到荡妇头上：不是我好色，而是她的美貌没有男人可以拒绝；也不是我愚蠢，而是她欺骗的手段太高明；我甚至没有被她骗，因为我只是享受她的身体，并没有付出我的感情。在这样的二分法下，女人的所有行为都围绕男人展开，女人和女人之间无法建立起直接的联系。林诗音与林仙儿的“干姐妹”关系仅仅是为了给林仙儿一个出场理由，实际上她们代表的是男性的对峙关系：林诗音拥有李寻欢，林仙儿拥有其他所有男人。林诗音与孙小红之间是前赴后继爱上李寻欢的传承关系。其他配角与林仙儿的关系就更明显了，都是对男人的争夺关系，争不过的只有死亡的结局。![]()
古龙最后给女性上了一课：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赢得男主角的青睐？答案是孙小红这样的女人。她是圣女和荡妇的结合体，既为人正派，恪守妇道，又大胆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同时她还无条件地相信和支持李寻欢，哪怕面对死亡，她也只是说：“既然只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绝不会拉住你，也不会打扰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做得很对。”最重要的是，为了李寻欢，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自己爷爷的性命。女人为了获得爱情，唯一的方法就是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保留，那都失去了资格。不分中外，无论古今，都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无论怎么歌颂男女之间爱情的浓烈，都比不上男人与男人之间情谊的伟大。“士为知己者死”，这种“知己”关系往往只能在男人中间缔结，一个男人只能在另一个男人那里获得精神上的共鸣和灵魂上的认可，当一个男人为了另一个男人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是一种荣耀，而当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死，只会被批评为色令智昏。毕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手足是一个完整的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衣服不过是随时可以更换的装饰品。古龙花了很多笔墨来渲染李寻欢对林诗音的爱情以及阿飞对林仙儿的爱情，可是他们到底在爱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讲明白。李寻欢与林诗音青梅竹马长大，产生爱情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两人除了知道对方也爱慕自己之外，对对方的其他想法一无所知，精神上没有任何共通与交流。阿飞更奇怪，他爱上的是自己对于林仙儿的想象，爱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个圣女，除了容貌之外，与林仙儿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男人所谓的爱情，难道仅仅是对女人占有的冲动吗？在《小李飞刀》中，真正获得女人之爱的，只有李寻欢一个男人，因为他武功高强、为人正派，他站在男性鄙视链的顶端，打败了所有男人，所以征服了所有女人。而女人获得爱情的原因则是因为美貌、柔弱、顺从、奉献。哪怕林仙儿心如蛇蝎，也必须靠假装柔顺才能勾引到男人；哪怕孙小红智勇双全，也必须崇拜李寻欢。![]()
反观李寻欢与男人之间的情感，虽然着墨不算多，却深刻隽永得多。龙啸云与李寻欢素不相识的时候，就可以舍身救他，而李寻欢也可以为了他而放弃自己的一切，无论是女人还是家财；李寻欢与阿飞初见，两人还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就已经感觉到灵魂上的共振，互相可以为对方献出生命；上官金虹与李寻欢本是仇敌，但是仇敌之间也有高尚的敬佩。男人之间天然地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才能达成真正的尊重与认可。总而言之，女人爱上男人，爱上的是权力，男人是靠山；男人爱上女人，爱上的是行使权力的快乐，女人是宠物。爱情关系的本质是一种权力关系，女人从爱情中获得快乐，因为她通过拥有一个掌权的男人，体验到虚幻的拥有权力的快感；男人则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女人身上施展权力，弥补他们被其他男人打压的痛苦。理解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是主人与宠物的关系，才能理解古龙的这句警世名言：“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对女人总是充满了误解，并且将自己的误解奉为真理，这是一种终极的厌女和爹味的体现。男人不愿意花任何心思去真正了解女人，甚至并不拿正眼看待女人，但是偶尔瞥见的那几眼，他们就认定女人都是这个样子。这不是因为男人愚蠢，只是因为男人傲慢。更为聪明的男人会从自身利益出发，捏造一些对于女人的刻板印象，并且通过指责不符合这些要求的女人来达到驯化她们的目的，例如女人都是文静的、温柔的、没有主见的。更上一层楼的男人会假装暴露对女人的无知，让女人在虚假的尊重中迷失，再对其进行规训。古龙就是最后这种男人。![]()
古龙在《小李飞刀》的第五章就说：“一个男人若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活该的。”他试图在开篇就伪装自己在女人面前的弱势地位，以使女性读者放松警惕，以为作者哪怕不畏惧自己，至少也尊重自己。在接近结尾的第八十五章，古龙还在继续渲染女人对男人的控制与权力：“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然而实际上古龙对于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十分沾沾自喜，忍不住要在书中炫耀出来。以下摘录一些原文，全都是男主角李寻欢对女人的认知，请读者自行感受。一个女人若是又聪明、又漂亮、又会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这种女人外，别的女人还是少多嘴的好。
女人虽然都有两条腿，都会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却不多，大多数女人走起路来不是像根木头，就是像只扫把。还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会觉得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的。
“女人就是女人。”男女虽平等，但世上却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女人若一定想做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讨无趣”。第七十二章。这里古龙所指的女人绝对做不了的事，指的是互相决斗。
亲情、爱情，她已全都有了，一个女人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呢？
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针对这些话做专门的分析，已经可以单独写一篇文章，但我觉得没有必要了。我相信只要是女人，看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一定会涌起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如果一个男人相信这些话是真理，或者不能理解女人感受到的愤怒，那么请从认知的最深处开始，对自我进行反思与重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