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铭:路遥口述

文摘   2024-11-20 10:01   北京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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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与何志铭




我从七岁时到延川,12岁回到故乡清涧,那时家里困难,没有钱让我读书,我被寄养在伯父家里,童年时就失去父母的疼爱。

陕北的冬天是干涸而漫长的,隆冬我挖开冻土找到那萌发的幼芽,是那样令我惊喜,它仿佛像我自己一样。苦难的命运,自己很伤感。五年级时也就是十二岁,我回家看父母。从延川坐汽车回清涧,我看到每一块石头都特别亲切,眼泪顺着玻璃默默地流。在我回家后,母亲又添了几个孩子,她用高粱面和土豆给我包饺子。水一开,全烂在锅里,成一锅面菜糊,母亲趴在土台上哭,我也跟着哭。

我出生在一个陕北农民家里,七八岁时我就懂得了:你在这个世界没任何依靠,靠自己,靠自己在生活中挣扎,努力,确立自己的位置。十几年后,我长成大人,回头倒把自己的父亲看成了孩子,我成了自己这个农民家族的精神领袖。

对于陕北家中的老人,弟兄姐妹我总有一种责任感,象孙少安一样帮助他们,但不能完全把自己淹没了,我有自己的追求,有这么大的目标,生活是一张庞大的网,我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之下来工作的,任何时间不依靠别人。这种状态下培养起来的与劳动人民的情感不会割断,不管我到什么地方,周围的世界变了,远离了他们,但总和他们在一块生活。

小时候连一支铅笔没钱买不起,睡在地下哭,就是没有八分钱。只好依靠那些村里的老光棍,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们喜欢我,把自己买烟和喝二两酒的钱给了我,就那么几毛钱。如今我有好多钱也和过去的几毛钱没法比。

以后,当我在繁华的王府井、南京路上,常常猛下就停住了,想起遥远的地方,陕北荒山秃岭,为几毛钱的老头们,在光脊梁挖地,脊梁上汗珠在滚。我站在这些地方就想流泪。青年少年时的沉淀,在任何地方都淹没不了。现在我写这些小说,五六年的时间,能以这种牺牲代价,没有任何虚情假意。

我和普通人很贴近,联系在一起。进城之后精神状况变了,特别和原来的生活是远离了。从陕北乡里来人是我最愉快的,村里一家一家的变化,从村东到村西,我仿佛能看到,感到特别的愉快。

过去的岁月留给我的伤感,主宰我的精神世界。这种的激情,别人不一定理解。家里穷的一颗粮食都没有,但我还是要求考一回中学,我要证明,我的失学不是我没能力,一考试我就被录取了。

后来我把这些写进了《在困难的日子里》。



我没有远离陕北。

一年几乎有一半时间在陕北奔波,有时不完全是为了写作,是一种内心的要求,那里能给我精神自由和想象力。在城里呆久了,就想出去了。我喜欢无边无际的冥想。

我一个人睡在沙漠里,生活和尘世间一切退后了,心胸特别博大,想到许多有关人类的问题。我许多创作上的危机,在沙漠中完成,觉醒在沙漠中。写《平凡的世界》是以我整个青春作为抵押,是我昨天的一种告别。按照《人生》往下写,我也可以证明我活着,顺着滑下去也可以的。但应该真正追求有价值的东西,重新付出更大的代价。

写《平凡的世界》我知道短时间完不成,计划六年时间,写完也就四十岁了,必须整个青春投入这个东西。睡在沙漠里,我觉应该是这样特别的辽远。我大部分时间在陕北,在原来熟悉的生活中,重新到位。我下砖场主要是找特别逼近的贴身感受。坐上汽车穿过城镇、农村,直奔个体户砖厂,从第一道工序开始……参予销售、税收、贷款。每个生活应重新靠近,自己也成了砖瓦匠了。高度地熟悉生活,描写才能到了一种自由圈子。

关于《平凡的世界》的创作手法,我从开始就考虑不能用实验手法写,这种失败,这种玩我玩不起,如果失败了,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我自己,六、七年的时间,我必须走一条前人已经走得通的路,一种可靠的方式。我是个不入伙的作家,从《人生》以来就受到两个方面的攻击,左派说我向生活挖的太厉害了,右派说我方法太老实了。我曾对《文艺报》说我是在夹缝里生活。他们两派打得不可开交。《平凡的世界》则是两派都接受,都想利用我压别的一批人。

文学作品,作为创作应该是独立的,是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感觉,追逐潮流对于作家来说是没有价值的。四、五年我不想说话,待到一定的尖端向社会公布一下,文学界关注是我对文学说些什么。写了三天三夜,一小时一行字,在国外文学家是思想家,在中国首先是政治家,但是为政治力量所利用。在文字活动方面太幼稚了,就会搞得自己很被动。但我总认为写“人民性”是永恒的,作家有自己独立的人格。

陕北这个地方,自然、生活天地博大厚重,适宜大作品来表现,一般作品没法涵盖,一般作品和这块土地很难适应。陕北这个地方,革命有延安延河构成精神世界,中国革命从此起步不是偶然的。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推翻一个政权,能有如此规模都不是偶然的,榆林以上的成吉思汗,沿着黄土高原鄂尔多斯地台上,伟大的人物就有多少,是那样雄心勃勃。创造历史的人物,仅仅坐一天汽车的里程,就有多么密集的历史,和重大的人物,这些现象都不是偶然。从黄帝、毛泽东、李自成、成吉思汗在这个狭窄范围内活动起来的。以无定河代表的文化历史,经过现代智力的开发,这地方还要出一些了不起的人物。越是封闭地方,人的想象力越丰富,这地方最适宜哲学思考,谋断大事的区域,能产生特别宏大的计划,象是一个卫星发射台一样。

人类生活不管多么艰难,有多少磨难,人的活动的努力总是活的更美好,无论是个人社会都是这样,这是基本的世界观。不管什么党派,人类通向未来,是使生活更美好。一个作家的世界观和你所从事的努力,都是反映这个本质,不能离开这个主调,离开了就不真实,从本质上讲。

简化人类追求这种目的的艰难性,这是一种虚伪。

在劳动人民身上找垢痂,而现代一切都是劳动人民用血汗创造的。可以有批判,有暴露。但对他们伟大行为应是一种致敬的情感。劳动人民身上的垢痂不是生活总体的趋向,不代表主力,劳动人民创造生活的主力,是生活的那种艰难性,矛盾的尖锐性,他们悲壮的劳动,人为生活更美好和革命的崇高性。人到连劳动都不尊重了,人就完蛋了,赞美劳动是自然的。

我不批评政策,要表现中国这样背景下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不管写好写坏,只提供发现了什么,留给读者去考察。倾向性不用社会学去评价,而是用哲学来评价,这是永恒的。



在我动笔写《平凡的世界》前就意识到国家政治将会有所变化。作为文学作品尽可能避免政局动荡、党政人物,因作为文学著作是永恒的。除非一些历史事件必须要涉及的,因为当时是真实的,历史会评判的,这是发生过的。

当《平凡的世界》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从什么地方开头,茫无头绪,整整一个冬天,人象得到精神病。突然有一天解决了这个重大问题,冬天半夜时分,听着老鼠咬,主要人物出场突然有了。这么多人物出场,按过去写法可以按简历式的出场,想一切办法,人物在流动与自然中出场,在情节运动中出场,所有的人物用情节连起来。共写了七万字,人物出场基本就绪了。

开始写比较顺利,每天约五千字,后来身体垮了,只能写一半,第一部写完了,人也垮了。我们有好些前辈作家,人还没写完就死了。柳青《创业史》、曹雪芹《红楼梦》就是这样,但和他们相比我觉得我能写完,一定要写下去。

第二部是跪在地下写,躺在桌子上写完的。结果人全垮了,气吐出来,不能吸进去,中西医都解决不了。劳累过度了。小时候,三天不吃饭,还挖三天地,什么病都没有,现在连吸气都困难。也许我有些宿命感,想找中医年轻的大夫治,给了些补药,但舌头吃黑了,痰咳不出来,水深火热之中。在家里呆不成,到了陕北榆林,找到老中医张鹏举,老头给了我几毛钱的中药,舌头黑解决了,但他说我是“恶热”“癔症”,又花了两毛钱中药:生地50克,莲桑0·5克,结果痰吐出来了,舌头全好了,又吃了100副汤药,100付丸药,我每天像牲口吃料一样强迫自己。200副药吃过后,下决心把第三部写完,到最后人也快死了。

最后完成在陕北甘泉县,第三部最后一稿十几张是在我过去写《人生》的甘泉县招待所,那时我20天写完《人生》,五官全烂了。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哭,房子里笑,那是我年轻最有激情的时候。

八八年的五月二十五日,《黄河》要发第三部,文联出版社催稿。中央台在播第二部最后几章,六月一号必须送中央广播电台,他们破例用原稿直接播放。

五月二十五日写到最后一章节。下午六时招待所准备一桌饭等我,有弟弟和我的几位好友,准备饭后直奔延安,过山西送稿子,必须赶在六时前完。到六时时,手忽然发僵,泪水忍不住往下流,手指痉挛,完全失去控制,圈不回去,没办法,我用开水,拉过两条枕巾,用开水烫,用毛巾捂了一刻钟,把手指再松弛下去,写完最后一页,我痛不欲生,把笔从窗户扔了出去,一个人趴在桌上哭了半天。六年的囚徒生活完了,我被释放了,自己感到特别伤心,和自己的青春告别了,在这黑暗房子里折磨了我六年,我跑去厕所在洗脸,看着自己又添了一道皱纹,头发也白了,背也驼了,而六年前我还是小伙子,感到特别伤感。我想起了《沉重时刻》,席勒,托马斯·曼分析他写不下去的心情,代表了我当时感觉:“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完成了,它也是好的。”

最后我在甘泉吃完饭,当晚赶到延安,洗澡,把一身衣服揉成一团,像破布一样扔在延安宾馆的垃圾桶里。

《平凡的世界》共200万字,六十多本稿纸,你就是一个格划一个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时我趴着写,躺着写,有时上厕所忘记了,还拿着笔。几个月不说一句话,言语功能几乎丧失了。

有时一个人去火车站接一个想象中的熟人,失望后回来了。

写第一部我在铜川陈家山煤矿的一个小屋里。每天吃过晚饭给自己带两个馒头,给老鼠带两个馒头。我把馍放在一个固定地方,老鼠吃了以后,看了我半天溜走了……

我进山时,山是绿的,渐渐树上黄了,又红了,接着树叶纷纷落了,飘起大雪。在小屋的窗户上,从绿到黄,到红,又到了漫天一片白。每当夜晚,风像狂涛一样怒吼,对面家属区的几幢楼房,通明的灯一盏盏灭了,最后一个窗帘拉上了,你一个人蹲在这个地方。我只在固定的地方转转。胡子长了,没刀片刮,只好让剃头匠刮,每七天刮一次。在这个屋子里我写了二十多万字,写完第一部的三分之二。坐着吉普车,抱一大堆稿纸,眼泪哗哗流,到了黄堡镇,感到特别繁华,灯火特别明亮,给人一种舒适、亲切而又陌生的感觉,然而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属于我的。

这届茅盾文学奖,评了二年另三个月。去年夏天共有640部作品参加评奖。各地专家在北戴河又推荐170部。推出前17部,推出第一名就是我的《平凡的世界》,但北京情况瞬息变化。又过半年,投了两轮票,才是这种结果。
作家劳动方面态度要高,对于获奖的精神要求应低。总考虑千方百计得奖,根本写不成这么大部头作品,要全身心的投入,激情要燃烧,要把各种杂念赶出房子,才可能写下去,你就是按自己强烈的感受写下去。一种似乎宗教般的情绪,要求回报。另一种信仰,劳动本身是一种信仰。得奖是精神副产品,不必考虑精细。书写完成我哭,得奖不是这样,是另一种。

一个作家要注意在读者中的位置,不重视文学的位置。没有一种劳动精神,梦想好事,这些人,一辈子要失落。我从小就孤立无援,在重围之中自己怎样战胜自己,你的懒惰和精神上的松垮。而不是战胜别人,对表扬你的人也不要认真对待。正确地对待困难,对待声誉荣誉,不会产生迷惑,向着主要的奋斗目标。还应有自我审视,批判自己,清醒地看到自己不足。

现在我大量地阅读书,准备下一步,重新整理思想,研究当代世界文艺潮流。我想要写也是另一个天地,总之,注定忙一辈子。

1991.6

(本文感谢程文文女士,把我的手写笔录稿转为电子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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