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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形容夫妻之间感情深厚,恩爱非常的成语,人们常常会想到相濡以沫、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比之下,“张敞画眉”这个成语似乎不常被人提起。
语出《汉书· 张敞传》,书中云张敞“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意思是说汉宣帝时期,时任京兆尹的张敞每天为妻子画眉,并且画得很好看,后被引申为表示夫妻间关系亲密融洽。后世将此事与“韩寿偷桃”“相如窃玉”“沈约瘦腰”合称为古代四大风流韵事。
历代文人也写诗叹咏过此事。如南朝梁刘孝威《奉和逐凉》:“月纤张敞画,荷妖韩寿香”;唐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不能京兆画蛾眉,翻向成都骋驺引。”; 范成大《次韵陈季陵求歙石眉子砚》:“只烦将到妆台下,试比何如京兆画?”
画眉一事说得多了,张敞也成了风流多情的形象代表,但张敞果真是个只会爱老婆的风流公子吗?
刚正耿直,不畏权贵
张敞,字子高,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人,后迁居杜陵。生于官宦世家,他的祖父张儒做过上谷太守,父亲张福是汉武帝的光禄大夫。张敞自己也十分博学。然而张敞的仕途起点并不高,做过太守的属吏,因为品行廉洁还做过管理甘泉仓的小官。太仆杜延年很欣赏他,提拔他做了太仆丞。
汉昭帝死后,因无子嗣,由霍光拥立汉武帝孙子昌邑王刘贺继位。根据史料上的记载,刘贺还是昌邑王时便荒淫无度,即使在为武帝服丧期间,依然吃喝玩乐,四处游猎。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曾多次劝谏,但无任何效果。当了皇帝后,刘贺仍恶习不改,淫戏无度。
张敞便上书直言规劝说:
“孝昭皇帝早崩无嗣,大臣忧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
对此,刘贺表示:你劝你的,我不听就行了。
于是当了27天皇帝之后,刘贺被霍光寻了个由头废黜,汉宣帝刘询即位。此事后,张敞因直言进谏而扬名,被提拔为豫州刺史。此后又因多次上书奏事言辞忠直,汉宣帝便征召他任太中大夫,负责朝中议论。
当时,朝政实际上被大将军霍光把持。然而由于张敞性情刚直耿介,面对党朋甚众、操纵废立大权、连皇帝都要“每朝见,上虚已敛容,礼下之已甚”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丝毫不畏惧;在其他人曲意逢迎的情况下,也敢于违背其旨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自然受到了排挤,被外调为函谷关都尉。刘贺被废后,回归昌邑,虽可食邑二千户,但王国被除,改为山阳郡。宣帝怕他生事,便又调张敞去山阳郡任太守,并让他监视刘贺。
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压在宣帝头上的一座大山终于移去,宣帝开始亲政。不过宣帝并没有对一直专权的霍家赶尽杀绝,甚至还极为优待,拜霍禹为右将军,封霍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封霍云为冠阳侯。但霍氏不思报皇帝恩宠之情,反而继续专权柄、为所欲为。宣帝最终忍无可忍,决定削夺霍家之权。
张敞得知此事后,上书谏宣帝:
“辅臣专政,贵戚太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
建议宣帝让霍禹、霍山、霍云退休,让他们享受俸禄而不再参与政事,这样既可使霍光的后代得以保全,又报答了霍光“安宗庙,定天下”的功德。张敞的建议可以说是深谋远虑,但宣帝决意要彻底铲除霍家势力,如果按张敞的建议做,恐怕霍家一旦失去作乱的条件,再要找理由铲除就难了,所以宣帝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在宣帝的步步紧逼下,霍家集团内部果然惶恐不安,妄图造反,结果阴谋败露,被满门抄斩。
之后张敞又多次调任、升迁,却始终保持着清高耿介、敢于直言的作风和品质。在胶东任职期间,胶东顷王刘音的母亲王氏喜欢游猎,每次外出都前呼后拥,官吏百姓都为之侧目。
张敞便上书规劝道:
“臣闻秦王好淫声,叶阳后为不听郑卫之乐;楚庄好田猎,樊姬为不食鸟兽之肉。口非恶旨甘,耳非憎丝竹也,所以抑心意,绝嗜欲者,将以率二君而全宗祀也。礼,君母出门则乘辎辑,下堂则从傅母,进退则鸣玉佩,内饰则结绸缪,此言尊贵所以自敛制,不从恣之义也。今太后资质数美,慈爱宽仁,诸侯莫不闻,而少以田猎纵欲为名,于以上闻,亦未宜也。唯观贤于往古,全行乎来今,令后姬得有所法则,下臣有所称诵,臣敞幸甚!”
张敞先举例子,说叶阳后、樊姬为了守住祖业,能作出表率,抑制自己的欲望。又搬出礼法对太后的规定,最后一通“彩虹屁”,夸太后啥都好,何必为了出去玩而坏了名声。奏书呈上后,王太后从此就停止了打猎,再不外出。
才能卓著,政绩斐然
张敞任山阳太守期间,把山阳治理得很好。山阳郡共九万三千户,五十万人,没有被捕获的盗贼仅七十七人,其他各项政务也大致如此。
当时渤海郡、胶东国盗贼纷起,张敞来了精神,上书皇帝主动请缨去平乱。汉宣帝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看到张敞的奏书大喜过望,马上召见他,封他为胶东国相,赐黄金三十斤。
张敞辞行上任时提出:治理复杂的郡邑如果没有严明的赏罚,就不足以劝善惩恶,对于捕盗有功的官吏,希望朝廷比照京畿地区(长安分为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三块,称京畿三辅。京城待遇较高)的优秀官员,对他们进行赏赐。宣帝应允。
张敞到胶东后,马上下令悬赏捉拿盗贼,并张贴告示鼓励盗贼们互相捕杀,立功赎罪。对那些捕盗有功的官吏,列名单上报尚书,提升担任县令者数十人。这样一来,“盗贼解散,传相捕斩。吏民歙然,国中遂平”。
那时,许多朝廷官员都倾向于在那些挑战较小、问题较少的地方任职。这样不仅工作轻松些,一般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差错。但张敞却愿意直面困难,他认为身在官位,就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国排忧解难。他也有信心自己能够将这块“硬骨头 ”啃下来。
西汉时,京师一带分为三个行政区,长安城中人口众多,熙来攘往,所以市区在京都三辅中算是最复杂难治的地区。许多郡守、国相在地方治绩优异,因此被选入京,试任京兆尹(主管市区)这一职务,但最多两三年,短的仅几个月,就都因为出了差错而被免职。自赵广汉获罪被诛后,京兆尹屡换人选,还都不称职,京城的治安逐渐松弛,长安市区偷盗案件尤为增多。派谁来解决这一棘手的问题呢?宣帝想到了治乱胶东颇有手段的张敞,便征召他入京代理京兆尹。
张敞上任后,首先深入到长安居民中进行广泛的调查,以掌握盗贼的第一手资料。通过访察,张敞了解到盗贼头子不仅自己不参加偷盗,而且还锦衣玉食,出门有仆人相随,搞得人们都以为他们是富裕忠厚的人。
张敞查明以后,把他们召来,揭开他们的老底,让他们把那些负责偷盗的贼人们引来,将功折罪。为了不引起小偷的怀疑,张敞把几个头目全部委任为政府官吏。头目们摆下酒宴,属下小偷都来庆贺。等到大家喝得大醉,头目们便用红色颜料在小偷衣服上做了记号。守候在街头巷口的官吏观察罢宴出来的人,只要看到衣服上有记号的便捆住,一天捕获了数百人。张敞对他们所犯的罪行追查到底,全部依法处置。这样一来,京城地区偷盗之事大大减少,宣帝也对张敞的能力赞不绝口。
张敞十分机敏聪慧,在京兆尹任上,积极参加朝廷有关国家大事的讨论,每次他总能旁征博引,处置得十分恰当,“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其他人最多在京兆伊这个位子上待两年,而张敞这个官一做就是九年,也足可见他的治理能力非同一般。
后来,张敞因好友杨恽之事受到牵连。随后,他的下属絮舜开始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张敞遂将絮舜拘捕后处以死刑。絮舜家眷以此控告他乱杀无辜,张敞因此获罪被免。
然而,张敞离开朝廷后,问题很快再次浮现。仅仅数月,冀州官署就发生了严重的盗窃案,而且长时间未能破案,都要乱成了一锅粥了。在这样的背景下,宣帝重新想起了张敞的才能,于是派遣他前往冀州担任官职。
张敞到了冀州,派耳目查出叛贼首领的名字和住处,立刻将其逮捕并斩首示众。通过深入挖掘,张敞发现这些盗贼的保护伞,是广川王的小舅子和同族宗室刘调。一天吏卒追捕盗贼,这些人情急之下竟都逃进了广川王宫。张敞闻讯后,驾驶数百辆军车,将王宫团团包围,之后亲自带人进入王宫搜查,果然查找到了刘调等人。张敞命令将他们就地斩首,并将头颅悬挂在王宫门外。随后,张敞上奏弹劾广川王违法乱纪。在他的铁腕治理之下,冀州由此安定。
敢于打击地方豪强势力着实令人敬佩,而敢于向不法皇亲国戚开战,更表现出了张敞的铁面无私,一身正气。
至情至性,坦荡率真
以张敞的能力品行,按理说他应该步步高升。然而,他一生基本是在各地担任郡太守,京兆尹就是他做得最大的官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就是“张敞画眉”。
据说,张敞与他的妻子是青梅竹马。在他们的童年时期,张敞曾顽皮地用石子不小心击中了女孩的眉尾,留下了一个疤痕。这个疤痕导致女孩长大后没有人愿意为她说媒,这让她逐渐变得自卑。张敞衣锦还乡,了解到这一切后,他主动上门提亲,最终与这位女孩喜结连理。婚后,张敞不愿妻子因眉尾的疤痕而难过,遂每日上朝前为其细细描眉,而且画得非常美观,这样妻子那受伤的眉尾便看不出来了。苦练之下,张敞没过多久便成了一流“美容师”,他每设计一种眉毛样式,都会立刻在长安的美容界成为风向标。
但张敞因为要给老婆画眉,经常上朝迟到。在某天上朝时,皇帝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他:“听说你在家,喜欢给老婆画眉毛? ”
张敞毫无惧色,在朝堂之上直接回怼了一句千古名言:“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没错,我就是画了怎么了?如果给老婆画个眉都算有罪,那你们和自己的妻子做的那些私事,统统罪不可赦!
此事足以看出张敞至情至性,可他的仕途也因此受到很大影响,在之后都未能再得到重用。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好奇了:不就给老婆画个眉毛吗?多大点事?至于影响这么大吗?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的道德伦理观念便深深影响了社会的各个层面。在儒家思想中,夫妻关系被定义为“夫为妻纲”,即丈夫是家庭的主导者,妻子则依附于丈夫。在这种关系模式下,丈夫负责指导和指挥,而妻子则负责执行。如果妻子反过来要求丈夫为自己做事,那将被视为违背了社会规范。而张敞为妻子画眉的行为,就与这种传统的家庭秩序相悖。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中,这种行为被认为是违反了礼仪纲常,皆为儒生不齿。
不过,张敞一生不得皇帝重用,也不仅仅因“为妇画眉”一事造成。《汉书·张敞传》记载:
“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史驱,自以便面马。”
张敞向来不耍官威,行事不拘小节,有时下班为了抄近道,就从章台街扬长而过,前边御吏给他开道,自己则手持“便面”策马。所谓便面,是用来遮面的类似扇子的东西,不想人见,就用它挡一挡脸,可张敞不仅不顾及影响,适当遮挡一下,反而用它来打马,在当时很多人看来,堂堂朝廷官员,如此这般,实在有失体统。
汉代行王道,施教化,重视道德修养。作为京兆尹,张敞本应以身作则,为汉室儒家道德教化的推行做出表率,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而且还“无威仪”,举止轻佻。一定程度上,他也算是小小挑战了一下当时的封建秩序了吧。
宣帝死后,元帝即位,“待诏郑朋荐敞先帝名臣,宜傅辅皇太子。上以问前将军萧望之,望之以为敞能吏,任治烦乱,材轻非师傅之器”。 张敞没有当成太子的师父,元帝就任命他为左冯翊。但还没等到任,他就因病去世了。
西汉中后期的朝廷大臣,大多善于钻营,或食古不化。像张敞这样有见识,有才干,且有心气的士大夫并不多见。班固曾对张敞的人生有过感慨,说道:
“张敞刊刊,屡忠进言,缘饰儒雅,刑罚必行,纵赦有度,调教可观,然被轻惰之名。哀哉。”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历史上的张敞政绩斐然,才勇双全,却只因“为妻画眉”一事为后人所记,这不仅是士大夫张敞之憾,恐怕也是当时的家国之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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