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四十三回

文摘 2024-11-08 19:39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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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我此前说过，《红楼梦》的写作是非常有节奏感，每五六回自成一个主题。从《红楼梦》第四十三回到第四十七回就又进入一个新的主题了。大观园的诗情画意逐渐隐去，各种不体面的情绪纷至沓来。先是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接着是贾赦看中了老太太的丫头鸳鸯，再接着是薛蟠调戏柳湘莲。那这些不体面的情绪又引发了后面的一系列问题，贾府也因此逐渐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这第四十三回正是这新旧主题之间的一个转换，仿佛长镜头摇过清静的大观园，又摇到了浑浊而热闹的荣国府。贵族人家长日无事，干脆拿过生日当由头凑份子取乐，这就是所谓的闲取乐偶攒金庆寿。可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就在一大家子人围着凤姐热热闹闹过生日的时候，还有一个情种贾宝玉惦记着无辜惨死的金钏儿，独自跑到荒凉之地偷偷的祭祀，这就是所谓的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一生一死，一暖一冷，读来令人感慨万千。

第一部分：红楼梦里人精多。

大家看《红楼梦》都知道王熙凤是个人精，而这一回，正是她这个人精的巅峰状态。老太太居然主动张罗要给她过生日，这可是难得的体面吧。那咱们也知道，《红楼梦》没少写到过生日，此前有贾赦过生日，宝钗过生日，薛蟠过生日，此后还有贾宝玉的集体生日和贾母的八十大寿。

那凤姐这个生日的特点在哪儿？在于老太太发明了一个新法子，学小家子凑份子，这不就等于把一家子的女眷全都给动员起来了吗？

那这份子是怎么个凑法呢？贾母先定了一个调子说：“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然后呢，就是赖大的母亲等等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嬷嬷，都随着少奶奶每人十二两。姑娘们每人按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二两，鸳鸯、彩云、平儿、袭人等等几个有体面的大丫头也是每人二两，上上下下总动员啊真是热闹非凡。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凤姐人精附体了，一连出了三个幺蛾子。第一个替李纨出份子钱。刚刚不是说过李纨作为少奶奶也要出十二两银子。那她的话音刚落，贾母就说了，“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这时候，凤姐就连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那贾母也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

大家看凤姐这个举动精明吧，她这番话的要害还不在于替李纨出份子钱呢，而在于全心全意维护老太太。老太太固然不缺钱，但她看中的是凤姐的这份心哪！有凤姐这么一番表态，老太太真是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白疼这个孙子媳妇儿。凤姐说话做事儿就是这么又俏皮又大方。这是老太太喜欢的地方，不也正是凤姐要塑造的形象吗？

这还不算，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凤姐还有第二个幺蛾子。她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

看到没有？凤姐真是把讨好老太太的原则贯彻到底了。那贾母一听又笑了，“倒是我的凤姐儿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那怎么办呢？凤姐还有主意，她说“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

这是不是意味着凤姐这次作秀又成功了？其实又并不尽然，这一次凤姐的讨好其实是有瑕疵的。什么瑕疵？第一次讨好她是把贾母的负担放到了自己身上，按照今天的说法，这叫做刀刃向内，其他人的利益不受损害，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是这一次，她是把贾母的负担转嫁到了两位太太身上，让两位太太的利益受损，这就有点儿麻烦了。

要知道荣国府这两位太太个性可是很不一样的。王夫人虽然笨嘴拙舌，但是她并不小气，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亲戚刘姥姥她都能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替宝玉或者黛玉出一个月的月钱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凤姐还是她的内侄女儿，也是她的左膀右臂，她也乐得出这个钱呢。

但邢夫人可就不一样了，邢夫人是出了名的爱财如命。当年她从娘家出来嫁给贾赦做填房，就把娘家那一份家私全都带了出来，害得他的亲弟弟邢大舅过不下去日子，到处说她的坏话。她到了贾赦这边还是脾气不改，但凡银钱出入，一经她手便克扣异常。后来贾琏跟鸳鸯商量，偷偷当了贾母的几箱子东西被她知道了，她不还从自己儿子手里又克扣了两百两银子吗？让这样的守财奴额外出钱来帮凤姐凑趣儿，她怎么可能高兴？

不过，贾府的内部矛盾永远不会名正言顺，两位太太就算有无限的内心戏，这时候也不会表现出来。倒是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

赖嬷嬷这话虽然是插科打诨，但是在凑趣儿之外，不也透露出几分实情吗？那可能有人就说了，你不是说凤姐是人精吗？她怎么就意识不到这点呢？凤姐不是意识不到，而是早已经在心里分出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了。在她看来，老太太才是决定命运的一家之主，跟她相比，其他人那都是等而下之，特别是她的亲婆婆邢夫人，本来就上不得台盘，她又何必管她高兴不高兴呢？这不就是势利眼了吗？这样的势利眼呢，眼下还看不出来什么问题。但是话又说回来，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能量，日后邢夫人还会暗中给她使绊子，这就是后话。

那这还不够，凤姐还有第三个幺蛾子呢。等到太太奶奶丫头婆子的份子全有了，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

这一次，凤姐可就不是为了讨好老太太，而是纯粹为了敛钱吧，这才是她的贪婪本性啊。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一文钱也落不下。问题是从两位没钱的姨娘身上敛财，可是比给邢、王两位夫人加担子又严重多了吧。虽说周姨娘是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软柿子，但赵姨娘可是有行动力的人哪，而盛气凌人的凤姐又早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前她已经暗算过凤姐了，谁知道此后又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呢？一个钱都不放过，而且显得冠冕堂皇，这固然是凤姐的精明，但是跟这样的小人物较劲儿，四处树敌，这又是凤姐不够精明的地方。

那可能有人就会说了，你说凤姐不够精明，那谁还能比她精明呢？东府里的管家奶奶尤氏就是个人物。尤氏一听凤姐拉上两个姨娘，就悄声骂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这不就是戳穿了凤姐的小心思吗？

那尤氏为什么能看出凤姐的鬼把戏？因为她也是人精。别看尤氏在儿媳妇秦可卿的葬礼上不闻不问，好像是个没本事的。那是因为她心里有怨气，不想管事儿。一旦真正管起事儿来，尤氏的智商和情商也会双双上线。那这一次尤氏还真就得到表现机会了。既然是凤姐儿过生日，贾母就想让她好好享受一天，别再操心了。可是呢，荣国府另一位少奶奶李纨偏是个寡妇，又不管事儿，这张罗生日的差事不就派到尤氏头上了吗？

那这样一来呢，尤氏也马上人精附体，她的精明也有三条表现。第一条，不信凤姐的钱。到了第二天清早，不是大家都来送份子钱吗？荣国府这边从老太太，太太到姑娘们，再到底下的丫头们，都是先汇总到凤姐这儿，然后再由凤姐交给尤氏。那尤氏过到荣国府来，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凤姐儿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那这一点之下怎么样，别人的都对，独独差了李纨那一份儿，这就能看出尤氏的厉害了。

如果是像我们这样粗线条的人，肯定是拿了银子就走，哪里还会想到再点一遍？就算心里有点这种想法，嘴里也不好意思提这种要求。可是凭尤氏对凤姐的了解，她早就料到凤姐只是口头做人情，根本就不会替李纨出那十二两银子。所以，她就要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象。

那果然一对就对出了问题，这不就是眼光老辣，智商在线吗？而且呢，该不留情面就不留情面，绝对不让自己吃哑巴亏。那问题是对出来之后又怎么样了？尤氏就说了：“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这不就是在威胁凤姐吗？那凤姐才不怕，她也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这又是一句反威胁。其实贾府里各种上不得台面的猫腻儿多着呢。尤氏和凤姐一样心知肚明，也一样不少干这些不体面的事儿。

那两个人这么半真半假皮笑肉不笑的较量一番之后又如何呢？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很明显，尤氏经过考虑，决定服软了。可是就算服软，她说出来的话也绝不掉价。这一波又是情商再现了。

而且借着这个由头，尤氏又展现出她的第二个精明之处，什么呢？她把丫头的钱都给退了。凤姐和尤氏斗嘴的时候，平儿不是就在场吗？那尤氏当着凤姐的面儿就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赶紧笑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平儿只得收了。

退完平儿的二两银子，尤氏又走到贾母这边，和鸳鸯商议怎么讨贾母的喜欢。那商量完之后，又是又把鸳鸯的二两银子也还给她了。紧接着尤氏又到王夫人跟前儿说了一回话，等王夫人进了佛堂，又把彩云的一份也还给她。

这就看出尤氏的心计了。凤姐既然已经把老太太包围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尤氏要是再想讨好，就只能实施曲线救国的战略了。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这几个大丫头别看位分低，地位却着实关键。有道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她们在主子面前有的没的说那么一两句，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们维护好呢？反正这钱也不是尤氏的，此刻做个人情正是惠而不费，这不也算是四两拨千斤吗？

这还不算优势，还有第三个精明之处呢。见凤姐不在跟前，她又把周赵两位姨娘的份子钱也还了。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那这两位在贾府的实际地位，还不如有体面的丫头。饶是尤氏给了他们，他们还不敢接。这时候，尤氏就说了：“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于是尤氏一径出来，坐车回家。不在话下。

看到没有？尤氏比凤姐体恤他们，这虽然不假，但是尤氏这么做也有自己的私心。赵姨娘这样的人自然让上面的小姐太太们看不起，但是在下面的婆子中，赵姨娘可是颇有市场，尤氏维护了两位姨娘，其实也就影响了一众婆子的口碑，这不就是她的精明之处吗？

可是踩着凤姐树立自己的形象，这无论如何也显得颇不厚道了，哪里像是平时亲亲热热的好妯娌？所以我说红楼梦里这些明争暗斗比电视剧里那些宫斗戏好看多了。现在人总想着穿越回古代，到大户人家过养尊处优的生活。其实真要进入贾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再碰上这么一群心口不一的人精，你恐怕真是连一集都活不下去。

别的不说，就算是一万个心眼子的王熙凤，不也被貌似忠厚的尤氏暗戳戳的踩了一脚吗？王熙凤知道怎么敛财，而尤氏知道怎么散财。王熙凤知道怎么走上层路线，而尤氏知道怎么打群众基础。你说这两个人谁更厉害?一时还真是难分伯仲。

其实这一回除了凤姐和尤氏这一对小人精，还有一个老人精。谁？贾母.贾母精明在哪儿？刚刚报份子钱的时候，不是都按身份来，老太太和薛姨妈一等，太太们一等，少奶奶们一等。那赖嬷嬷就说了，“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那贾母马上就发话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

就这一句，我们已经看出贾母的精明之处了吧。因为到红楼梦第四十五回，大家就会发现，赖嬷嬷家的后花园，居然也有大观园的一半大。那探春看了不是惊叹不已吗？这才动了在大观园里搞改革的念头。

可是贾母不用看就知道这些老管家老嬷嬷都是有钱人，那他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不都是从贾府漏出去的吗？别的不说，就说这次生日宴，一共应该收银子一百五十两。可是，经过凤姐儿舞弊和尤氏做人情，实际收到的还不足一百三十两。可是就这一百三十两，又是照样把生日宴搞得丰丰富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贾府以往的财政预算水分太大了呀。每件事都露出去一点儿，每个层级都露出去一点儿，最后不就漏光了吗？贾母固然是个老人精，可是呢，她明知道有这种危险，却也还得维持这种体面，这不又是人精的无力之处了吗？

其实啊，岂止是贾母，尤氏和凤姐这一对小妯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尤氏如此人情练达，照样管不住丈夫跟儿媳妇乱伦。凤姐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也照样免不了下一回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这还罢了，更让人警醒的是尤氏跟凤姐说的一句玩笑话“我劝你收着些好，太满了就要泼出来的”。这不就是当年秦可卿跟凤姐托梦的时候所说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嘛。只可惜，此刻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还只把它当成一句玩笑，不知道这些风险马上就要成真了。

第二部分，贾宝玉的不了情。

《红楼梦》的回目往往既是对仗又是对比。就拿这第四十三回来说，上半回还是王熙凤热热闹闹过生日，下半回就是贾宝玉冷冷清清祭亡魂，一生一死一热一冷，写尽了人生的感慨。不过这都是我们熟读《红楼梦》之后才会产生的体悟。大家如果是第一次看《红楼梦》，倒不妨把这第四十三回的后半部分当成一个悬疑故事来读，故事的主题就叫宝玉去哪儿了。

这个故事怎么写呢？其实是分了五个步骤。第一个步骤，宝玉不见了。这是谁发现的呢？并不是站在C位的生日女主角王熙凤，而是永远敲边鼓的大嫂子李纨。要知道九月初二可不光是凤姐的生日，她也是海棠诗社建立之后的第一个正经社日。李纨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社长，饶是这么热闹的时候，她也照样邀请姐妹们先来赋诗。

可姐妹们都到齐了，宝玉却不见了踪影。那李纨就说了：“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说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

看到没有？此时的贾宝玉，其实有两重身份，一重是荣国府的宝二爷，还有一重是海棠诗社的诗人怡红公子。这两重身份一个俗一个雅，一个代表与生俱来的家族责任，一个代表志同道合的精神追求。无论哪一个都要求她留在家里，可她居然不声不响就私自出门了，这不就是不通情理吗？难怪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袭人是怎么解释的呀？袭人说了：“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

看到这儿，大家肯定都觉得谜底已经揭开了。大家族里原本就有不少隐秘的情事，出来社交的都是高贵端庄的正头娘子，但是真正被宠的却往往是千娇百媚的如夫人。可是如夫人再得宠也没有公开的身份，就算是死了也不可能像秦可卿那样大张旗鼓的办丧事儿，就算是最亲密的朋友，也只能是不声不响的私自吊唁一下。宝玉干的原来是这么一桩既重要又不宜张扬的事儿，那如果真是这样，他偷偷跑出去也就可以理解了，毕竟北静王是大人物啊，贾政他们都高攀不起了，宝玉能跟这样的人交好，这不是贾府的福气吗？

可是呢，咱们这个想象啊，马上就被第二步给颠覆，第二步是什么？是宝玉故布疑阵。原来在头一天晚上，宝玉不光是让袭人找素衣服，他还让贴身小厮茗烟备下了两匹马，又跟他说，“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

这不就意味着此前所谓的去北静王府吊丧是个假消息吗？这是宝玉为掩人耳目特意留下来的假线索。那既然没有去北静王府，宝玉到底去哪儿了呢？

这就是悬疑的第三步，连宝玉自己也不知道！那茗烟儿不是听了宝玉的吩咐，在大观园的后门备了两匹马吗？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走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性加了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

那到这一步大家更糊涂了，要说宝玉没准备，他连那么大的谎都撒下了，分明是有备而来。可是若说宝玉有准备，他却连脚下的路通往何方都不知道，目的地也十分的不明确，这不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吗？

可是，就在这时候，这个悬疑故事又走到了第四步，真正的线索出现了。什么线索？曹雪芹一共给我们提供了三个线索，第一是香料香炉，第二是水仙庵，第三是井台。

先看香料香炉。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那这三样都是高级香料，荒郊野岭的哪里会有这些高级货呢？那怎么办呢？这时候，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

香料的问题解决了，那宝玉又问茗烟有没有香炉和炭火，这一下可真是把茗烟给难住了，就说了：‘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

大家看到没有？这一条线索有意思吧？宝玉既然要香料香炉，那自然是要祭祀。可是这祭祀又得瞒着人，不能让家里人知道，这不就引人遐想了吗？

再来看第二条线索水仙庵。

那茗烟多机灵，他见宝玉要香料香炉，就已经意识到这是要祭祀了。那就说了：“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

这不是对茗烟言听计从吗？可是，正因为如此，倒把茗烟给搞糊涂了，忍不住问道：“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那宝玉是怎么回答的？宝玉说：“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我想啊，到这一步大家该有点感觉了吧。此前宝玉为什么不喜欢水仙庵呢？因为他没有心事啊，他只能看到洛神是假的，是文学形象，谁信谁就是傻子啊，就不喜欢了。可是呢，此刻他有了心事了，就算是假的洛神，又何妨寄托些真的情感呢？这就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而是假意真情，假亦真真了。那好在宝玉的诸多心事里，又和谁直接相关呢？是不是到这时候就有人已经想到是金钏了？

带着这种疑问，咱们再来看第三条线索井台。

宝玉到了水仙庵，跟安里的老姑子借了香炉，又让茗烟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魂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我想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已经猜出来了，这受祭的芳魂可不就是投井而死的金钏儿吗？不过这条线索真正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在于解谜，而在于宝玉和茗烟这一对主仆之间的小动作。

先说宝玉，他当真是满后院都挑不出来一块儿干净的地方？不可能，他其实早就选定井台了，但他一定要诱导着茗烟先说出来，好让茗烟别犯猜疑。而茗烟到这一步，他其实也大致猜出来宝玉的祭祀对象，但是他看破不说破，还替宝玉祝祷一番，这不就是投宝玉所好吗？难怪宝玉在所有的小厮之中最宠茗烟，那真是伶俐。

那宝玉和茗烟之间的关系像谁呢？脂批在这儿有一段话非常贴切，说宝玉和茗烟的关系，特别像是西厢记里的莺莺和红娘。莺莺小姐在院子里焚香许愿一炷香，愿化去先人早生天界，第二柱香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到第三炷，看莺莺小姐不说话了，这时候红娘就在旁边呆住道：“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好姐夫。”

你看这茗烟跟红娘这不是如出一辙吗？主人说不出口的心事由他们代说了，而他们插科打诨的这么一带说，又给这个故事平添了喜感，这不就是悲中有喜泪中带笑吗？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我们之前说了这么多，毕竟还是猜疑宝玉到底去哪儿了，那《红楼梦》有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呢？其实是给了，这就是悬疑的。

第五步，玉钏流泪。那宝玉祭祀完毕，就回到荣国府给凤姐过生日了。他刚走到川堂，就只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之下垂泪。那宝玉就上去陪笑道：“你猜我往哪里去了？”玉钏也不答，只管擦泪。大家看玉钏这几行清泪，不就把全部谜底都给揭开了吗？原来九月初二这一天，不光是凤姐的生日，也是金钏儿的生日。只是凤姐儿还在这热闹的人世间享受着羊羔美酒，而金钏儿只能在冰冷的黄泉下接受宝玉的一支香炉了。

我想到这儿我得跟大家分析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宝玉去祭祀金钏，为什么贾府上下那么多聪明人都没有想到？

其实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大家都觉得小人物根本就不值得记录。宝玉挨打那天，那个耳聋的老嬷嬷不是说了吗？“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这就是贾府上下的公论啊，衣服也赏了，银子也赏了，这件事儿就已经过去了，永远不需要再提起，也不会有人再想起。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偌大荣国府，恐怕只有玉钏还在为姐姐金钏流泪。

这就是陶渊明所说的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生本来不就是这样吗？何况又是一个卑贱的丫头的人生。可是宝玉并不这样想，他始终无法忘怀这个无辜的生命，也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罪过，他要去忏悔，他要去纪念，这不就是宝玉的不了情吗？或者按照我们今天的话说，这就是人世间难得的人性光辉。

我开头也说了，《红楼梦》的行文处处都是对比。其实这一回对比的不仅仅是生和死、热闹和冷清，还有假意和真情。凤姐固然是攒了那么多的银子，但是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喜欢她，愿意给她祝寿的呢？下一回咱们就看到，别说别人，就连她的丈夫，琏二爷都在骗她，巴望着她早死。那回目上说闲取乐偶攒金庆寿，那如果论感情，这金的成色真是明显不足。那金钏儿？她固然只收到了宝玉的两星散香，但是这份情谊却是真诚的。只要有真诚的情谊在，就算是一粘土也照样可以当成一半，这不就是土比金贵重的地方吗？

再来看第二个问题，整个荣国府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宝玉去干什么了吗？

其实还是有的。谁知道？黛玉就知道。宝玉回来的时候，大戏不是都已经开演了吗？当时台上正唱《荆钗记》，讲的是宋朝文人王十鹏和妻子钱玉莲的悲欢离合。其中有一出名叫《男祭》，唱的恰恰是钱玉莲投江自尽，王十鹏到江边哭泣的故事。贾母和薛姨妈他们这帮老太太，都看得心酸落泪。可是平时最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却并没有被剧情感染，她还跟宝钗说，“这王十鹏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大家说这意味着什么？这不就意味着黛玉已经猜到宝玉的去向了吗？咱们一直说宝玉和黛玉是知己，所谓知己，就是哪怕你能瞒过全天下的人，你也瞒不过我。整个荣国府都关注着宝玉的一举一动，但只有黛玉不仅关心他的人在哪儿，更关心他的心在哪。

黛玉最了解宝玉的多情，她知道宝玉放不下金钏。那么她对这种多情到底持什么态度呢？咱们从刚才的话里头，还是会听出来黛玉特有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吧。这当然有点吃干醋不厚道，这就是黛玉的性格。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也点醒了宝玉，如果真有情谊在，又何必那么在乎行迹？精神不是比行迹更重要吗？

其实她的这个观点，宝玉后来还是接受了，到《红楼梦》第五十八回小戏子藕官烧纸祭祀死去的菂官，那宝玉不就让芳官提醒他说：“以后祭奠，不一定非要烧纸。一盅清茶，一碗新水，一朵鲜花，哪怕是荤腥之物，都可上供。”只要心诚，形式不拘，“旨在敬不在虚名”。其实啊，整部《红楼梦》最打动人的不就是红楼儿女们这一颗一颗的七窍玲珑心吗？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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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中广祥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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