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学过南音,但很喜欢听。那幽怨沉郁的曲调,令人感觉仿佛有个女子在半夜里倚在栏杆轻婉地唱着。又似一名女子在庭院里,清亮月光下漫步在花园,用那把脆脆、雅致但满含怨怼的嗓子,把内心的苦楚向夜莺倾诉,丝丝入扣,撩得内心如落一场霜雪。
小时候,外公家装了一台“丽的呼声”。外公家有两层,虽然是亚答屋,可也是乡村里最有气派的屋子。楼上一间房,一个大厅,我就睡在大厅,可以在地板(木板)滚来滚去。“丽的呼声”在外公房门外,似乎从早响到国歌响起。我坐在“丽的呼声”下做功课,养成一边做功课一边听“丽的呼声”的本事。
“丽的呼声”时常播放南音,广播员说是南音锦曲,播放的时间通常在晚间十点左右。听多了,自然而然学会几句。有一次,我在外公面前哼起南音,他很专注地听,脸色变得凝重,而且有点忧郁,眼里有少许泪光。
“外公,您怎么啦?您哭了?”
“没有,是沙子吹进眼睛。”
是吗?我明明看到泪光。我们这幢楼宇外面是走廊,平时很难有风吹进来。如果是沙子,那肯定是刮大风,但我没感到风。
“外公——”
“去睡吧,不要听这种歌,不是小孩子听的。”
我正想问为什么,他已进入房间,顺手把门关上。
一会,从板壁传出来一股低低的歌声。
咦?是南音!原来阿公会唱南音,不过,他唱的跟“丽的呼声”播放的不同,很苍郁、伤感,似有一江一湖的苦水倾泻而至,把我淹没在那神秘的苦涩的歌声里。
第二天,当外公开门出来时,我跟他打了个照面,看到他的眼睛有点红润。“外公,您的眼睛怎么啦?”
“去上学吧。”他扛起放在走廊的木箱,里头装了各种各样的香烟,他在村口开了间租售连环图册兼卖香烟糖果的小店。他每天扛着木箱上上下下。
放学后,吃了饭,快快做完功课,我就一路飞奔去“书店”。午后天气炎热,书店里倒很阴凉。有些大人和小孩在书店里翻阅“小人书”,大多是本村的人。我有时候会帮外公看书店,那些顾客都认识我。一个常来看书的村民说:“小朋友,我要租这套书,你帮我登记一下。”
“外公,有人要租书。”
咦?没有动静。
外公托着腮,凝望着对面天公庙的墙壁,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在他耳边大声地喊了一句:“外公!”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迷茫地说:“什么事,喊得这么大声!”
我指指那个村民,说:“他要租书。”
“哦。好好,阿胜,你要租多少本?”
“全套。”
“全套是十二本,还有下集,下个礼拜就到了。”
“来多少我租多少,来了告诉我一声。”
阿胜走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接下来的时间是我的,往常我会坐在矮凳上看小人书。
“外公,您好像有心事?”
“小孩子,不要乱讲,看你的小人书吧。”
从那天起,我就时不时听到外公唱南音。
一晃眼,外公已不在了,南音跟着他长眠黄土下。
以为这辈子与南音绝缘,没想到在一个团体举办的庆“郎君诞辰”晚宴上,又听到了南音。老实说,吃饭饮酒是其次的,心里一直很想听听“久违”了的南音。终于,这个梦又来了,很真确的,耳畔响起清冽冽的乐音,响起女声那脆亮而略带忧郁的歌声,眼前的美味佳肴似乎失去了色彩。酒是默默地喝,每一口都带着泪光。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倾听,偶尔和身边的人说话,我知道我不是把心思放在这儿,我的眼睛始终在舞台上。周围喧闹的声音对我没什么影响。
渐渐的,眼眶有些濡湿。一把苍苍的嗓音钻入耳鼓。那个穿着唐衫的老人,慢悠悠地走在山路上,一手提着长杆烟斗,一手握着一个小孩的手。山路上多寂静,只听见路旁草丛中的虫儿唧唧唧地叫着,尾音拖得好长。老人一边走着,一边拉开嗓子,唱起了古老的南音,歌声和着虫儿的鸣叫,汇成清晨里最清越的曲子。他们走到坟山上,老人的歌声并没停歇,像一双绿色的翅膀在坟山飞旋。好一会,老人才合起嘴,坐在坟头上,点起了烟斗。
他就是我的外公。
70多岁的人,身子骨还很硬朗。每天早晨,他总喜欢牵着我上坟山散步,然后才去开店做生意。他说坟山是人间最清静的地方,也是最美的地方。我问他有没有鬼,他笑呵呵地说:“世上哪有鬼,鬼就在你心里,想有就有。”
他抽了一会儿烟,又唱起了南音。虽然听不懂,倒也能背上几句。这些曲调听来都很忧伤,仿佛是在诉说一段久远的伤心的往事。有时唱着唱着,阿公的眼里就会滚出泪珠。
“阿公,您哭了?”
他抹抹眼,说:“阿公没哭,阿公是想起了家乡……”
我第一次听到“家乡”这两个字,好奇的说:“阿公的家乡在哪儿?”
“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阿公这辈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回不去?”
他站起来,望着无垠的天空,慢腾腾地说:“你看,那远远的地方,就是阿公来的地方,这里是看不到的……”他的眼睛蒙上一层忧伤的云翳。
“那我们慢慢地走过去,走着走着,不就可以走到了吗?”
“傻小子,怎么走得到?那么远,隔了一片大海洋。”
“哦,阿公是游水过来的?”
他摇摇头,说:“坐船,是坐船,一只很小很小的船……”
“阿公带我去坐船,我们就可以坐船回家了。”
“太远了,小船在海上漂流了好几个月才到岸。”
我伸了伸舌头,说:“哗,这么远,怎么回去?”
他没说话,又撒开喉咙,唱起了南音。原来,他上坟山是遥望家乡,唱南音是为了抚慰心灵。
“阿公为什么也离开家乡?”
他叹了一口气说:“那时,阿公的家乡在打仗,很多人都被拉去打仗,所以阿公就逃出来。”
“为什么会打仗?”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等你长大自然会懂。”
“你外公这一生过得很坎坷,他上了一艘船,以为可以把他和另外的人载去南洋开矿,赚钱回家。谁知那是一艘贼船。”妈妈说。
“什么是贼船?”
“你外公上了船,才知道被当成猪仔卖去婆罗洲开笆开矿,那是没有工资的,有些人就死在大森林里,尸体丢给野兽吃。”
“啊!”我缩了缩脖子。
阿公在婆罗洲一段时间,才有个机会逃出来,辗转来到“石叻坡”(新加坡旧称),建立自己的家园。他唱的是泉州的南音,但他不是泉州人,是妈妈教的,难怪他每次唱起南音,总是眼眶润湿,大概是想起了妈妈。然而,正如他所说,路途太遥远,回是回不去,只能从南音中回味故乡。
后来,他死了,在床上,合着眼,所有的人都围在床侧,他的嘴巴嗡动着,却吐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断断续续的南音,谁都猜不透这是什么声音,除了我。我握着阿公枯瘦的手,附耳轻声说:“阿公,他们都听到了南音,你回家了吗?”
别人不知道我跟他说什么。阿公轻微地点点头,眼睛从此合上,眼角却有一滴晶亮的泪珠。众人放出了一阵天崩地裂的哭声。我并没有哭,望着阿公的遗体,心里默默的说:阿公,走好。你再不用坐船,家乡的土地敞开胸怀迎接你,记得常回来,记得再唱一唱南音,在我的梦中……
舞台。
南音的旋律化成片片相思,我仿佛看见阿公就站在女子的身侧,微笑地看着我,他的嘴微微启开。一连串苍苍的但充满喜悦的南音,正从那女子的口流出,飞旋在杯觞交错的大厅,在每一张兴奋红亮的脸,在三声“饮胜”的呐喊,在满满的祝福中。
阿公,回家了。我们一道走进南音的家中,记得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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