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四十一回

文摘   2024-11-05 19:41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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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第一部分:妙玉的矫情

贾母带着大家行酒令,又带着刘姥姥闲逛,就逛到了妙玉的栊翠庵。妙玉赶紧接了出来,就去烹茶。然后先捡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

所谓成窑,就是明朝成化年间景德镇的官窑瓷器,它的最大亮点就是五彩。这种瓷器在明清两代已经被视为珍品,而妙玉这个盖碗则是又加了泥金工艺,可想而知这得是多贵重,用来招待贾母,应该是很隆重了。

可是贾母连接都没接,说了一句:“我不吃六安茶。”六安瓜片是好茶,但它是绿茶,绿茶性寒,贾母是老年人,又刚吃了酒肉,不宜喝绿茶。

问题是贾母这个要求不是在妙玉烹茶之前说的呀,而是在妙玉已经把茶端上来之后才说的。这就有点尴尬了。

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老君眉是什么呀?有人说是湖南君山一带的黄茶,还有人说是福建的白茶。总之,都是轻微发酵茶,既能化油解腻又品性温和,这不正适合此时的贾母吗?

贾母一听这么说,才接过来,又问是什么水。妙玉微微一笑回答道:“是旧年蠲的雨水。”在古代,雨水是天降甘霖,把黄梅时节的雨水储存起来,沉淀之后用来烹茶,那在当时是一桩雅事。据说,这样的雨水沏出来的茶比井水、泉水沏出来的茶更甜也更滑。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贾母这才端起茶来,吃了半盏,然后又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接过来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就更好了。”贾母和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贾母平易起来是真平易,但是呢,矫情起来也是真矫情。喝一口茶,就考验了妙玉三回。妙玉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美器到美茶,再到美水,逐一通过了贾母的测试,一点儿都没落下风。因为她比贾母还要矫情啊。

把贾母他们安排好之后,妙玉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两个人就随她出去了。宝玉是从一进陇翠庵的门就一直留心着妙玉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便也悄悄地跟了出来。

只见妙玉让她们两个人到了自己的耳房里,宝钗坐在榻上,黛玉就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来。这时候宝玉就走进来,笑道:“偏你们吃体己茶。”那两个人都笑了,说:“你又赶来飺茶吃,这里并没有你的。”这时候只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子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个是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乔皿}”。那妙玉就斟了一{乔皿}与黛玉。

世人眼中珍贵无比的成窑五彩,在妙玉这儿只能算是普通的家伙,妙玉真正的藏品在这儿啊。更厉害的还在后头,给宝钗黛玉用的都是古董,给宝玉呢,她是把自己日常吃茶用的绿玉斗拿了出来。宝玉就笑着说了:“常言‘世法平等’,她两个就用那样的古玩奇珍,我的就是个俗器。”妙玉就反驳了,说:“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也未必找得出一个这样的俗器来。”

既然宝玉嫌弃绿玉斗,妙玉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醢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得了这一醢?”宝玉喜得忙道:“吃得了。”妙玉笑道:“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醢便成什么?”说得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看出来没,这才是真正的矫情。

连我们心目中最最清高的黛玉,到她这儿,都成了一个大俗人,这得是什么样的境界啊?

而且,到了这儿我们才知道,连贾母都挑不出毛病来的隔年蠲的雨水,在妙玉眼里,根本就喝不得。

妙玉看中的是五年前,从南京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集的雪水,这就不是一般的讲究,而是一种最具文人气息的清雅。在古代扫雪烹茶,那就是文人雅趣啊。更重要的是妙玉的雪水还不是一般的雪水,而是蟠香寺的梅花上收集的雪水。

单想想“梅花雪”这三个字,就已经是心驰神往了吧?这真是诗意中的诗意,清高之上的清高啊。

可是,这些还不是妙玉矫情的极致,妙玉矫情的封神之作,是要把那只成窑五彩的茶杯扔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道婆把贾母他们吃剩的茶杯收了过来,这时候,妙玉赶紧说:“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宝玉就明白了,因为刘姥姥吃过了。她嫌脏不要了。于是就赔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

先不说这杯子值多少钱的问题,就说那杯子虽是刘姥姥吃过的,她虽是个乡下老太太,但连贾母这样的诰命夫人都给她面子,妙玉一个寄人篱下的尼姑,有什么资格就这么瞧不起人呢?再说了,佛教最讲究世法平等,不能因贫富贵贱而生分别心,妙玉身为出家人,却明明白白把人分为了三六九等,看人下菜碟,这不就是势利眼吗?这样的人,怎么能入金陵十二钗呢?

其实,不光是我们具有平等意识的现代人,觉得妙玉有问题,就连平时最最矫情的黛玉,都觉得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这不就是《红楼梦》第六回,妙玉的那个曲词里所说的“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了吗?

第一,妙玉这么矫情,曹雪芹为什么要把她放在金陵十二钗之中呢?

我觉得妙玉的本性,其实和黛玉颇有些相似之处,这两个人都是既脆弱又傲慢,妙玉确实对人有分别心,但是呢,她看重的却不是最有权势的贾母,而偏偏是最有才气的黛玉和宝钗。这不就能看出她心底的傲岸了吗?

妙玉所住的栊翠庵,是贾府的家庙,她能否有这么一个容身之地,全在贾母、王夫人、凤姐这些当家人的一念之间啊。可是妙玉虽是孤身一人寄身贾府,却并没有想着巴结老太太,太太,凤姐这些当权者,反倒是去亲近两个无权无势,跟她一样寄居在贾府的亲戚。这不就是她精神的高洁之处吗?至于说她那些过分的矫情,虽然有个人性格的原因,但是,那也是一种自卫的表现。

黛玉也罢,妙玉也罢,作为寄人篱下的孤女,她们都是非常脆弱的,但越是脆弱,就越值得珍重啊。

曹雪芹给这几位都取名为“玉”,绝对不是没有考虑的。

第二,妙玉对宝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这一回,连傻子都能看出来,妙玉对宝玉有情吧。否则,以她那样的洁癖,又怎么会把自己日常用的绿玉斗拿来给宝玉用呢?

可是,妙玉的身份是尼姑啊,就算是有情,她又怎么能够表达出来呢?所以,她一方面把绿玉斗给宝玉,另外一方面还会正色对宝玉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也正是妙玉的判词里说的:“云空未必空。”

那妙玉对宝玉如此,宝玉对妙玉又如何呢?

我觉得宝玉的态度是不接受但是又充分体贴,绝对尊重。

先说“不接受”。

妙玉拿自己的茶杯给宝玉奉茶的用意,宝玉到底知道不知道呢?以他的聪明,他当然知道,但是知道之后呢,宝玉已然知道一个人只能得一个人的眼泪,他的心完全属于黛玉了,不可能再接受其他女儿了。

问题是,宝玉不接受的处理方式太经典了。

他笑着说:“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这不就是婉拒吗?拒绝了,但是一点都不伤及妙玉的自尊。

妙玉呢,反应过来,马上又拿了一个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醢出来,然后就开了一个饮牛饮驴的玩笑。

这就是聪明人之间的对手戏。一切都化在了无形之间。

宝玉对妙玉的另一面,是充分的体贴和尊重。

宝黛钗三位都是妙玉的客人,他们谁最理解妙玉呢?我觉得以他们的智商,都理解。但是,理解之后又如何呢?

黛玉是觉得妙玉不好相处她也不想勉强自己,所以喝过茶之后,马上就张罗着走。宝钗虽然没有表态,但是以她的性格,更不会认可妙玉的为人啊,因此也是一走了之。很明显,这两位虽然性格各异,但都是只肯自渡不肯渡人的。她们不会为妙玉多费一点儿心。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是白看重她们了。

那宝玉不一样啊,虽然他不能接受妙玉的爱慕,但对这样一位清高而又风雅的女儿,他又是真正怜惜的。所以,宝玉在临出门之前,又回头问了一句:“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这不就是对妙玉最大程度的体贴和尊重吗?

宝玉知道妙玉的洁癖,对这种洁癖他并不完全同意,否则他也就不会说把那个成窑的杯子拿上,送给刘姥姥了。但是呢?尽管不完全同意,他还是充分地理解妙玉,也尊重妙玉,他知道,不仅刘姥姥是脏的,连贾母一行人,甚至是包括他自己在内,也都是脏的。所以他才要小幺儿打水来,替妙玉洗地,这是把自己放得多低,把妙玉抬得多高啊?这就是宝玉对妙玉的温情,一个贵公子能有这样谦卑而细腻的心灵,妙玉又怎么可能不被打动呢?

第二部分,假作真时真亦假。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有两个大噱头,一个是一百多年来无数人反复试验过的茄鯗,还有一个就是刘姥姥误闯怡红院。

先说茄鯗。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红楼第一名菜,只要看过《红楼梦》的人无不对它印象深刻。这茄鯗是怎么来的呢?当时凤姐和鸳鸯这一对整人专家不是惯灌了刘姥姥黄杨根整抠的大套杯一满杯的酒嘛,那贾母心慈,怕刘姥姥受不了,就赶紧让凤姐夹一些茄子给她过酒。那凤姐就给刘姥姥夹了一筷子,还笑着说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

这话说的挺客气。那刘姥姥一尝根本不是茄子味儿,以为又是骗她,就笑道:“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

那听她这么一说,凤姐立刻就凡尔赛起来了,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㔐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别看名字叫茄鯗,好像就是一道用茄子做的小咸菜儿,但这配料表可是超级豪华,听起来真不知道得有多好吃。而且凤姐又把制作工艺说的无比详尽,好像也不难做。这样一来,红楼迷的好奇心可就给激发起来了。一两百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试做过这道菜,特别是近些年来搞旅游,好多专业厨师都加入进来,一心想着把这道红楼宴中的头牌菜复制出来招揽顾客。可是这么多人都尝试过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做成过。倒不是说做不出来,而是做出来的并不怎么好吃。

为什么?因为这茄鯗本来就是假的,是曹雪芹想象出来的一道菜。其实这一回里不光茄鯗是假的,妙玉给宝钗和黛玉喝茶的那两个古董杯子也是假的。

如果你再细究起来,之前那些引人遐想的什么冷香丸、小荷叶小莲蓬的汤,其实都是假的。要是真照着《红楼梦》的菜谱去复制,保证会大失所望。那曹雪芹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假菜?一方面自然是想凸显贵族生活的无比精致、无比豪奢、无比费工费力。但另一方面,这也正是我们这回的题目里所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呀。这个菜的主料分明是茄子,可是呢,拿那么多配料在一配,反倒都尝不出茄子的真味来了。这不就是《红楼梦》第八回讲通灵玉的时候所说的“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了嘛。这道茄鯗如此,整个贾府的生活也是如此。

再来看第二个噱头,刘姥姥误闯怡红院。

刘姥姥为什么会闯到怡红院来呢?因为她喝了那么多酒,又吃了那么多菜,把肚子给吃坏了,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才出来。带她来的婆子,谁拿她当回事,早溜号了。刘姥姥头昏眼花,也辨不出路径,只得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这一走就走到怡红院里去了。

之前讲第四十回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借着刘姥姥的眼,曹雪芹又让我们把大观园的几处大房子的内部都看了一遍。那黛玉的潇湘馆是书香,探春的秋爽斋是阔朗,宝钗的蘅芜苑是雪洞一般。宝玉的怡红院又是什么样子?就像宝玉的别号是绛洞花王一样,怡红院也是整个大观园里最精致的一个所在,而且它这种精致还不是一般的精致,而是充满了中西合璧的奇幻感。刘姥姥一个乡下老太太在这儿可就闹了大笑话了。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土老帽看西洋景”。

刘姥姥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

这不就是西洋画的透视技法吗?可是画的内容,却又是中国传统的侍女图,所以刘姥姥才会错认成是一个丫头,这就是所谓的中西合璧。从这里头,我们就可以看出《红楼梦》的时代气息来了。

贾府里最喜欢洋货的是谁?有两位,一位是好奢侈的凤姐,另一位就是既好美又好奇的宝玉。所以在他们俩的手里,都有不少的西洋玩意儿。问题是刘姥姥是乡下老太太,她哪有这样的见识,可不就以假为真一头撞了上去吗?

撞西洋画还不够。刘姥姥的第二个笑话是看西洋镜。刘姥姥进得门来到处乱撞,忽然就看见他亲家母从外面迎了进来,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她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亲家也不答。这时候,刘姥姥忽然想起来了,就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就把一块镜子嵌在了中间。

这不又是中西合璧了吗?本来中国是没有穿衣镜的,古人照镜子都是铜镜。后来到十六世纪威尼斯人发明了玻璃镜,明清之际通过远洋贸易传到中国,那绝对是顶级奢侈品。但是中国的玻璃镜又和西洋的使用方法不一样。夕阳的镜子一般都镶嵌在墙上,主要是为了把窗外的风景反照到镜子里,在视觉上拓展室内空间。但中国人讲究内外有别,根本就不能接受这种混淆内外的做法。怎么办呢?中国古代不是有屏风画吗?干脆就把镜子镶嵌在板壁里,让它看起来就好像是个屏风一样,这不就是洋为中用了吗?事实上咱们现在用的穿衣镜就是这么来的。可是这样既高贵且时髦的东西,又是大大超越了刘姥姥的经验范围。刘姥姥就又免不了要闹笑话了。

不过很多朋友肯定注意到这个笑话是有漏洞的。《红楼梦》第六回说得清清楚楚,刘姥姥的亲家母早死了,所以她的女婿王狗儿才会接了她来帮他们家过日子。这不才有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事儿吗?那怎么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亲家母呢?

这确实是个明显的漏洞。不过,抛开这个漏洞不谈,刘姥姥闹的这个笑话有意思吧?镜子里头那个插了一脑袋花的老太太,明明就是她自己,她却当成了别人,这一步不又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吗?一面镜子就把这种亦真亦幻的奇幻感给写活。

这个笑话闹完又如何?这一次,刘姥姥可没像看画那样看完就走,她顺着这个镜子的边缘一通乱摸,居然机缘凑巧就摸到了机关,把这个镜子给打开了。原来这个镜子又是一道门。刘姥姥正找门,现在门开了,她又惊又喜,迈步进来,只见一副最精致的床帐。她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刘姥姥这个梦怎么走出来的?是袭人把她领出来的。这边刘姥姥在怡红院乱撞,那边袭人鸳鸯他们也在到处找她,左找右找,找不见人。袭人就说了别是顺着这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于是就回来看,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紥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知道。又与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

这一段描写够精彩,也够耐人寻味。刘姥姥看了黛玉的绣房,问是哪位公子的书房,但看到了宝玉的书房,却又问是哪位小姐的绣房,这种性别倒错多有意思呀。宝玉和黛玉,谁也不肯心甘情愿地接受社会给他们安排好的性别角色,这不就是妥妥的叛逆者吗?哪怕是刘姥姥一个乡下婆子,也能看出这两位的不同寻常来了。

不过最耐人寻味的地方还不在这儿。宝玉不是矫情吗?平生最讨厌婆子,说她们都是死鱼眼,根本就不让她们进自己的屋子。可是呢,比贾府的任何一个婆子都更粗,也更脏,甚至连吃一口茶都被人嫌弃到扔杯子的刘姥姥,却偏偏在宝玉的床上香梦沉酣。宝玉呢,也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还觉得自己的怡红院是天下最清洁的所在,这不还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吗?这到底是最肮脏的玷污了最清洁的,还是清洁和肮脏之间本来就在相互转化了?通过刘姥姥这么一闹,曹雪芹其实又给我们所有的读者出了这么一个大问题。

曹雪芹为什么要写这些?这首先当然是噱头,通过富和穷、贵和贱,有见识和没见识的对比制造笑料,让我们既看到了空中楼阁大观园,也看到了真实而残酷人世间。但是你仅仅把它当成噱头还是不够的。

我不知道大家看书注意到没有,在吃茄鯗和看西洋景之间还有一个噱头,就是酒足饭饱之后,贾母他们都休息去了。刘姥姥接着逛一逛,就来到了这个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那刘姥姥就说了“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的拍手打脚,还要拿他取笑,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然后才有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的事儿。

那大家说那牌坊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字儿?写的是“省亲别墅”四个字儿。《红楼梦》第十七回,贾政带着宝玉给各处去题匾额,走到这个牌坊底下的时候,宝玉不是就恍惚了吗?他为什么恍惚?因为在第五回他曾经梦到过太虚幻境,那“太虚幻境”四个大字就贴在这么一座石牌坊上,旁边还有一副对联儿,写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现在刘姥姥也来到这座牌坊面前,只不过刘姥姥也罢,宝玉也罢,他们谁也没有认出它的真面目来。宝玉给它起的名字叫天仙宝镜,后来元春改成了“省亲别墅”,而刘姥姥给她起的名字叫玉皇宝殿。可事实上它既不是天仙宝镜,也不是玉皇宝殿,它就是太虚幻境。

这意味着像天仙那样的美丽,像玉皇那样的尊贵,都是假的。所以刘姥姥的肚子才在这个时候叽里咕噜响了起来,而她居然当场就要解衣方便,这不就是对这座省亲别墅,也是对大观园,对贾府未来的最强烈暗示。既然是假的,终究有一天它会露出本来面目,而那本来面目其实就是茄鯗背后的茄子,是镜子前面那个插了一头花的小丑,也是最精致的床帐里睡着的老婆子。

说到这儿,我不禁就想起《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给《好了歌》做的注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是多么惨痛的结局。可是呢,此时的《红楼梦》中人还都不知道他们还在矫情,还在欢笑,没有人能真的听到命运的警钟,这不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吗?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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