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简介
历史研究的视野不当囿于国别,而应以具有相互联系的区域作为论述的空间,探讨跨国家和跨区域的技术传播、商业贸易以及相关的诸多交往。本书重点发掘朝鲜燕行录、琉球官话课本、日本唐通事史料以及近代西方传教士书写的方言文献,以社会史研究的方法将各类史料熔于一炉,在广阔的视野下瞻瞩中外、盱衡古今。从中可见,在东亚视域中考察中国区域社会的诸多问题,将国与国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还原而为具体人群之间的交往,有助于将各类原本孤立的现象加以综合分析,从而缀合出更为完整的社会文化图景。
作者简介
王振忠,复旦大学历史学学士、硕士、博士,1998年起任该校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现兼任安徽大学讲席教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徽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2003-2004年美国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并曾赴日本东京大学、法国远东学院、荷兰莱顿大学等海外汉学机构学术交流。主要从事历史地理、明清以来中国史、域外文献与东亚海域史研究,出版有《徽州社会文化史探微——新发现的16—20世纪民间档案文书研究》、《社会历史与人文地理:王振忠自选集》等著作十数种,主编及合作主编有《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30册、《长江与莱茵河》等五种,并有《从黄山白岳到东亚海域》《日出而作》等数种学术随笔。
目录
001 /
前言
001 / 东亚视域中的贸易、风俗与社会生活
003 / 一、 十八世纪东亚海域国际交流中的风俗记录——兼
论日、朝对盛清时代中国的重新定位及其社会反响
004 / (一) 十八世纪东亚各国彼此间的风俗记录
029 / (二) 异国风俗与东亚社会
044 / (三) 结语
048 / 二、 契兄、契弟、契父、契子、契友——日本汉文小
说《孙八救人得福》的历史民俗背景解读
049 / (一) “契为兄弟”故事情节之解析
054 / (二) “契兄——契弟”“契父——契子”之原
型——拟亲制下的人际契约关系
066 / (三) “某官”与“小官”——人际契约关系的变
态与明清时代的“南风”北渐
078 / (四) 福州风俗与冈岛冠山——《孙八救人得福》
产生的民俗背景
089 / 三、 清代前期对江南海外贸易中海商水手的管理——
以日本长崎唐通事相关文献为中心
092 / (一) 关于抄本《浙江嘉兴平湖县给商船示约、
崎馆海商条约》
126 / (二) 中国海商水手的生活实态及其日常管理
161 / (三) 海商水手、“无赖”与“倭患”:未远的殷
鉴与江南民众之痛苦记忆
171 / (四) 结语
173 / 朝鲜燕行使者眼中的中国社会
175 / 一、 乾嘉时代柳得恭的中国纪行——哈佛燕京图书馆
所藏抄本《泠斋诗集》研究
176 / (一) 以《泠斋诗集》为中心的文献考索
198 / (二) 《泠斋诗集》及其相关史料的价值
223 / (三) 简短的结语
226 / 二、 燕行录所见十八世纪的盛清社会——以李德懋
《入燕记》为例
230 / (一) 李德懋在中国的交游人脉
240 / (二) 燕行使者笔下盛清时代的政治状况
254 / (三) 燕行沿途景观及京师游历
266 / (四) 余论
273 / 三、 序班、书商与知识交流——朝鲜燕行使者与十八
世纪北京的琉璃厂
274 / (一) 十八世纪朝鲜馆禁制度的变化
299 / (二) 朝鲜燕行使者笔下十八世纪的琉璃厂
313 / (三) 琉璃厂与中韩文化交流
328 / (四) 结语
331 / 区域社会研究脉络中的域外文献
333 / 一、 方言、宗教文化与晚清地方社会——哈佛燕京图
书馆所藏“榕腔”文献研究
338 / (一) 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的“榕腔”文献
350 / (二) “榕腔”文献的学术价值
378 / (三) 余论
386 / 二、 清代琉球人眼中福州城市的社会生活——以琉球
官话课本为中心
388 / (一) 在福州的琉球人与琉球官话课本
397 / (二) 琉球官话课本所见清代福州城市社会生活
460 / (三) 余论
468 / 三、 晚清琉球人蔡大鼎的燕行纪闻——《 北上杂记》
研究
470 / (一) 蔡大鼎与《北上杂记》之由来
474 / (二) 《北上杂记》所见晚清的中国社会
496 / (三) 余论
504 / 附录:日本唐通事文献三种
504 / 1. 《琼浦佳话》
564 / 2. 《译家必备》
687 / 3. 《唐话(长短拾话)》
716 / 后 记
730 / 再版后记
前言
(一)
“世界史”抑或“全球史”,对于二者之源起、旨趣及其异同,虽然学界仍有不同的解说,但近年来总体的趋势之一是——历史研究的视野不当囿于国别,而应以具有相互联系的一些区域作为论述的空间,探讨跨国家和跨区域的技术传播、贸易及其相关的诸多交往。
在历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东亚诸国(除中国之外,还有日本、朝鲜、琉球和越南等),有着相近的文化要素,其主要表现为:汉字文化、儒学、律令、佛教以及相关的科技。其中,汉字是东亚邻国与中国交流得以实现的共同背景,再加上传统上各方频繁的贸易、文化等诸多方面的交流,鉴此,可以将东亚视作一个具有相互联系的空间单位加以探讨。
在传统时代,中国东部沿海素有悠久的海洋文明传统,出于生计上的追求,不少民众“以海为田”,很早就有了向海外拓展的经历。在这些流动人群的心目中,国与国之间的界限或许并不像当代史家想象的那样严密。十六世纪在日本五岛一带活动的中国海商首领、“徽王”王直就曾疾声力呼:“吾侪孰与海外徜徉?何沾沾一撮土也!”a 当时,前往海外闯荡的中国人,通过各种方法频繁出入日本、越南和暹罗等国,与所在国的各色人等合作,展开商业贸易与文化交流,并形成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因此,不以国家为单位,而以活跃在东亚的人群为主体,可能更合乎彼时的实际情状,这是将事件和人物放回到历史情境的一种方法。
(二)
在以往“中外关系史”或“中外文化交流史”的框架内,域外文献对于中国区域社会研究之重要性难以凸显。而今,随着视角的转换,在中国区域研究中,此类文献必将得到充分的利用。
譬如,透过明清时代朝鲜燕行使者留下的大批《朝天录》《燕行录》,我们对燕行路线途经的东北、华北之区域社会、人文景观和商况市景等,有了诸多颇为深入的了解。而浩繁无数的朝鲜汉籍,亦为中国史研究提出了不少新的问题。以《缟纻集》为例,该书记叙了十八世纪朝鲜“北学派”代表朴齐家与百余名中国学人的交际唱酬。其中收录的罗聘佚信,提及这位“扬州八怪”之一当时寓居北京的琉璃厂观音阁a。而另一位仅在《扬州画舫录》中有一简略小传的中国古董商人程嘉贤,却因1791 年在琉璃厂与朝鲜燕行使者金士龙的邂逅,而在后者所撰的《燕行日记》中有大篇幅的记录b。这些新史料,都让我们重新审视江南繁华都会与北方政治中心在文化上的联系,思考由江南到北京再到域外的文化交流。除此之外,清代《燕行录》中对琉璃厂以及中朝书籍贸易连篇累牍的大量描述,使我们不仅对琉璃厂有了更多的了解,而且,对于由此带来的书籍贸易线路及其社会影响,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从中可见,乾隆时代在北京琉璃厂与江南各地存在着图书流通的网络。倘若我们将中朝各类文献综合考察,便可清晰地把握汉籍流播的一个重要走向——亦即江南藏书家以湖州书贾船只为媒介,由镇江通过运河,经通州张家湾运到北京琉璃厂,并从那里输入朝鲜。倘若再结合同时期朝鲜文集的记载,更可看出此种书籍贸易对朝鲜社会的重要影响。
上述的罗聘、程嘉贤皆出自皖南的徽州。徽州虽僻处内陆,但因其商人活动之活跃,而亦可置诸更大的地理空间中加以论述。前述的“徽王”王直,即经新安江一水东下进入长江三角洲,在宁波双屿港建立据点,并由那里前往日本、暹罗等地。此后,王直作为“倭寇”头目虽被镇压,但包括徽商在内的中国海商与东亚的贸易并未消歇。及至清代,长崎贸易中的主角,还有不少是徽州商人。江户时代幕臣宫崎成身的《视听草》中,就收录了一份《唐土门簿》,根据我的研究,那是前往日本贸易的中国商人带往长崎的通讯录,内容记录的是苏州的批发商人,其中,有不少都是侨寓苏州的徽商。该份资料,可以与长崎唐通事的教科书以及《惜字帖》(森岛中良编)、《艺海余波》(松平齐民编)等日方史料比照而观,从而勾勒出中国商品生产、运输及消费的完整图像。
1774 年日人平沢元恺与中国徽州海商汪鹏的长崎对话——《琼浦偶笔》,不仅涉及江户时代长崎唐人贸易及其相关风俗,反映当时东亚各国以及东西洋的文化交流,而且亦触及同时代中国区域社会的诸多问题,颇值得我们关注。平沢元恺与大阪豪商、江户时代著名收藏家木世肃(木村孔恭)之交往,尤其耐人寻味。而与平沢元恺对话的汪鹏,另作有《袖海编》,这篇被时人誉作“见闻亦似《吾妻镜》,史馆他年好取材”的文字,不仅为中国人的第一部日本通史——翁广平之《吾妻镜补》所频繁征引,而且还被收入《昭代丛书》,在十九世纪中叶为俄罗斯驻北京布道团所获得,并被茨韦特科夫翻译成俄文——《中国人关于长崎的笔记》而得以在欧洲传播。其中,尚有不少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
稍早于平沢元恺与汪鹏的长崎对话,1764 年,朝鲜通信使亦与日本医官山田正珍有过一段交流,这就是他们的笔谈记录——《 桑韩笔语》a。笔谈的双方都具有较好的汉文修养,双方讨论的话题除了涉及日韩之外,中国文化始终成为他们共同的话题。在笔谈中,他们讨论了语言、音乐、佛法、医药等方面的问题。其中,涉及朝鲜的人参制法,而这对于东亚物质文化交流与社会生活史的研究极具史料价值。在十八世纪,朝鲜人参在东亚颇受青睐。当时人认为人参能调和身体诸器官之功能,镇精补髓,为通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日人撰著的《和汉人参考》就认为:“人参者,回生起死之神草。”而朝鲜人所作的《和国志》亦指出:“人参为其国万病通治之药,名之曰灵药,而恃之为性命之关,不独日本为然也。海中诸国皆来买取于日本,故日本之人,又蓄此为奇货。长崎通路后,亦有自南京至者……”江户时代,长崎成为日本人参贸易的重要码头。关于长崎贸易中的人参贸易,唐通事教科书《译家必备》中就提及由唐船带来的凤凰城人参。凤凰城位于中朝边境,此一地名在清代几乎所有的《燕行录》中均曾提及。而根据中国史籍《文房肆考》的记载,“凤凰城货虽地道,所出不一。……五、六月即可掘采,九、十月贾人便至苏城开价矣……此种低货,惟行销洋广、江西。”书中有“苏行分等”“苏行秤兑”等记载,反映出苏州系当时中国人参集散的一个中心,鉴于该处同时又是赴日采买铜斤的中心,显然,其中相当多的人参就销往日本。可见,苏州与长崎的相互联系与交流特别值得重视。
众多的唐通事相关文献,不仅是有关长崎华商研究的资料,而且也是研究中国东南沿海海商活动及江南社会经济的重要史料。例如,出自唐通事之手的《浙江嘉兴平湖县给商船示约、崎馆海商条约》(早稻田大学藏抄本),就反映了清朝政府、中国海商对长崎贸易中下层水手日常生活的管理,这是对江户幕府“正德新令”的一种必要补充,反映了中、日政府及商人之间的相互默契。当时,不仅清政府时刻以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日本的动向,而且在民间,也有一些人提出对长崎贸易中海商水手的生活状态予以重视,以防止“无赖”之出现,避免重蹈明代“倭寇”之乱的覆辙,此种焦虑,实际上折射出十六世纪生灵涂炭之“倭乱”留给江南士大夫的痛苦记忆。
有关长崎唐通事的语言史料,提供了中国江南与日本海外贸易的诸多关键性线索。例如,徽墨输往长崎的交易,这一提示可以与日本学者永积洋子的唐船输入品之统计比照而观。由此可见,当时输入日本的中国墨,主要应是徽墨。揆诸史实,自公元十世纪以来,中国墨业的中心即转移至歙州(亦即北宋末年以后的徽州)。十六世纪以还,徽州墨商的营销网络广泛分布于江南各地。徽墨不仅输入日本,而且在苏州等地的徽州墨商,还通过前往长崎的中国海商,与日本的古梅园墨商松井元泰有着密切的交流。透过《古梅园墨谱》等域外文献,我们对徽墨之海外流通及与之相关的文化交流,有了更多的了解。
除了徽墨之外,自十二世纪以来,“徽严生漆”(徽州以及浙江严州之漆)就由新安江下行,运往长江三角洲。从十六世纪开始,徽州歙县等地的漆器制作水平高超,达到了明朝皇家制作的工艺水平,漆器制品也有一些输往日本。在当时的江南,徽漆与倭漆技法相互吸收,彼此交融。中国现存最早的古代漆工专著《髹饰录》,其作者黄成(号大成)即出自徽州。该书于1625 年经江南漆工杨明逐条加注并撰写序言,其手抄孤本于江户时代流入日本,为东瀛著名鉴藏家木村孔恭所收藏。及至十八世纪,从长崎史料来看,既有中国漆器运销日本的记录,又有倭漆流行于江南等地的记载。除了中日间的交流之外,漆器还通过荷兰商船大批输往欧洲。有关这方面的交流,由于中、日等国的史料较为分散,具体的细节还不太明晰,显然需要进一步的综合性探讨。
十六世纪以还,徽商在江南一带大规模地收集文物,曾经引起整个社会鉴赏时尚的变迁。一般认为,徽州人大量收购古玩字画,主要是出于对士大夫生活方式的盲目模仿,在文人士大夫眼中,他们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暴发户,收购和鉴赏古玩,一向被认为是富裕了的徽商不事生业、玩物丧志的一种表现(许多人认为,这是最终导致徽州盐商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其实,倘若从东亚的宏观视野去考察,便不难看出,日本的古玩鉴赏风尚是与中国江南一带的时尚变迁密切相关。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就曾描述当时中国国内的鉴藏风尚:“玩好之物,以古为贵,惟本朝则不然,永乐之剔红,宣德之铜,成化之窑,其价遂与古敌。……始于一二雅人赏识摩挲,滥觞于江南好事缙绅,波靡于新安耳食,诸大估曰千曰百,动辄倾橐相酬,真赝不可复辨,以至沈、唐之画,上等荆、关,文、祝之书,进参苏、米,其敝不知何极!”而日人浅野长祚在《漱芳阁书画铭心录》中,亦对其国内的“书画好尚,岁改月变”多所记载,其中提及:“五十年前专尚文、祝、沈、唐,不重宋元之迹,是宋元之迹所以湮没不多传也。后文、祝、沈、唐真迹,渐又并澌灭。于是明末清初诸名迹,始重于世……”相较之下,二者之间存在着重要的关联,由此不难看出:徽商大规模地搜集古玩字画,即使是赝品亦在所不惜,应当并不是人们通常所以为的那样——是暴发户不识货、附庸风雅的表现,而真正的目的实际上仍然在于盈利。换言之,追求文人趣味的江户日本人(可能还有朝鲜、越南等汉文化圈内人)才是此类赝品真正的消费者。因此,徽州人“近雅”或附庸风雅的背后,实际上有着深层的商业动机。进而言之,从中外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清代扬州等地的徽州商人招养食客,资助文人,校雠书籍,从而在淮、扬、苏、杭一带形成了“郁郁乎文哉”的文化气氛,除了自身的慕悦风雅之外,应当也与这层商业动机息息相关。太平天国以后,江南一带“提倡风雅绝无人”,亦与海外贸易及鉴藏风气之嬗变有关。因此,研究江南社会文化,应当置诸整个东亚乃至东西洋贸易的背景中去考察a。
(三)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还,以区域取向探析和理解中国社会的历史过程,在中国史研究领域蔚然成风。此后,文化史,特别是“眼光向下”的社会史、历史人类学之发展,更促进了当代史学的演进。在区域研究的视角下,东北、华北、江南、徽州、福建、珠江三角洲等,虽然大小不一,但都可视作自成一体的区域社会,其发展和演进颇受学界重视。区域社会史的研究方法,将各种门类的资料熔于一炉,综合运用,因此,域外的诸多文献均可纳入此一视野。除了关注政治史、贸易史之外,还有社会文化史的诸多方面都将受到更多的重视。换言之,区域研究的方法,亦为域外汉籍提供了新的视角。
在东亚视域中,国与国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其主体不再是笼统的“日本人”“中国人”或“朝鲜人”。而是随着研究单位的转换,诸如中韩、中日关系,亦便还原而为具体人群之间的交流,政治史、贸易史以及广义的文化史可以转向社会史的研究,这对域外汉籍史料的利用,提供了一个新的区域视角,使得相关的研究得以更为深入。
例如,十四世纪以还,福州府人群在东亚的贸易及文化交流中有着重要的影响。明初,太祖朱元璋将闽人三十六姓赐与琉球,使得福州与琉球国之间形成了天然的纽带。此外,在福建与日本萨摩的早期贸易中,福州人亦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在江户时代,长崎世袭的唐通事在60 家以上,其中第一代能判明出生地的有30 家。个中,福建人占了23 家,而福州人(指福州府各县籍人)又占到10 家,占全部的三分之一。这些,都为我们解读彼时彼地的文献,提供了重要的区域文化背景。由于琉球与福州人天然的渊源,以及十五世纪以后福州成了琉球人入贡中国的中转站,因此,从他们所留下的官话课本可以看出——琉球人以琉球馆为中心,生动地描绘了福州城市的社会生活,其中涉及的诸多侧面,可以从一个独特的角度了解清代中小城市民众的日常生活。此外,透过对官话课本所见中国社会生活的研究,也可以更好地理解琉球官话课本本身。类似的情形,亦见于长崎的唐话课本。关于这一点,抄本《唐通事心得》如斯曰:
大凡学了福州话的人,舌头会得掉转,不论什么话都会讲,官话也讲得来,漳州话也打得来。壁[譬]如先学了官话,要你讲漳州话,口里软头软脑,不像个下南人的口气。先学了漳州话,要你说官话,舌头硬板板,咬钉嚼铁,像个鞑子说话一样的不中聆。这个正真奇得狠,唐人是生成的,自然如此,连日本人也是这样了。若是外江人遇着下南人,或者遇见了福建人,讲官话自然相通。原来官话是通天下中华十三省都通得了,童生秀才们要做官的,不论什么地方的人,都学讲官话,北京朝廷里头的文武百官都讲官话,所以晓得官话,要东就东,要西就西,到什么地方去再没有不通的了,岂不是便当些?但是各处各有乡谈土语,苏州是苏州的土语,杭州是杭州的乡谈,打起乡谈来竟不通,只好面面相觑,耳聋一般的了。
《唐通事心得》抄本现藏于长崎历史文化博物馆,该书最早为日本学者木津祐子所发掘和整理。进一步的比勘不难发现,该份有趣的资料亦即另一种唐通事教科书《唐话(长短拾话)》中的一部分。对于语言学者关注的此类文献,尚未引起历史学界的重视。揆诸实际,此处提及三种语言:一是福州话,二是官话,三是福建漳州话。另外还提到三类人:一是外江人,二是下南人,三是福建人。“外江人”也就是福建之外的江南人,“下南人”即漳州人,而“福建人”实指省会所在的福州人。从中可见,说福州话的人自我感觉特别良好。《唐通事心得》接着提到:
有一个漳州通事,年纪不过二十二岁, 做人慷慨,志气大得紧,聪明是不消说,百伶百俐,问一知十,凭你怎么样琐碎的事情,半吞半吐,略略说把他听,他就会意了明白,像个经过手的一样。这几天,到我家里来学官话,他的主意,自己虽然会讲漳州话,有公干出去,见了外江人,说话不大通的时节,纵或有胆量,敢作敢为,会料理事情,也是碍手碍脚,未免做得不停当了,所以他学官话,他不过这两日才学起来的,不但是讲得大好,他学了一日,倒赛过别人家的学一年了。我(教)导他第一句话,第二句是他就自家体谅得出,只当猜 [哑]谜一样的了。
从行文口气来看,这显然是以福州人为中心的现身说法。其中提及的漳州通事“到我家里来学官话”,明显是在暗示说“下南话”的漳州人绝非《唐通事心得》的作者。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唐通事心得》应为福州人所撰写。事实上,不仅《唐通事心得》,《译家必备》《琼浦佳话》等唐通事教材也基本上可以判定是出自福州人之手。
不仅是方言,其他的风俗也影响到了长崎。《唐话(长短拾话)》中提及长崎的端午等节俗均源自中国,并说:江户时代长崎几十万户的人家中,有“一半是唐种,先祖都是唐山人”,当地四时八节的人情礼貌,“都学唐山的规矩”。“唐山”也就是指中国,鉴于长崎与中国长期的经济文化交流,长崎唐通事的描摹应当并非空穴来风。日人佐藤成裕在《中陵漫录》中亦指出:江户时代前来长崎的海船大抵是闽中之人。众多福州人来到日本,将闽中的不少风俗带到了长崎。迄今,长崎的寺庙、饮食及版画等,在在皆留有中国文化的印迹。仍以唐话课本为例,江户时代日本“华音之名师”冈岛冠山所编的《唐话纂要》中,有一汉文小说《孙八救人得福》,说的是长崎人孙八,营救了一位被“光捆”(地痞光棍)困窘的少年三木龟松。对此,龟松之父治平感恩戴德,他让孙八与龟松“契为兄弟”“同帐而睡”……而这其实是明代以来福州府同性恋风俗——“契兄契弟”的一种反映,这虽然是一种源于海上贸易的畸俗,但在当时,却被东亚各国视作中土盛行的风流韵事。关于这一点,在琉球官话课本中亦有颇多生动的反映。诸如此类的例子,也只有在中国区域社会的历史脉络下方能得到准确的诠释。
(四)
综上所述,从东亚的视域中去考察中国区域社会的诸多问题,有利于将各种原本孤立的现象加以综合分析,从而缀合出更为完整的社会文化图景,并进而对诸多历史问题做出更为客观、真实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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