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凤凰出版社”公众号,选自《古典文学知识》2022年第一期,作者王小盾 张晓天,原题目为《小议“读常见书”》。现题目为微信编辑重拟。旨在阅读分享,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小编删除。
2002年,友人刘石写过一篇题为《读常见书札记》的文章,发表在《清华大学学报》上。其开篇说:“昔者古人以读未见书自炫,余嘉锡先生一反其道,名书斋为‘读已见书’。窃慕前辈高义,拟以此题。文中所论,乃平日读书,中心所疑者”云云。文章写得很平实,从方法论角度看则有三个亮点:其一主张以“平日读书”为学问基础;其二反对“以读未见书自炫”;其三推举“前辈”之“高义”——也就是推举小众的读书方式。
为什么说“小众”呢,是因为中国学术已经进入全面“创新”的时代,要求“快出人才,早出人才”,讲究标奇立异;“读常见书”一类话语的确不太有人提起了。消极一点看,这话显得落伍;但积极一点看,这话又像是空谷足音。所以,我们有兴趣就此作一简单的讨论。
一
现有资料表明,“读常见书”的确是两百年前的话头。较早倡导此说的人,是清代乾嘉时期的安徽桐城人姚鼐(1732—1815)(辞职回乡,他后半生的成就一发不可收拾)。《国朝先正事略》卷四三有《姚姫传先生事略》,记载他的话说:“诸君皆欲读人间未见书,某则愿读人所常见书耳。”联系前后文可以知道,姚鼐的意思是主张以读书来充实身心,而反对耽于“实学”(功利之学),更反对以读生僻之书来“逞才气”。这话一说出来,便得到不少人赞同。比如翁方纲(1733—1818)《复初斋文集》卷三四说:“彼拨弃目前常见之书,而高谈耳目之所未及者,本非读书,直以邀名耳。”朱一新(1846—1894)《无邪堂答问》卷四说:“索诸六合之外者,往往失诸目睫之前。惟精研训诂,覃思义理,久之自能通贯。”可见姚鼐等人眼中的“常见书”,也就是通常所谓“经典”,是作为立身之本、治学之本的书。在他们看来,时人之所以弃常见书而不读,原因在于出发点变了,“本非读书,直以邀名”,或者谋求实利。也就是说,“读常见书”之说的主旨是反对舍近求远,舍本求末;从方法角度看,则是主张“精研”“覃思”,于经典取得通贯的认识。可见读常见书的主张,是因着几千年来以六经为中心的教育传统,因着形上为道、形下为器的观念,而提出来的。
读“常见书”的主张出现在晚清,其事并不偶然。“邀名”云云意味着,18世纪以后,学界有了新的行业标准和新的读书风尚。这一点不难理解:经济发展了,制作图书的条件越来越好,生产书的渠道越来越多——除国产图书外,还有许多来自西方的书——自然会催生新的风气,即炫耀奇书、人所未见之书的风气。这种读奇书的风气好不好呢?不宜作简单判断。若以见闻广博为荣,走上广罗博采的学术之路,一般来说,这并不是坏事;但从相反一面看,则确实容易陷入浮夸。所以,昔人既有所谓“以不知一事为耻”“借区区著述,冀托不朽”(杨儒《考古录序》)、“戛戛独造,不肯拾人牙慧”(张钧衡《得树楼杂钞跋》)的褒语,也有“嗜奇记琐,以夸博洽”(郑献甫《爻山笔话序》)的讥评。两者之间其实也有关联,即都联系于清以来流行的以学术争胜的习气。这种习气,在优秀学者那里也不免。比如王鸣盛著成《蛾术编》,在书中自我夸耀说:“我于经有《尚书后案》,于史有《十七史商榷》,于子有《蛾术编》,于集有诗文,以敌弇州《四部》,其庶几乎!”意思是,他学兼经、史、子、集四部,不亚于明代著《弇州山人四部稿》的王世贞。后来梁启超也是这样,据夏晓虹《追忆梁启超》一书记载,梁启超“常以不知一事为耻”,有意与胡适等人“竞赛”,“控制不住一个‘名’字,因此造就成一个无所不通的杂家”。这样看来,“欲读人间未见书”和“愿读人所常见书”,两种主张都有一定道理。前者主要出发于追求博学的荣誉心,后者的宗旨则是纠正前者“逞才”“邀名”的偏颇。
那么,因“逞才”“邀名”而读奇书、生僻书,有哪些偏颇呢?大概有这样三项:其一错乱,轻重倒置;其二肤浅,重见闻而不重见识;其三虚饰,失去读书人本分。所以在20世纪前半的国学教育史上,“读常见书”成为比较响亮的声音。比如陈垣(1880—1971)向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生介绍读书经验,强调“要专门读通一些书,这就是专精,也就是深入细致,‘要求甚解’。经部如《论》《孟》,史部如《史》《汉》,子部如《庄》《荀》,集部如《韩》《柳》,清代史学家书如《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等,必须有几部是自己全部过目常翻常阅的书”。汪辟疆(1887—1967)著有《读常见书小记》,又在《读书举要》中说:“载籍极博,遍读实难;提要钩玄,是为急务……所谓约者博之基,简者久之业。”刘永济(1887—1966 )曾经撰一联语馈赠学生程千帆,说:“读常见书,做本分事;吃有菜饭,着可补衣。”这几个例子是有典型意义的,恰可用来解释什么是“前辈高义”。按我们的看法,这“高义”有三个要点:其一主张以平常心读书求学;其二主张通过专精来达到广博;其三主张打好基础,以实现学术上的长远发展。对于一个志愿从事学术工作的人来说,这三点,的确是立身之本。
以上所述,暗中仿佛有一个时间顺序——“读常见书”这一主张,从18世纪后期到20世纪前期,不妨说,经历了两个发展阶段:前一阶段的主题是“提倡”,以反对舍本求末;后一阶段的主题是“阐明”,以便指导实践。再往后,“读常见书”这一主张是否还有发展呢?其实也有的,即变得更加丰富,成为关于读书、研究各有重点的学说。比如陈寅恪(1890—1969)主张把读书和撰著分为两个阶段,“读常见书,写非常文”。张舜徽(1911—1992)在主持中国历史文献研究班时,既指导学员“读常见书”,说“大凡读书,有先后,有缓急,有轻重”,“必以先读常见书为急”;也指导学员关注生僻之书,说:“至于自己动手搜辑佚书,更是学问成熟以后的事。”黄永年(1925—2007)则建议把以上两者结合起来,“读常见书而知生僻书”。这些言论的共同点是:认为读书无禁区;强调先读好常见书,再涉猎生僻书;主张读书分阶段,于基础阅读、学术阅读各有侧重。
关于“读常见书而知生僻书”的道理,说的比较多的是史学家钱穆(1895—1990)。他曾经就此谈过以下三个问题:
其一关于选择读书对象。他说:“要多读书、多求解,当以古书原文为底子,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又说:“选书最好选已经有两三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这种书经两三百年犹未被淘汰,必有价值,新书则不然。新书有否价值,犹待考验也。”这些话的意思和清代人不太相同——钱穆是站在科学立场(而非经学教育的立场)上来说如何读书的。作为史学家,他所说的读古书,指的是读第一手的书,读有原创性的书,读经过长期考验的书。这也有别于我们现在的习惯。现在人老是喜欢读新书,读教科书,读别人消化过的原典,也就是读第二手的书。其缺点在于:不容易看清楚知识的源头,容易受他人的误导,而且降低了读书能力,越来越不会读古书原著。
其二关于读书方法。钱穆说:“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这个说法可以理解为强调精读,但不排斥泛读,类似于秦牧所说的“鲸吞牛食”。所谓“鲸吞”指泛读,是说读书时,像鲸吃食一样,生吞活剥,尽可能多装一些进肚皮;所谓“牛食”指精读,是指读经典书的时候,像牛那样细细反刍,消化吸收。从初学者的角度看,“牛食”比“鲸吞”更重要,因为通过精读才能学会阅读;但为了培养自学能力,要注意泛读,因为泛读有助于深刻理解精读的对象。
其三关于读书态度。在这方面,钱穆说过这样两句话,一是说:“不要怕读大部头的书,养成读大部头书的习惯,则普通书就不怕了。”二是说:“读书时要庄重,静心凝神,能静心凝神,任何喧闹的场合都可读书,否则走马观花,等于白读。”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人们对于阅读经典,阅读原著,往往有畏难的情绪。要消除这种情绪,就要养成读“硬”书、“硬”读书的习惯。什么叫读“硬”书呢?就是敢读大部头的书、喜欢读大部头的书,比如读《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这就是说,关于读“硬”书、“硬”读书的说法,和“读常见书”是一致的。从宏观角度说,也就是主张用端正的态度来阅读那些信息量饱满的书;走出舒适圈,建立系统阅读的习惯。
总之,陈寅恪、张舜徽、钱穆等学者,针对后经学时代的学风,也联系现代学术——有组织的学术活动——的实践,建立了一个升级版的“读常见书”理论。
现在,我们拟对以上所述稍作总结。
“读常见书”这个提法,是因一定缘由而登上历史舞台,并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中展开的。一般来说,它代表对传统的自我保护。它所面对的侵入者,除掉名利之心而外,首先是西方文化,其次是包括欧式教育以及同新学堂相对应的新学科,再次是以西方书籍为载体的西化思潮,最后还有取消深度阅读的快餐文化和功利主义。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它于是有不同的意义。简单地说,它初兴于“乾嘉之学精”之时,其时“士大夫得肆意稽古”,“经史小学专门之业兴焉”(王国维《沈乙庵七十寿序》语),所以,它的重点是强调为充实身心而读书。所谓“常见书”,主要是指儒学经典。到晚清以后,中国的知识系统按西学模式进行了重组,增加了一批社会科学新学科,替换掉了包括经学在内的旧学科,中国史学则因其悠久传统而保持了同西学相颉颃的姿态。这样一来,“读常见书”便逐渐成为中国史学用于学术训练的要求。所谓“常见书”,如陈垣所列举,指的是关于学术修养的基本典籍。20世纪,在高于一般阅读的研究领域出现了“兼通世界学术”(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的呼声,以及“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的主张。这时候,“读常见书”便包含新旧两个传统相结合的意义,比如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所谓“必于旧史史料有工夫,然后可以运用新史料;必于新史料能了解,然后可以纠正旧史料”——强调的是“积薪”与“扩充”的结合。不过,近一百年来的学术环境,从整体上看,是西学冲击中学,是应用学科压迫人文学科,这样便在中国史学(包括文学史、哲学史等等)领域,出现了数典而忘祖的局面,因此也有“中学将亡”的忧虑。这时候,“读常见书”便似乎成了文史学科基础教育的底盘。
以上所说,意思是:“常见书”这个概念,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内涵。在20世纪以前,它指作为知识范本、学术范本的古代经典。后来,这个概念稍有变化,兼指在研究某一学科领域时必须掌握的基础书籍。尽管如此,人们在使用这个词语的时候,所强调的却往往是它所具有的一些特殊的人文品质。从前文列举的言论看,它主要有这样几个特质:其一,经过长时间验证;其二,曾经影响历史,因而具有较大的张力;其三,代表本民族的生存土壤,因而成为学术与文化的基础;其四,其观点经长期发展而成为社会准则,其内容包含历史积淀,因此,是具有根本性的典籍。由此看来,在文史学科中提倡“读常见书”,的确有其“高义”。
我们之所以关注“读常见书”这个提法,原出于一个很微小的原因,即希望在民族传统中找一些方法,来提升我们的阅读能力。我们注意到了晋代人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唐代人的“提要钩玄”、宋代人的“八面受敌”、清代人的“做札记”,然后注意到近代学者所倡导的“读常见书”。我们发现,就补救时弊来说,“读常见书”是最重要的方法。它意味着尊重传统,恪守本分,避免学术油腻;意味着重视基础,不做“头重脚轻根柢浅”的芦苇;意味着循序渐进,避免成为拔苗助长的庸人;意味着培育修养和见识,而防止盲目追逐虚荣和浅薄的见闻。在文史学科倡导“读常见书”,是正当其时的。而当我们回顾了“读常见书”这一提法的发展史之后,我们还有两个意外的收获。其一,知道在不同的求学阶段,书籍具有不同的意义:初学者需要经典,研究者则需要史料。所以,让学术名人为普通读者推荐“枕边书”,其效果不过是缘木求鱼。其二,知道每一个概念都有其成长史。通过“读常见书”这个说法,可以窥见两百年来的学风嬗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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