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勤:学好古文字需要“锲而不舍”的精神

文摘   2024-11-15 15:04   江苏  

来源:甲骨文书学会


古文字研究的方法与戒律

李学勤


怎样研究古文字,是一个很不易讲的问题。前辈古文字学家取得许多成绩,但各有所侧重,其方法不尽相同,很难一概而论。下面试谈几点,也只能是略举其例。
前面已经讨论过文字的形、音、义,考释古文字,必须兼顾形、音、义三者。杨树达先生在《积微居金文说》自序中介绍他研究金文的经验,说:“每释一器,首求字形之无牾,终期文义之大安,初因字以求义,继复因义而定字。义有不合,则活用其字形,借助于文法,乞灵于声韵,以假读通之。”这一段话把古文字研究中形、音、义三者的关系很好地概括出来了。
考释古文字,第一步是要正确辨识字的形体。形体不能辨明,自然谈不到字的音、义,很多古文字研究中的错误,都是由于误认了字的形体造成的。辨识形体的基本方法在于分析字的结构,与已知的字作对比。前人常把这种方法称做偏旁分析法,但有的字不能分为偏旁,所以叫做形体分析法也许更合适一些。
所谓与已知的字对比,首先是与《说文》所载字形相比较。《说文》提供了关于文字结构的系统知识,是我们探讨古文字的出发点。古文字有的结构与《说文》里对应的字完全一致,容易辨识,有的则有些变异,需要根据文字结构的规律加以分析。例如青铜器师酉簋有一个字,下部似乎从“门”,但如从“门”即不可识。孙诒让认为此字从“片”从“禾”,下从“㐭”省,实为“墙”字。这个字在师酉簋铭是史名,近年在陕西周原果然发现有史墙一家的成批器物,看来孙氏释“墙”是对的。


师酉簋


其次还要和其他已识出的古文字对比,比如甲骨文中新见的字可与金文的字对比,陶文上的字可与玺印对比,等等。时代接近的,地区相同的,文字的结构每每更为相似。还要注意到,例如鸟书这种带美术性质的文字,其中有些部分只是装饰,并不属于字本身的结构,在分析时不要忘记把它们区分开来。

形体分析并不是容易的事。古文字变化极其繁多,有的字的释读,很久以来大家都公认了,由于近年有可资对比的新材料发现,才知道过去的说法是不妥当的。例如,散氏盘是学古文字的人都熟悉的,铭文屡次出现“眉”()字。晚清以来,学者都这样释,或解释为水湄,或解释为堳埒,还有以为田名的。前几年出土了两件裘卫鼎(《陕西出土商周青铜器(一)》一七三、一七四),铭中有“履”字,相比较才知道散氏盘的“眉”,其实也是“履”字。释“履”,铭内下列各句便都能读通:


“履,自涉,以南至于大沽,一封。”

“履井邑田,自桹木道左至于井邑封道,以东一封。”

“夨人有司履田:鲜且,……

“正履夨舍散田:司徒逆寅,……”


散氏盘


“履”字训为“步”。古代田地是以“步”为长度单位的,六尺为一步,长百步、宽一步为一亩,长宽各百步为百亩,即一夫之田。这里“履”作动词用,是度量的意思。这显然比释“眉”,要准确了。


裘卫鼎(五祀卫鼎 集成02832)

在考释时,我们常将古文字按照其原有结构写成现在的字体,这叫做“隶定”。“隶定”这个词出于传为西汉孔安国所撰的《尚书序》,序中提到他得到孔壁发现的古文典籍,因为当时人已不能识读古文,便根据汉初伏生传流的《尚书》来考定新出简书,“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孔安国把古文《尚书》转写为西汉流行的隶书,这在一定意义上和我们释读古文字是一样的。当然,只把古文字“隶定”下来,在考释工作仅是一半,必须进一步研究,指出它究竟相当后世什么字,将形、音、义都弄清楚。
指出一个古文字相当后世某字,应当尽可能说明其间的联系,也就是该字自古至今形体演变的脉络。这种演变次第的阐明,可以揭示文字结构发展的规律,对文字学有重要意义。读者如有兴趣,不妨读一下《积微居金文说》所附《余说》卷首的自序。讨论字的演变,不限于形体结构,也可以推而广之,包括音和义的演变。
释出一个字之后,不要忘记把它放回原在文句里面,看看能不能上下贯通。这是对读释正确与否的最好考验。考释古文字,忌讳仅仅翻看《甲骨文编》、《金文编》一类书,看见一两个形体特殊的字便孤立地加以解释。这样做,很难顾及原有的上下文义,所释常不可靠,这正是由于没有做到杨树达先生所说“初因字以求义,继复因义而定字”的缘故。真能把字释对了,上下读起来一定是通畅的。如果放进所释的字,反复解释仍然迂曲难通,这个字的释读就需要重新考虑。
古文字有很多假借字,甚至有些常用的字也以音近的字代替,增加了考释的困难。如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竹简有“曳之人也”一句,考释时反复审视,“曳”字没有问题,但从训诂说绝不可通。想了好久才悟出“曳”应该读为“世”字,因为“洩”、“絏”、“拽”可作“泄”、“绁”、“抴”。金文也不乏类似的例子,如《说文》“殂”字或作“”,所以朝歌钟铭“朝歌下官半钟”的“”字,戈铭“曾仲之孙用戈”的“”字都应读为“作”。不过,我们谈通假的时候要谨慎,一定要切合古音的规则,最好能搜集较多的证据,不可任意立说。
研究古文字,最困难的是探索一个字的“本义”。现在能接触到的古文字,大多数是已经过长时期发展的,想通过这些文字的结构认识古人创造时的意念,殊非易事。比如常见的“我”字,从形体看显然是有柄的兵器象形,但文献没有兵器名“我”的,也不知道兵器名为什么转用为代名词的“我”。这一类问题的解决,只有等待地下更多材料的发现。
古文字学是一门边缘学科,因此研究古文字除运用语言文字学的方法外,还要注意应用文献学,考古学等方面的方法,才能取得更好的成果。
在古文字学领域里有所成就的学者,无不精通古代文献。事实上,不少名家正是以文献研究的功力移用于古文字研究。我国古代有许多典籍流传至今,其著作时代和古文字材料是同时的。这些文献通过历代数以千计的学者钻研注释,有很多内容在研究古文字时应当吸取参考。可以说,没有在古代文献方面的相当修养,就不可能在古文字学上有真正的成就。

清华大学于2008年7月收藏的一批战国竹简,被称为"清华简"


文献典籍数量浩繁,建议结合要着手研究的古文字的时代、性质,选择必要的先读。假设研究西周金文,应与《尚书·周书》各篇和《诗经》雅、颂有关部分对比。这些文献的年代和金文是相当的,读来必可有所收获。读文献,要用新的较好的注释本,不要直接读白文,也不要限于古注。
就古文字学界的现状看,强调与考古学的联系,在研究中尽量利用考古学提供的方法和成果,是有益的。郭沫若同志是这方面的一位先驱,他对毛公鼎的研究可作为很好的例子。前面曾提到,毛公鼎有铭文三十二行,四百九十七字,在金文中是最长的。鼎发现后,不少人认为铭文气象浑朴,推测为周成王时器。郭老对鼎的形制花纹作了仔细研究,与几件西周晚期的鼎进行比较,论证了毛公鼎属于晚期,不可能早到周初。此后,虽有个别学者著论反对,仍不能推翻这一定论。这说明,研究铭文不能单凭文字,还应与器物本身的考察结合起来,才能达到可信的结论。
前面曾经讲到甲骨学上的所谓“文武丁卜辞”问题,这在四十年代以来的甲骨学界是争论最热烈的一个焦点。这个问题,现在在大多数学者间已经没有争议了,大家同意它们不是文武丁时代而是武丁时代的。最有力的理由之一,就是这一类甲骨在考古学的层位上属于殷墟早期而不是晚期。
过去出版的某些古文字书籍,不适于结合考古学的方法开展研究。如金文书只有铭文拓本或摹本,没有器形照片,没有尺寸、重量等描述,发现情形也很少记载。实际宋代的著录,如著名的吕大临《考古图》,体例已较完善,后来有的书反而不如。陶文、玺印等文物的著录同样有这种缺点。玺印只有印面文字的钤本,没有钮制和尺寸的说明;陶文只拓出文字,看不出陶片的形状,花纹。这一类书附有器物照片的,可谓凤毛麟角。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当时的学者偏重文字,在研究上有所局限。今天的古文字学和以往的金石学的差别,正表现在这里。
总之,正因为古文字学与几种学科有密切联系,要求学古文字学的人有广泛的知识基础和训练,才能左右逢源,应付裕如。我们的院校目前没有专门的古文字学专业,读历史、考古,中文的同学,要进修古文字学,都必须逐步扩大自己的知识面。古文字学是一门比较艰深的学科,学起来不易,研究而有确实的进展更难,但任何科学都是可以学好的。古语说:“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只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古文字学不仅可以学好,在研究上也一定会开创新的局面。


李学勤主持研究“清华简”


在讲了学习研究古文字应该怎样做之后,还需要谈一谈不应该怎样做。三十年代,唐兰先生在北京大学讲授古文字学,针对当时个别人的不良学风,为古文字研究设了六条戒律,录于他的讲义《古文字学导论》内。这六条戒律概括了过去不少人失败的教训,痛下针砭,殊足宝贵。唐兰先生精研古文字学几十年,为学术界所尊敬,他这六条戒律是大家应当共同遵循的,所以我们把原文抄录在下面:


(一)戒硬充内行:凡学有专门。有一等人专喜玩票式的来干一下,学不到三两个月,就自谓全知全能,便可著书立说。又有一等人,自己喜欢涉猎,一无专长,但最不佩服专家,常想用十天半月东翻西检的工夫做一两篇论文来压倒一切的专家。这种做学问,决不会有所成就。

(二)戒废弃根本:……研究古文字必须有种种基础知识,并且还要不断地研究,尤其要紧的是文字学和古器物铭学。有些人除了认识若干文字,记诵一些前人的陈说外,便束书不观,这是不会有进步的。

(三)戒任意猜测:有些人没有认清文字的笔画,有些人没有根据精确的材料,有些人不讲求方法,有些人不顾历史,他们先有了主观的见解,随便找些材料来附会,这种研究一定要失败的。

(四)戒苟且浮躁:有些人拿住问题,就要明白。因为不能完全明白,就不惜穿凿附会。因为穿凿得似乎可通,就自觉新奇可喜。因新奇可喜,就照样去解决别的问题。久而久之,就构成一个系统。外面望去,虽似七宝楼台,实在却是空中楼阁。最初,有些假设,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后来成了系统,就居之不疑。这种研究是愈学愈糊涂。

(五)戒偏守固执:有些人从一个问题的讨论,牵涉到别的问题,因而发生些见解,这种见解本不一定可靠,但他们却守住了不再容纳别说。有些人死守住前人成说,有些(人)回护自己旧说的短处。这种成见,可以阻止学问的进步。

(六)戒驳杂纠缠:有些人用一种方法,不能彻底,有时精密,有时疏阔,这是驳杂。有些人缺乏系统知识,常觉无处入手,研究一个问题时,常兼采各种说法,连自己也没明瞭,这是纠缠。这种虽是较小毛病,也应该力求摆脱。


这一番话真是语重心长,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反复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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