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波，（美）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终身教授，北京交通大学讲座教授，华中农业大学讲座教授。
本文摘自《导言：设计的祛魅与复魅》，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24年6月刊，总第229期P16。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注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
《庄子·应帝王》中记载了倏、忽二帝为混沌大帝开窍的故事：南海大帝名叫倏，北海大帝名叫忽，中央大帝叫浑沌。倏与忽常在浑沌处聚会，浑沌殷勤地款待他们，倏和忽商量报答浑沌的情谊，说：“人人都有眼、耳、口、鼻七个窍孔用来视、听、吃和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愿为他凿开七窍。”他们每天为混沌凿出一个孔窍，凿了七天，浑沌便死了。
马克斯·韦伯于1917年的祛魅言论与庄子的开窍故事遥相呼应。韦伯认为现代科学的进展推动了世界“魔魅”的消解，人对于世界的理性掌握和改造能力空前加强了：“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 同时，韦伯对工具理性持一种深刻的悲观态度——科学理性、经济理性、信息理性等超越了信仰、神话、感受、传说、超验，以清晰、高效、平等的方式帮助我们理解和改造世界；现代科学只能产生出受内在严格方法论制约的知识，既消解了崇高和迷人的认识；也不能带来深刻性的认识。
设计学科中，袪魅意味着自由和解放。设计方法的发掘、设计过程的厘定、设计手法的总结使得设计活动不再限于神秘化的小圈子；设计工具（特别是绘图建模软件）的发展，乃至于智能图形生成工具的出现，使得美术技能都不再成为设计活动的“障碍”；实证研究和技术，包括大量评估指标的发展、实践标准的制定、环境策略的编纂，带来了更高的信息准确性、更高效的设计过程，更优的生态功能，更平等的社会建成环境。然而，凡此种种进步之下，难掩一种设计师群体中普遍的袪魅空虚：设计过程真的就参数化地一闪而过生成了么？为什么近年来各大设计奖项的获奖作品相似度越来越高，设计师的面目越来越模糊？设计就只有这些油光水滑的内容了么？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么？相比于袪魅带来的效率飞跃，设计师群体更怀念设计过程中的张力、迷顿，甚至挣扎、苦闷。从学术界来看，以科学化为核心的学术研究方向倾向于接受“完全理解”的明确主题和方法，在严格的科学框架内通过设定理性目标进行精细研究的高产出——这些活动不仅不关心探索和填充“设计之魅”，反而消解和侵蚀了“设计之魅”。
韦伯的“科学有限论”只提供了关照的范畴，真正将“袪魅”和“复魅”落到设计学科中并使之“迷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本次征稿共收到大量来稿，经过专家评审、编辑部汇总，最后仅仅录用4篇优秀者，远远低于《建筑师》的平均录用率。这显示出《建筑师》杂志对于学术出版的一贯严肃态度，更显示出诗意、奇迹、想象力、魅力、神话、超越、共鸣、象征、神圣等概念已经被学科边缘化，久未复苏——“袪魅与复魅”的话题才刚刚开始，远未成熟。
本期文章中，王雨嘉从设计过程管理和交流的视角，论证了“设计之魅”适应消费时代的迫切性和必然性。他进而提出“赋魅四策”：唤起共有的崇高、营造不多不少的未知、寻找语句的超越、构建“啊哈”般智慧和价值深度。胡兴提出从城市“乱糟糟”的社会日常中自下而上地寻魅。他提出：在微观时间上，打破“日复一日、可预测的时间循环”，找到特定的“时刻”来发展设计；在微观空间上，找到已然袪魅的高度统治化的空间系统中的“填充物”，通过丰富性的发掘来增强魅性。毕敬媛和吴皎延续了近20年来西方学界的“氛围”讨论，论证了这一弥漫的、整体的、具身的、可感的、可测的概念对于设计生成的多层面媒介作用，试图从具身情感和环境调控两个线索的纠缠和可能融合获得复魅的可能。闫丽丽和满锦帆通过对于布劳耶所设计钢管椅的意义变化的历时性考察，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命题：不仅设计师不能完全掌握“设计之魅”的社会传播，而且“设计之魅”会产生位移式的变化。文章讨论了时代、政治、技术、社会等因素在“设计之魅”进化过程中的塑造力量。
无论如何，我们再也回不到任何意义上的前袪魅时代，试图扭转祛魅状态的思维是徒劳的。袪魅本身蕴含着巨大的创造机遇，我们的讨论应该超越对于工具、信息、法则先进性的恐慌，尊重所有合理化改进。复魅并不是对理性与感性等老概念的重复，亦不是对于袪魅的否定，而是在工具、信息、法则高度发达的智力紧张的时代寻找新的迷人机遇。韦伯说，前袪魅时代的世界“是一个伟大的迷人花园”；复魅的花园呼唤更多的视角、主张、感觉，以及那不屈于失望的迷人创造、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