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即兴与批判性抉择——西扎作品东钱湖大师工作室的设计观察

学术   2024-09-10 17:03   北京  



作者:

王晖,浙江大学建筑工程学院建筑学系教授。


本文摘自《逻辑、即兴与批判性抉择——西扎作品东钱湖大师工作室的设计观察(附书面访谈和项目过程笔记)》,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24年8月刊,总第230期P16-22。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注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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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格式:王晖. 逻辑、即兴与批判性抉择——西扎作品东钱湖大师工作室的设计观察(附书面访谈和项目过程笔记)[J]. 建筑师,2024(04):113-126.


宁波东钱湖大师工作室是西扎在国内的新作。本文基于大量图纸资料和书面交流,详细梳理了该项目方案设计的多个演进阶段,分析了从基础逻辑到即兴发挥再到批判性抉择的复杂过程。文章进一步讨论了西扎建筑中值得深入辨析的方面,如类型与原型、多维度的连续性、矛盾性与幽默感、现代与后现代等。


目录概览


  • 一、设计的发展过程
  • 二、形态类型与原型
  • 三、多维度的连续性
  • 四、开口部:切入室内的光盒
  • 五、技术支持:隐匿的真实性
  • 六、定则与化机

  • 七、结语




宁波东钱湖大师工作室建筑群位于湖岸北侧的半岛区域,设计工作由张永和、坂本一成和阿尔瓦罗·西扎三位著名建筑师完成。其中东南面的5幢临湖建筑由西扎和卡洛斯建筑事务所承担,每幢建筑面积约2000m²,均包含地上两层和地下室,土建工程已于近期完工(图1、图2)。


图1:环境整体鸟瞰(笔者拍摄)



图2:5幢建筑的南面和北面


虽然西扎先生在漫长的设计生涯中做过许多小型建筑,但大师工作室项目仍然相当特殊。它们在总体上遵循了所在区块的详细规划,具有统一的用地条件和尺度约束;在功能上以小型办公为主兼顾居住需求,其单体尺度相对于西扎既往的住宅作品更大;5幢工作室沿湖一字排开,景观极佳,外观上要求风格一致又要“和而不同”。这些都构成了新的挑战。项目的业主方给予了建筑师充分的自由度,而西扎也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全程把控了设计各阶段的推进。项目的主要设计工作完成于2014—2015年,经过多轮方案修改,积累了大量草图、图纸和模型。另外在笔者撰写此文的过程中,向西扎先生书面提出了几个问题,西扎先生用一贯的诗歌般的语言进行了详细回复。本文基于这些基础资料,分析由一系列预判、即兴发挥和优化调整所叠加而成的设计过程,讨论该作品呈现的设计思路的延续性与新特征以及西扎建筑中值得深入辨析的方面。



一、设计的发展过程


建筑评论往往会聚焦于理念和结果,但实际上设计的发展过程可能更为真实也更为本质,对实践建筑师来说更有启发意义。创作杰出的作品需要天分但也需要手艺,往往不是靠所谓神来之笔一蹴而就,而是在反复的推敲、判断、否定与再否定的过程中逐步走向明晰和固化。西扎先生本人很少谈论抽象的理念,他一直以高度专业化的立场缜密地推敲处理每个项目的独特问题,导向充满诗意与张力的解决方案。关于东钱湖大师工作室,他谈到诸如“项目计划、场地与业主”等基本因素构成了特殊的挑战与责任。


大师工作室的方案设计经历了5个主要阶段,引导设计发展的是西扎在各阶段为所绘制的大量草图。期间技术图纸不断深化,设计思考的密度和复杂性不断增加。在总图(图3)上5幢建筑的编号由东向西为F1~F5,在每个阶段各幢建筑均有不同程度的修改,表1以总图和二层平面为例呈现了变化过程。


图3:总平面图




如果说三位建筑大师在这里展现了不同的“拳法”,那么各自的“起势”就大不相同。西扎一上手就没有采用概念规划方案所给出的方块形体。西扎的设计工作以F4为开端(2014年4月),最初它的外轮廓呈H形。从草图(图4)来看,设计是从相当规整的状态开始的,西扎用彩铅绘制了严谨的草图,推敲了内部的布局、流线以及前后庭院。他甚至用直尺绘制了模块化的平面和轴测图,带有明确的模数控制。后续的设计中,5幢工作室维持了类似的功能关系,左右两组交通核让主流线和后勤流线完全分开,地下层和底层的公共区、餐饮区拥有临湖的开阔景观,二层的主次居住空间位于两翼的最佳位置,包括员工就餐区和服务员室也均得到妥帖的安置,有独享的采光内院。这些都印证了西扎对自己的描述:一个“功能主义者”。以此为基础,大师工作室项目进入了更为复杂的设计过程。


图4设计起始阶段的 F4 草图


2014年7月其余4幢也展开设计,此时F1和F3为U形,F2和F5为L形,同时加入了外部景观的处理。此阶段各幢形体基本规整,只有F1、F3和F4局部有小段弧线。


2014年8月F3由U形变为L形,而F5由L形型变为U形。此阶段重点对各幢内部的功能布局进行了优化调整,建筑轮廓线平直,仅F4保留了局部弧线。


2014年10月可以称为“加法”或者“风格化”阶段,差异化的元素全面介入进来。F2和F3加入了大尺度曲线,F4和F5出现了斜线和切角,使建筑拥有了各自明确的“性格”特征。


在此基础上,2014年12月进行了F1~F3的局部优化调整,涉及房间位置的调换和公共空间尺度的优化,各幢的整体形态更加简洁和均衡。在设计的中后阶段,事务所制作了多个模型用来确认建筑效果(图5)。






图5 2014年12月 F1—F4 模型


在2015年2月的最终调整阶段,F1~F4各幢进行了细节优化,F5的南面主要空间也采用了大斜线处理,与北面的切角呼应,使风格完全统一。在对外部景观进行相应修改后,设计最终定稿。



二、形态类型与原型


5幢工作室外观上延续了西扎建筑的一贯风格,具有简洁的白墙、坚实的体量、细腻生动的雕塑感。同时各幢大师工作室也具有明确的辨识度,突出表现为建筑主体H形、U形、L形等不同的外轮廓。平面类型上的这种差异,不由得让人推测是不是基于形态类型的有意选择?进入全面设计阶段后的一张草图对此提示了肯定的答案(图6)。这张图虽然主要研究建筑与外部景观的关系,但在右下角,西扎用蓝色铅笔画出五个微小的图案示意,包含了U形与L形的组合。示意图的排列顺序与实际建筑并不一致,而多幢建筑的二层平面所呈现的H形,在示意图中并未包含。



图62014年7月14日景观研究草图


Type一词源于拉丁语typus和古希腊语typos,有“图像、形式、种类、印记、原型”等原初意义。建筑中的类型学发轫于18世纪布隆代尔和迪朗等人基于功能或形式的“分类”,经由法国建筑理论家德·昆西1825年在《建筑大百科全书》中区分了范例(Model)和类型(Type)之后,确立了类型作为一种形式生成法则的概念。1963年卡洛·阿尔甘在《论建筑中的类型学》一文中发展了德·昆西的理论,指出“类型并不是确定的形式,而是形式的一种体系或框架”,“它包含了无限种可能的形式变体以及对‘类型’自身更进一步的结构调整”。形式类型的思考能为建筑的多样性设计提供有力的支撑,但如此清晰地运用形态类型学的方法,在西扎以往的作品中并不多见。


进一步探究设计草图,笔者认为上述三种基本类型对于西扎而言并非是并列关系,最核心的形式应当是U形—— F1、F3和F4在草图上更多呈现为U形,而最初为L形的F2和F5在演进中都不同程度地向U形发展。U形是西扎最经典的平面形式之一,萨图巴尔的高等教育研究院(1986—1993)、ISQ产业孵化中心(2002—2008)、韩国的拟态博物馆(2006—2010)、江苏淮安的水上办公楼(2010—2014)等项目都是其中的典型。


作为原型的U形可能是建筑师惯用的工作起点,但在此项目中,更是综合了建筑性质、场地与规划条件的理性选择。线形体型更易于满足小型办公—居住建筑的功能需求;U形南面的开口部朝向东钱湖,呈环抱姿态,使建筑的景观面得以最大化;相对封闭的北面既保护了内部的私密,也呼应了北面相邻建筑的尺度感,让街道的空间界面更为统一。而从几何形态角度来看,U形也许是最具有连续感的平面形式。



三、多维度的连续性


在一次关于维亚纳堡公共图书馆的谈话中,西扎认为建筑应有明确的外部与内部。这种观念与强调室内外空间渗透的东方思想不同,应该是根植于西方砖石建筑的悠久传统之中。分隔内外的坚实的外墙塑造了西扎建筑的雕塑性,在博物馆类建筑中经常呈现为厚重的体积,而在住宅等类型中,厚重感被外墙的白色涂料所平衡。


然而西扎建筑的基本特征不是隔离,而是连续。“我想我工作的基础是连续性— 一种自然平行于建筑世界中各种事件与创新的连续性:新材料、新的技术,以及在此之上,与如何思考我们的城市有关的无数因素。”在他的作品中,连续性在多种层面、多个维度上得以展开,既包含建筑与外部环境的联结与融合,也包括建筑本身的形式、空间、材料、结构等。


笔者特别注意到西扎作品中形体(更准确地说是“线”)在空间中多向度的连续转折与延伸(图7)。在赛拉尔维斯基金会中,是高低起伏、连续转折的入口“游廊”;在阿方索当代艺术博物馆中,是折线在大地上的游走与凸凹;在伊贝拉基金会博物馆,是多重坡道构成的“空中漫步”;在爱茉莉研究与设计中心,是立体组合中轮廓线的连续与分化。在给笔者的回复中,西扎讲到室内外空间的连续体验,进一步有如下表述:“静态的东西是无趣和空洞的/功能的层次为空间赋予了形状和光线/因此光线和空间为功能赋予了层次/有时总有一种连续性存在,我们知道它存在,但我们无法解释。”


a)塞拉尔维斯基金会 

b)阿方索当代艺术博物馆

c)伊贝拉基金会博物馆

d)爱茉莉太平洋研发中心 

图7:三维空间中的连续转折


“能够感知但无法解释”之物所凭借的是建筑师的经验与直觉。可以加以阐释的是,与图面上的连续性相比,空间体验的连续性对西扎来说更为重要。例如在大师工作室入口空间的处理上,如果采用直接的内外连通,带来的体验不是连续,而是突然转换的突兀感。因此5幢建筑从外侧道路进入室内的过程中设置了狭长的前院,并且至少经过两次以上的方向转折,而相对直接的F3设置了一个半封闭的门廊。这种有意拉长的入口空间让人有足够的时间沉静下来,营造了感知与情绪的连续性,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的入口处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室内大厅等公共空间,西扎经常使用石材墙裙,并且往往与地面使用同样的材料,根据位置的不同,墙裙高度在1m至2.5m之间。这种做法已维持了多年,成为西扎标志性的材料语言(图8)。笔者认为这种做法在近人尺度上建立了空间的连续性,同一材料从地面延伸至墙面,形成了一种包裹感。同样具有标志性的还有吊顶,由线性元素主导的顶棚造型生动而有力,强化了空间的连续延伸。在空间的转折处,西扎往往采用“多孔质”的处理,使原本相互隔离的空间流动渗透,在视觉上形成连续(图9)。这样的画面具有电影般的场景感并不让人意外,西扎曾说道,电影是由一系列的场景和时刻组成的,会有剪辑,但基本上是连续的,建筑也是如此。



图8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门厅 — 材料的连续性


图9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多孔质”的转角 —— 空间的连续性


在工作方式上,西扎持续使用草图上连续的“线”来引导思考,透过他的速写与设计草图的线条可以感受到艺术家那种轻松优雅的手势(图10)。汇集于建筑项目的各种相互关联、相互矛盾、相互牵制的需求,在西扎笔下的线条中得到了精确而充分的释放。也许我们不应该把他下面这段话当作比喻,而应看作设计中的真实操作:“思考一个项目就像把一根线的末端和另一根线的末端粘在一起并拉动,你必须选择,尽管有各种风险,从线的末端拉动,每次都从不同的地方拉动”。手感—这是艺术中难以用言语解释但决定创作走向的至关重要的部分,隐藏着才华的内在光芒。

a)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草图

b)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草图


c)实联化工水上办公楼草图


d)人体速写

图10设计草图与人体速写


我们很容易在F.L.赖特关于连续性的叙述中,找到与西扎的共通之处。“在我众多的形式研究中,我将所有的精力倾注于可塑性与连续性的法则研究。很快地,一项实际性的工作技术被我发现,在我的建筑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尺度,在我力图实现更加敏感与微妙事物的努力下,产生了我们所说的建筑艺术”。



四、开口部:切入室内的光盒


开口部是空间连续性的典型问题,可以看出西扎对此一直高度重视,并在大师工作室项目中提炼了新的语汇。


从形体来看首先是U形体量面向湖面的开口,这类问题处理起来相当棘手,很容易出现左右对称凸出、中间虚空的尴尬状态。这些部位也是西扎的绘制研究草图最多的地方,洋溢着想象力的搜索与即兴的发挥,同样是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图11仅为其中一小部分)。完成后的临湖面,F2和F3因为接近L形,自然呈现了非对称构图,F4和F5在对称中有明显的非对称元素,而对称度最高的F1以横长的雨棚将左右两翼连接为一个整体。


图11各幢建筑临湖面的研究草图


开口部最核心的问题当然是门窗洞口的处理。即便他的建筑以体量感著称,西扎从来不会为了造型而拒绝在需要开窗的地方开窗—这是一名建筑师的“基础道德感”。另一方面,与他所尊敬的前辈L.巴拉干一样,西扎对开口部的处理是审慎的,如L.巴拉干所言:“不懂如何开窗的建筑师才会滥用玻璃幕墙”。他的建筑很少出现那种一览无余的高大玻璃窗,面对东钱湖的美景,他的取景方式带有强烈的自我约束,内凹的洞口或出挑的雨棚构成深深的景框。评论家很早就关注到西扎作品特有的雕塑性,这很大程度上与开口部的独特处理有关。


在大师工作室项目之前,位于波尔图的博阿维斯塔住宅(Homes on Avenida da Boavista,Borto,2004—2013)刚刚完工。这是两幢小规模的双拼住宅,布局非常紧凑,而作品的体积感和形体连续性仍然非常突出。面对南面开阔的景观,西扎选择了相对封闭结实的界面,而把底层客厅的L形开窗藏在深深的洞口之中,北面餐厅与厨房共用的开口部同样是从矩形体量中“挖出”的一个内凹的虚体(图12)。最终形成的南立面有强烈的虚实关系同时又带有拟人的幽默感。




图12博阿维斯塔住宅的开口(中图为餐厅)


博阿维斯塔住宅的手法在大师工作室项目中有了更加极致的发挥。五幢建筑中主要的门窗洞口往往带有深深的挑檐,挑檐常与体形结合形成连续转折。通过这种方式,西扎似乎将立面上常规的二维洞口转化成了三维,因此笔者将这种开口部的处理方式称为“切入室内的光盒”。


最为典型的当属F4的餐厅部位(图13)。底层斜向布置的平台构成的“立方体”向室内切入,平面上形成了内凹的洞口,将矩形餐厅挖去一个三角,洞口两侧的墙体也沿平台方向切为斜面(图14)。这种处理是不同寻常的,可以看出在满足空间尺度的前提下,建筑师对开口部的重视优先于空间形状的完整性,由此产生了意料之外的效果。同样在F5的南面(图15),为了保证外部洞口的尺度和纯粹性,在室内窗口上方增加了悬挂的混凝土结构(图16)。


图13F4 一层平面


图14F4 一层餐厅的开口部( ASCC 建筑设计工作室提供)


图15F5 南面


图16F5 一层的开口部(装修前,笔者拍摄)


当门窗洞口上部有体量或挑板挑出时,洞口上端到出挑底板之间往往会有一段墙体,本文称之为“窗楣墙”或“门楣墙”(简称“楣墙”)。对于“光盒”来说,楣墙显然是冗余的存在。博阿维斯塔住宅项目仍然保留着楣墙,而在东钱湖大师工作室中已经尽可能被排除,获得了更为纯粹的表达。这种倾向在大师工作室项目中非常显著,例如F1的北面入口位于凹角处,雨棚压低至门洞上沿,净高为2.2m。地下层在临湖开敞面的通长雨棚也是同样处理,净高控制在2.4m(图17)。由于南面雨棚与底层地面高差在2m以上,通过台阶进行连接,给外部带来了拾级登山的感觉。这个局部加上两侧垂下的墙体与洞口,可能给观者带来传统园林般的空间印象,但笔者认为,这是由于对雨棚高度的控制而产生的衍生效果。



图17F1 的北面入口与南侧临湖面(上图:笔者拍摄)


可以看出,对西扎而言功能与形式的关系是高度复杂的。虽然功能问题是设计思考的一个基础,但绝非现代主义的“功能决定形式”,很多时候反而让人想起德州游侠所主张的“形式引导功能”。



五、技术支持:隐匿的真实性


前文关于连续性的讨论会引申出空间与结构孰为优先的问题。对西扎而言事实相当明了他是空间派。西扎深受从G.森佩尔到阿道夫·路斯这一思想脉络影响,空间与感知是建筑的核心,结构是空间背后的技术手段。虽然在普利茨克奖的颁奖评语里,西扎的建筑被认为是“现代主义原则和美学意义的延续”,“外表简洁、形式诚实”,但如同路斯一样,西扎的情况要复杂得多。西扎并非原教旨意义上的现代主义者,在他的建筑中结构经常处于隐匿状态。由于建筑外部多有饰面层、内部的承重结构与非承重结构难以区分,因此结构的真实性让位于空间体验的优先性。如果说结构理性与结构表现的执念中存在着逻各斯中心主义的风险,西扎一开始就远离了这种形而上学,而更贴近具身化感知与现象学的领域。


然而隐匿不意味着真实性的缺失,结构的从属地位也不意味着逻辑体系的弱化。笔者认为西扎建筑中结构的真实是一种未被直白表达的真实。在大师工作室项目中,虽然结构体系与空间体系相对独立,一隐一显,但二者同样具有连续性的内在品质。为了获得空间的纯净效果,大师工作室采用了剪力墙结构,准确来说是“墙—板结构”,以钢筋混凝土墙和楼板取代了框架结构中难以隐藏的柱和梁。大部分结构墙体和楼板厚度接近,都在200mm左右,可看作是同一元素在空间中的连续转折。在现浇施工过程中,建筑结构近乎于“一体成型”的雕塑。厚板的力学性能为建筑的自由造型—上下层墙体不对位、各种开洞、悬挑与凹进等—提供了支持。对于这种结构体系来说,三维复杂状态下整体的连续性保证了由上至下力流传递的合理性,因此同样成为结构设计中首要的技术目标。


在构造层面,西扎事务所惯用的铝包木门窗同样具有“隐匿的真实性”,也符合路斯所主张的“覆面的原则”。这种门窗并不特别追求纤细,远看时具有传统木门窗的尺度感;但近看时窗框为铝板包裹,难以看出是以实木为芯材。与普通铝合金型材相比,这种铝包木作法让门窗的保温性能更加出色,而截面构造简单,外观平整而厚重,与西扎建筑的雕塑感形成呼应。


或许因为根植于葡萄牙的现实条件,西扎事务所很少采用特殊的材料、建造技术或昂贵的订制构件。事务所内部拥有从门窗家具到装修、设备等全体系的成熟作法以及产品支持,同时积极采用灵活的应对策略。笔者就技术问题询问了西扎先生本人,他回复说不同的技术条件“有时候会降低想象力和创造性……在这么多不同的国家进行设计,必须能够不拒绝任何信息,并将其改变为可以帮助我们的东西,而不是一味对抗它”。西扎事务所有自己的设计逻辑与美学坚持,但从不采用自我标榜的“硬拗”姿态,通过与当地设计团队之间“即兴的合舞”(据建筑师赵远鹏),保证了作品在不同地域均有一以贯之的完成度。这种质朴、务实的态度加上高度专业性的技术处理,诠释了真实性的确切含义。


因此,尽管西扎建筑的内外有完全的“装修层”,但呈现的结果非常纯净而整体,看不出装修的感觉,也许这正是技术层面“隐匿而又一丝不苟的真实性”带来的品质。



六、定则与化机


“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这是郑燮在“胸中之竹”的题画中对创作的论述。这个论述在艺术创作中具有共性,的确不限于画论。笔者借用此句,以“定则与化机”概括西扎在大师工作室项目设计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方面。“意在笔先”是相对稳定的模式/图式,依据基本法则和经验预判形成了谋篇布局的框架;而“趣在法外”则强调情感流溢的随机应变,侧重于顿悟和即兴发挥,进入一种无拘无束的创作胜境。传统写意画更推崇“化机”,后者来自技艺的锤炼与升华,是增色添彩的神来之笔,属于更高的艺术境界。


大师工作室的设计从逻辑性入手,对环境的敏锐、功能与尺度的推敲、原型与类型的选择、工作方法的延续等,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定则”。定则是建筑师的职业底线和基本功,是创作赖以成立的前提。另一方面,“化机”才是设计中决定性的时刻。在设计的中间阶段,曲线、斜线的介入和体量切削、大虚大实的即兴处理使各幢建筑不再囿于既定的类型,带有了强烈的个性特征,回应了该项目的内在诉求。正如清初画家恽南田所谓“化机在手,元气狼藉,不为先匠所拘,而游于法度之外”。“化机”的介入效果是极为显著的,如F2中直线与曲线的碰撞组合塑造了沿街面的识别性,使建筑随着日光角度呈现各种微妙的表情变化,刻画出优雅的入口空间(图18)。



图18F2的北面与入口空间


如果“化机”仅仅是对基础状态进行风格化处理,那么它就会沦为一种肤浅的“装饰化的图解”—正如后来的理论家对包豪斯设计理念的批评。与此相反,西扎的设计思维具有深刻的复杂性,“化机”的即兴发挥是否得体,最终依赖于理智的批判与抉择,他对F2南面轮廓的反复调整恰好印证了这一点(图19)。


图19:F2 南面轮廓的推敲过程


在2014年10月对F2进行“加法”操作之后,后部形体的北面和南面都呈现为曲线轮廓,似乎比较协调,但进一步研究之下,南面的S形曲线让整体上有趋向柔媚和弱化的嫌疑。随后的两个月西扎对南面轮廓进行了不断的修正,用平面、轴测与透视草图反复推敲,曲线再次变为直线(斜线),最终又变为一道折线收束了形体的流动,内部空间布局也随着形态的变化进行了调整。这种优化很难用言语清晰地解释,但这个位置是笔者在现场考察时最有感触的室内空间之一,感觉它体现了西扎空间处理的精髓,不由得与同行者在此拍了张合影。在之后的图纸研究中才发现它的生动正来自这个由直变曲、由曲变直、又在直中求折的“曲折”过程。


隐含在这种批判性抉择过程之下的,是设计者时刻保持的内省。西扎在谈到自己的绘图(drawings)时这样写道:“有时必须回到起点,以检查我们是否做得够好……这种经验会有所帮助,但会给我们—设计师或建筑师—一种虚假的确信,从而失去自我批评,看不到我们实际上并没有获得好的解决方案。设计是不断地研究。有时不是那么合乎逻辑。”


从灵机一动到幽默诙谐,“化机”还体现在大师工作室设计的许多方面。从表面上看,西扎作品似乎完全符合早期现代主义的特征,然后一旦进行更深的“凝视”就会意识到其中的非理性与戏剧化。建筑理论家H.F.马尔格雷夫在《建筑理论导读—从1968年到现在》一书中准确指出,西扎的作品“披着貌似早期现代主义的洁白外衣,在一种地域主义甚至超现实主义的背景下展现给世人。”戏剧化或幽默感的处理在西扎作品中多次出现,戏仿人脸图案的立面如卡洛斯·拉莫斯馆(Carlos Ramos Pavilion)与波尔图大学建筑学院,猫状形体有拟态博物馆、上海锐驰馆展厅等,前述的博阿维斯塔住宅的正面宛如一个金刚力士。而马尔格雷夫提到的视错觉手法,在大师工作室项目中获得了另一种有趣的效果。


在环境光线柔和的条件下,如果一个细心的观者从左前方观看F4三层的主卧阳台,可能会心生疑惑:阳台的雨棚挑板是不是略微突出于主体的外墙?然而挑板的正面是外墙自下而上延伸而来,显然应该是与外墙平齐。问题出在哪里?只有来到右前方才恍然大悟:挑板与墙面之间脱开了一道缝隙,造成了刚才的错觉(图20)!这道缝隙下面就是阳台门,显然它是“反功能的”,所以也充满了体验性—让人经历一瞬间的“水帘洞”或者“白驹过隙”。对于设计者来说可能是为了维持线性元素的独立性而突破常规—索性断开,却获得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与戏剧性。


图20:F4 南面左翼(笔者拍摄)


“意外之喜”是创造力有富余的体现,就像幽默是智力有富余的体现一样。引申而论,包括建筑师和艺术家在内的许多创作者经过多年的浸淫研磨,走向成熟之后,出产上佳之作相对不再困难,作品符合自己和同行的预期,收获意料之中的赞誉,但是往往“没有意外”。事实上这亦实属不易,因为成名之后故步自封者在古今中外都不鲜见。后者停留于既有套路的舒适区,不知不觉丧失了基本法度,几乎不能维持正常的职业水准。而透过东钱湖大师工作室项目的大量草图和反复推敲的过程,能够感受到西扎先生年逾八十高龄仍不断磨砺技艺、推陈出新的创作状态。也许正因如此,西扎能在诸多建筑师心目中一直占据着“真正的大师”的位置。



七、结语


西扎建筑的内核是高度复杂的。虽然理论家曾将他和其他人一起列入“批判的地域主义”,但他的作品并非一目了然,也很难进行标定和模仿。东钱湖大师工作室始于理性的逻辑分析和形态类型学的选择,经过差异化和突破性的艺术处理以及对连续性美学的极致追寻,在反复推敲和自我批判中导向最终方案。貌似简洁的作品中所蕴含的复杂性,来源于设计思考的多维度与非线性过程。他的作品中充满了理智判断与直觉经验的交织、内与外的矛盾、曲折尽致的美感、连续的张力与意外的幽默,呈现出R.文丘里所说的“困难的整体”。他一方面恪守着建筑师的职业操守,始终坚持着底线与“定则”,另一方面拳不离手,时刻寻求着挑战与突破的“化机”。在西扎本人的言说中,他始终强调设计中超越逻辑、难以言说的部分:“获得项目和作品中的复杂性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抉择哪些是真正必要的,哪些是不必要的。像任何创造性的职业一样,矛盾是(建筑)创作的一部分。很多时候,矛盾性是难以言传的。但并非一切都要用语言说清楚。”


通过对东钱湖大师工作室项目设计过程的分析,笔者倾向于认为西扎并非是一个原教旨意义上的现代主义者,甚至在复杂性与矛盾性(而不是符号和拼贴)的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洗练而生动的后现代主义者。他的建筑的体验者可能要经过反复品味才会明白:在作品看似理性克制的外表下,蕴藏着充满诗意和趣味的灵魂。



[感谢ASCC建筑设计工作室和施工图设计团队赵远鹏、陈永兵对本文写作的帮助。]



本文节选自《逻辑、即兴与批判性抉择——西扎作品东钱湖大师工作室的设计观察(附书面访谈和项目过程笔记)》,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24年8月刊,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注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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