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印武丨传统与真实性——沙溪乡土建筑实践

学术   2024-08-07 16:00   北京  



编者按:



由抖音家装与《建筑师》杂志联合策划、出品的人居美学与空间纪实系列纪录片《方寸之间》第二期《黄印武:回应在地文化与传统》将于7月17日在抖音全网独播上线,本文发表于《建筑师》杂志158期,文中黄印武老师以他多年来扎根沙溪古镇进行的系统修复工程为例,阐述了沙溪修复过程中不同于一般的“修旧如旧”,而是基于传统的真实性,详细辨析了何为“真实性”,从而在此基础上对文物加之“最小的干预,最大的保护”,本文在多年之后回读仍然充满启发并具有广泛适应性,因此重新发表,以飨读者。


作者:

黄印武,沙溪低碳社区中心项目负责人,沙溪复兴工程瑞士项目负责人,现为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副教授。


本文摘自《传统与真实性——沙溪乡土建筑实践》,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12年8月刊,总第158期P23-29。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注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


本刊所有文章均已在中国知网、国家哲学社科文献中心、超星、万方、维普等数据库上线,用户可自行下载阅读。

引用格式:黄印武. 传统与真实性——沙溪乡土建筑实践[J]. 建筑师,2012(04):23-29.



沙溪


沙溪僻处偏隅,是中国西南横断山脉中的众多平坝之一,海拔 2100m。在一片茫茫高原之中,进出往来都必须翻山越岭,马帮自古以来就是这个区域最主要的运输方式,并逐渐演化成为一个稳定的商贸网络,一直延伸到西藏、印度,这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茶马古道”。沙溪也是这个曾经的商贸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


由于沙溪的海拔相对较低,当地气候更利于农作物的生长,物产也因此更加丰富一些。同时,沙溪周围有四个盐井,出产内陆地区最为重要的生活物资——盐。沙溪于是当仁不让地成了这个地区重要的交易中心。加上马帮的往来穿梭,沙溪逐渐转化为茶马古道上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补给站,因此一度兴盛,一度繁华,并留下了大量精美的传统建筑。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随着现代公路的兴起,马帮的交通功能逐渐被取代,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沙溪这个因马帮而兴盛的地方,也因马帮的衰落而停滞不前。但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沙溪正是因为交通的不便,隔绝了发展的动力,别无选择地沿袭着千百年来的传统,当地的民族特色也因此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沙溪的人口中 90% 以上都是白族,他们还保留着本民族的服饰,忙碌着属于这个地方的节日,传颂着属于自己的音乐,在美丽的田园景色之中,过着宁静而安详的生活——种地、养猪、赶集、晒太阳。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许多传统的技艺在沙溪还得到了很好的传承,特别是木工,更是自古享誉西南三省。据清朝张泓《滇南新语》记载:“剑川硗瘠,食众生寡,民俱世业木工;滇之七十余州、县及邻滇之黔、川等省,善规矩斧凿者,随地皆剑民也。” 沙溪正是剑川的重要一支。直到今天,沙溪的老百姓还在使用《天工开物》中记载的方式烧制瓦片,用榫卯、夯土墙建造自家的房屋。



沙溪复兴工程


沙溪拥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如此深厚的传统,如此丰富的遗产,如此优美的景观,却远远滞后于整体的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是不是因为传统的羁绊呢?


一个偶然的机缘,沙溪开始进入国际视野,以瑞士联邦理工大学为主的国际团队在 2002 年与剑川县人民政府一同启动了沙溪复兴工程这个国际合作项目。沙溪复兴工程是一项以文化遗产保护为基础的乡村可持续发展实验,得到了瑞士联邦政府外交部下属发展合作署以及瑞士、美国多家国际慈善基金会的资助。


沙溪复兴工程确定了以四方街修复、古村落保护、沙溪坝可持续发展、生态卫生、脱贫与地方文化保护以及宣传 6 个各具特色、分合自如的子项目(图 1),尝试将当地文化遗产乃至文化传统的保护纳入一个集合经济、社会和环境在内的整体发展框架之内,将当地文化遗产和文化传统保护作为未来发展的基础和动力,寻找和确定潜在机遇,因地制宜地构建经济体系,实现地区性的可持续发展。


图1:沙溪复兴工程项目框架


整个项目分为三个层次,将历史文化、现实生活和自然环境有机整合起来,相互依托,彼此促进。第一个层次,也是最核心的层次,是对中心公共建筑遗产的保护,这是将来整个地区发展的原动力。第二个层次是这些公共建筑所在的村落,要保持和加强这个村落的生命力和活力,村落的保护、更新是保存这里公共建筑遗产的重要依托。第三个层次,是承载村落的整个沙溪坝子,即沙溪的整体社会、经济和文化环境。沙溪的发展,不是靠保护实现的,而是以保护作为基本发展资源,通过各种经济成分的协调和提升实现的,也只有这样,才可能确信保护的可操作性。这些子项目以沙溪当地生活和文化遗产、自然环境为中心,不仅仅是关注于这些遗产的保护,更关注于当地人民生活的发展和需求。


正是沙溪复兴工程独特的项目构架,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使我们有机会深入了解传统,进一步发现和体会传统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反思当代,正视传统与发展。



与时俱进的传统


沙溪四方街的建筑历史悠久,历史上自然也就免不了多次维修。当沙溪复兴工程开始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个看似平常的屋顶之上往往包纳了规格繁多的瓦片(图 2)。我们可以清晰地从这些瓦片规格的变化看到传统不断演进的缩影。沙溪的建筑遗产都在不经意间见证了沙溪瓦窑发展的历程,直白地道出了传统并非一成不变的事实。


图2:在同一建筑中找到的规格不同的瓦件


相对于瓦片规格这种不自觉变化的传统,某一些传统则是在实际功用的驱动下主动地发生着变化,例如当地木楼梯的拉结方式。传统的木楼梯是以两块梯梁夹合固定踏板和踢板,再用拉板和木销紧固梯梁(图3a)。由于拉板断面小,对材料品质要求高,加工复杂,现在逐渐都改用钢筋套丝口后两端加垫片螺丝(图3b),不仅加工简便,而且在梯梁上的洞口更小,构造上更理想。在有意无意之间,现代材料很自然地被利用到传统建造之中。虽然这种利用是从偶然开始,但最后往往发展成为一种必然。


图3a:传统楼梯固定方式


图3b:传统楼梯的现代固定方式


不仅如此,传统技术也可以为现代材料服务。当地在建造民居的时候,开始使用现浇的毛石混凝土(图4a)代替传统的石砌墙基。虽然在建筑材料上发生了变化,但是在施工技术上却直接利用了传统夯土墙的夹板(图4b)充当浇灌混凝土的模板。这种支模方式虽然比不上专业模板的效率,但是可以就近取材,如果考虑到将来墙基上还需要夯打土墙,需要使用相同的夹板,那就不难理解这种嫁接做法的逻辑性和实用性。


图4a:当地现浇混凝土模板


图4b:传统夯土墙夹板


其实,传统逐步演进的例子还有很多,但是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些自觉不自觉的演化过程都是以经验为基础,在不断尝试的过程中逐步验证的,所以并不是每一次演进的尝试都能如愿以偿。在维修沙溪中心小学的一栋建筑的时候,我们遇到了这样一种情况。建筑的构架形式和构造方式都采用了当地传统的做法,可能是因为需要更大空间的缘故,建筑的进深比普通建筑要稍大一点。也许是受通常面阔尺寸微小调整不涉及结构关联变化的暗示,工匠认为在进深方向也是同样的道理,于是只是简单地将进深步架拉大。可是,屋面的椽子由于数量众多,为了节约成本,椽径已经是最经济的尺寸。简单的拉大进深的步架必然造成椽子断面直径的不足,所以当我们维修这个建筑的时候,屋面已经严重变形,原因正是椽径大小与步架长度不相对应(图5a,5b)。很明显,传统在自发的演进过程中,由于缺乏对材料和结构性能的量化分析,只能是在不断总结失败经验的基础上曲折发展。


图5a:变形破损的小学建筑屋顶


图5b:修复工程后的小学建筑屋顶



传统建筑与建筑传统


传统自觉不自觉的发展是其存在的必然,昨天的传统未必是今天的传统,笼统地谈论传统只会造成能指与所指的混乱,而界定传统的过程也因此变得复杂。


建筑界在讨论传统时,往往会以传统建筑来代替建筑传统。事实上,如果我们认真分辨一下“建筑传统”和“传统建筑”,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同一个概念,而是语言的误会和概念的错位。首先,传统建筑与建筑传统中的两个“传统”分属不同的词性。“传统建筑”中的“传统”是形容词,是“传统的”的省略,是传统外在的某种表现形式,与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并不等同于真正的传统,甚至有时是“被传统的”,属于“器”的范畴 ;而“建筑传统”中的“传统”是名词,指向习俗、技艺等所依托的文化和思想,是产生传统形式的深层次原因,属于“道”的范畴。其次,“传统建筑”是具象的,可以用感官去描述 ;而“建筑传统”是抽象的,只能通过思维来体会。再次,“传统建筑”是在传统环境中形成的建筑类型,是长期形成、并为社会认同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具象表现。“传统建筑”的产生必须依托于特定的“建筑传统”,但是“传统建筑”一旦形成便可以长期存在,而“建筑传统”却是在持续的发展和演变之中,所以某些“传统建筑”的存在可以远远超出“建筑传统”的有效期。因此,判断“传统建筑”是否符合“建筑传统”只能从传统的生活环境中去寻找线索,与其建造时期相联系,以便确定其所依托的“建筑传统”。


沙溪由于历史的原因,仍然保留着深厚的建筑传统和大量的传统乡土建筑,大量的具体建筑实例为我们仔细辨别传统的不同层次提供了可能。沙溪四方街是当地传统乡土建筑的集中代表,其格局形成的时间正是沙溪儒家文化盛行的时期,整个建筑群的格局也充分体现了儒家文化对建筑传统的影响,反映出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社会秩序。



老马店


在沙溪四方街的一侧,是马帮时代的马店,通过沙溪复兴工程的修缮和改造,仍然作为供人留宿的客栈,取名老马店,直白地表达了其历史渊源。但是,经营这个客栈的老板在装修客栈的时候,连带着更换了面向四方街的立面。老马店立面上原本简单朴素的木板门、木板窗(图6a)被替换成格子门和格子窗(图6b)。虽然这些格子门、格子窗都是沙溪本地的式样,做工也很地道,但总是让人感觉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异样。


图6a:修复工程后的老马店立面


图6b:经营者更改后的老马店立面


使用传统的构件就必然符合建筑传统吗?格子门、格子窗虽然也是传统的构件,表现着传统的形式,但是通常是用在面向内院的一侧,属于“内衣”。如今堂而皇之的亮到外面,很是时髦,有点像是超人的内衣外穿,只是放在四方街的格局之中,便显得搔首弄姿,缺乏教养,硬生生地把完整的传统撕裂开来。


传统的形象能不能表达传统,只有处于相互联系的具体语境之中,通过彼此的关系,才可以清晰地分辨。对传统的诠释可以是一种创造性的发展,但是需要在合适的环境中采用适宜的方式。



东寨门


然而,传统的内涵绝不仅仅局限于传统形式所能表达的范畴。东寨门是进入四方街的主要通道之一,现存的东寨门是建于 20 世纪 40 年代,虽然比较简陋,但是气势不减。紧邻东寨门有一处民居,民居的屋檐直接压在了寨门一侧的屋面上,寨门甚至被迫取消了部分出挑的屋檐(图7a)。单独观察寨门或者民居,都是传统形式,都符合当地建筑传统,但是,正是两个符合建筑传统的单体放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些说不清建筑传统了。


图7a:修复工程前的东寨门


我们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样一个建成于儒家传统完好的社会时期的寨门,为什么会因为民房的原因而牺牲建筑形体的完整呢?儒家文化有严格的宗法等级规定,公共建筑的地位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高于民宅的,难道是……?一个推论从心底显现,民宅曾经翻建过,而且是在儒家文化支离破碎之后。如果这样的话,民宅与寨门的尊卑关系就无关紧要了。


随着修缮工程的进行,我们有了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发现。当时民宅靠寨门一侧的山墙已经空鼓,向外歪闪,需要拆除重砌。在清理这堵山墙的墙基的时候,我们找到了民房更早的柱础石(图7b),证实了早先的推断,这个建筑和寨门是有一定距离的,彼此的屋面是分离的(图7c)。


图7b:施工过程中发现的原柱础


图7c:修复工程后的东寨门


不难看出,建筑传统不是单纯的建造活动,也是一种社会关系,决定了传统建筑生成的逻辑,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反观中国现代城市的面貌,无论个人好恶如何,其实都是一种现实社会生态的映射。


传统建筑是建筑传统表现的载体,但是传统建筑所表达的建筑传统不仅与其建造的时代密不可分的,而且非常有限。离开了建筑传统来建造传统建筑,就是东施效颦,为形式而形式而已,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徒具其形。



修旧如旧与真实性


在建筑遗产保护的领域中,中国长期使用“修旧如旧”这个指导原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社会主流应对传统的态度。然而在“修旧如旧”中,无论是哪一个“旧”,都始终没有摆脱现象层面的纠结,仅仅局限于谈论形容词的传统,从一个“传统的”到另一个“传统的”。“修旧如旧”这个概念的流行,引起了大量的误解和混淆,甚至丧失了其应有的指导意义。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当年梁思成提出“修旧如旧”这个概念的背景,或许我们可以更为清晰地理解他所表达的意思。1963 年,扬州市政治协商委员会邀请梁思成作关于古建筑维修的报告,他在演讲时说“我是个无‘齿’之徒”,“我的牙齿没有了,后来在美国装上这副假牙,因为上了年纪,所以不是纯白色的,略带点黄,因此看不出是假牙,这就叫做‘整旧如旧’。我们修理古建筑也要这样,不能焕然一新。” 所以,梁思成的意思是修复古建筑的时候需要注意新老构件形象上的协调,保持古建筑的完整性。这无疑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当“修旧如旧”被教条化,上升到一个指导古建筑维修的根本原则的时候,则显得单薄和片面,“旧”与“旧”的含混不清造成了各以为是的局面,导致了原则的不确定性,以至于某些拆了真古董新建假古董的做法也公然标榜自己是“修旧如旧”。


1994 年,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在日本通过了著名的《奈良真实性文件》,《威尼斯宪章》中的真实性被重新诠释,真实性的概念开始得到亚洲国家的广泛认可。相对于“修旧如旧”而言,真实性则更多地关注现象背后的文化背景和历史信息,突出关注价值。


欧洲有一个很著名的思想实验,称作忒修斯之船,我以为这个例子可以用来解释真实性的概念。这个实验最早出自普鲁塔克的记载,记述了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为了保证持续地在海上航行,于是不断地维修和更换损坏的部件,例如一块木板腐烂了,就立刻用新的木板更换,以此类推。于是就有了一个问题,当所有的部件都被更换之后,最终的这艘船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船?如果能够把所有更换下来的部件重新组合成另一艘船,那么究竟哪一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呢?


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真实性的几种特性。首先,讨论真实性需要针对特定的对象,只有这样才可以清晰地定义其文化背景,确定对象的价值,进而确定其真实性的内涵。其次,真实性依赖于多种价值,诸如历史价值、科学价值、艺术价值、社会价值等,在特定的对象中,各种价值的依附对象、表现方式和对应层次不尽相同。在忒修斯之船这个例子中,船体部件本身具有历史价值,而整体的船是由不同的船体部件组合起来的,这种组合方式和技巧是一种突出的科学价值,同时这艘船担负着一定的使命,这是其社会价值。当船体部件损坏的时候,直接影响的是其历史价值,但是如果仅仅为了保存其历史价值而不加以更换,必然导致船无法航行甚至沉没,这样就会进一步影响到其科学价值和社会价值。所以,不难看出,真实性还具有层次性,整体层面的价值远比局部层面的价值更重要。船体部件的历史价值固然重要,但是船的基本功能是航行,这是由其科学价值决定的。虽然船的部件不断更新,其历史价值很难保全,但是这种更新是为了航行这个基本功能,延续其科学价值和社会价值。所以舍弃一部分局部的历史价值,来保证核心的科学价值和社会价值,不仅不会危害整体的真实性,相反体现了真实性的发展特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真实性并不否认变化,而是认同合理的发展。忒修斯之船不断更换损毁的构件就是为了保持船体的核心价值不受损害,努力保持其价值的稳定。真实性是以价值判断为依据,允许发生能够保持或者强化其价值的变化。所以变化本身不是问题,如何变化才是真正的问题。



戏台藻井


在传统中也同样存在真实性的问题。如前所述,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单纯的形式问题,传统的发展应当有其自身的逻辑,这个逻辑正是真实性的原则 :以价值为核心。


沙溪四方街的戏台是沙溪最为重要的建筑之一,也是四方街上惟一在维修前保持原使用功能的建筑。这个戏台在历史上曾多次维修,最后一次是在 1990年,当时给戏台增加了一个藻井,但是使用了那时流行的湖蓝色层板这种廉价材料,与戏台的风格格格不入(图8a)。按照修旧如旧的观点,这个藻井原来是不存在的,理当拆除,恢复到增加藻井之前的状态。但是如果从真实性的角度来看,事情却并不这样简单。


图8a:修复工程前的戏台藻井


虽然藻井在风格上不协调,但是反映了一种合理的功能诉求——改善戏台声音效果和台下的视觉效果。1990 年增加的藻井虽然没有历史价值,缺乏艺术价值,甚至可以说破坏了戏台的整体艺术效果,但是与没有藻井相比,视觉效果得到了很大的改观,而且它体现了科学价值,是对戏台原有的价值的有益补充,这种功能诉求应当在修复过程中得到回应。如果只是简单的拆除,那么的确可以消除视觉上不协调的状态,但是这个藻井所具备的价值也会一同消失,无异于因噎废食。


最后的维修方案是基于真实性的原则,采取了积极发展的保护态度,将旧的藻井拆除,换上一个重新设计的新藻井(图8b),在构件和彩绘风格上与原来的戏台相协调,这样既延续了原藻井的科学价值,又增强了戏台的艺术价值。但是这个藻井并没有完全依照传统的构造安装到戏台上,而是采取了悬挂的方式。这是因为这个戏台原来没有藻井,因此也没有预留安装藻井的可能。如果强行按照传统方式安装,极有可能破坏现有的戏台结构,对现有的价值构成威胁,而悬挂的方式不仅巧妙地避开了这个矛盾,而且新旧关系明确,可识别性更好,便于区分不同时代的贡献。新藻井还刻意与戏台结构保持了一定的间隙,没有如传统藻井一般满铺整个顶面。这个间隙不仅方便了悬挂结构的安装,而且为将来隐蔽安装戏台照明灯具预留了空间,兼顾了现代的功能需要。所以,新藻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戏台的形象,也不符合以往的传统,但是戏台的价值不仅没有被破坏,反而得到了强化。


图8b:修复工程后的戏台藻井



兴教寺大门


四方街上的兴教寺与戏台处于同一轴线之上,在历史上地位显赫。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兴教寺不再作为寺庙使用,成了当地政府的办公场所,大门也变成了当地民居的式样,在外表上看不出丁点寺庙的蛛丝马迹(图9a)。当决定恢复兴教寺历史格局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如何恢复兴教寺的大门?当地的学者认为,应该采用当地常见的寺庙大门式样,这样才能反映寺庙的特点。


图9a:修复工程前的兴教寺大门


但是从真实性的角度来看,四方街整体格局的历史价值比兴教寺大门的文化特征更为重要。四方街的整体格局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忠实地记录着当地历史,这种因时间而形成的历史价值是不可复制,无可替代的。虽然我们希望重新恢复寺庙的格局,重建文化的认同,但是这并不能抹去兴教寺曾经作为政府办公场所的事实,而且这段历史也是四方街的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真实的存在过。完全抛开现实的环境,孤立地插入一个崭新的大门,这无疑否定了部分的历史。


因此,我们坚持大门的设计应当以尊重现实的整体环境为前提,但是这和反映寺庙特征的合理需求并不冲突,只是多了一些限制条件而已,在设计上可以通过不同的层面来回应。从整体环境层面来讲,大门建筑是局部,局部要服从整体,建筑的体量应当得到保持。而在建筑的细节上,则可以充分满足反映寺庙特征的需要。最终的方案采取了一种两者兼顾的设计,没有沿袭任何一种已有的形式,而是根据当地乡土建筑的建造逻辑加以发展(图9b)。新设计的大门保持了已有建筑的柱位、高度和进深,将已有建筑的二层空间调整为一层,但是在建筑整体的大屋面之下增加了两次间的小披檐,一方面是与当地常见的一高二低的寺庙大门形式取得呼应,另一方面与周边的民居取得尺度上的协调。建筑细节上,有选择地结合了兴教寺大殿和二殿这两处明代遗构的特征,建立文化上的关联,尽量保持建筑品质的一致性。所以,新大门维持体量不变,不仅避免了对四方街整体价值的扰动,而且以一种非常微弱的方式传递出政府办公楼的历史,多种价值以不同层次、不同强弱的方式表达出来(图9c、图9d)。


图9b:修复工程后的兴教寺大门


图9c:当地人理想中的兴教寺大门


图9d:实施的兴教寺大门立面



错步楼梯


沙溪的传统民居通常是两层,底层是供人居住和活动的空间,二层主要用于供奉祖宗和储藏粮食、杂物。由于二层较少使用,为了高效地利用空间,通往二层的楼梯通常很陡(图10a,图10b)。然而随着生活的发展,也出现了频繁使用二层空间的需求。显然,陡峭的传统楼梯已经满足不了现代生活对居住条件的要求,而老房子里面留给楼梯的可扩充空间几乎没有,不得不通过设计来解决传统中不曾面对的问题,这从一个侧面也说明了传统发展和演进的必然。


图10a:传统楼梯样式


图10b:传统楼梯拆解


在沙溪复兴工程中,我们设计了一个全新的楼梯,这种楼梯完全是因地制宜的,将设计的内容拓展到人的行为,根据上下楼时左右脚分步踩踏台阶的行为特点,将踏面与脚步对应起来,在不改变传统楼梯空间的情况下,保持同样的坡度,提供最舒适的体验(图10c,图10d)。最为重要的是,在这个设计中,我们采用了传统的构造原理和材料,楼梯虽然在外形上迥然不同于沙溪传统的楼梯,但是本地工匠制作的时候没有任何难度。


图10c:设计的错步楼梯样式


图10d:设计的错步楼梯拆解


使用传统的材料、传统的技术,结合现代的使用要求,通过主动地表达传统来实现传统的发展,这无疑是一种积极应对传统的态度。知识不能在被动地接受中产生,而必须依靠积极的表达才能获得,因为只有在积极表达的过程中,主体才能真正掌握知识。传统的传承和发展也是如此,尊重传统但不是简单复制传统。传统应当成为一种个人的素质和修养。


在沙溪,我们注意到缓慢演变的传统建筑与迅速发展的现实生活之间的矛盾,这也是推动现代材料和现代建造在沙溪发展的必然趋势。然而,现代材料和现代建造对沙溪而言,并不是当地工匠所熟悉和擅长的,相对于传统的建筑类型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方面是熟悉但不适用,另一方面是适用但未必熟悉,现实在沙溪博弈的结果造就了两种状态的并存。


传统的发展是一种必然,但是这种发展不应当是随心所欲的,更不是彻底的破旧立新,而是以已有的传统为基础,以深入了解当地的建筑传统为前提,以传统与现实的矛盾为内容的发展。我们没有兴趣刻意制造和维护传统和现代这一对矛盾的概念。实事求是地面对现状,因地制宜地解决矛盾才是我们的目标。所有的传统都是为了有利于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出现的,一旦这个传统变成为发展的障碍,我们就没有必要继续坚持和遵循。我们的前辈对社会、对文化的贡献构成了我们今天的传统,而我们今天对社会、对文化的贡献很可能演化为明天的传统。依托于沙溪生生不息的乡土社会生活,沙溪的乡土传统不应是过去完成时,而是现在进行时。


以上三个例子,都没有以维持传统的形象为目的,相反,都采用了积极发展的保护策略,针对具体的问题,有的放矢。然而,这种发展策略不是为了颠覆传统,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为了改变而改变,而是为了延续和强化传统中的价值,以真实性为原则,通过设计的手段,有所为,有所不为。



离形得似


传统可以通过建筑表达,传统也可以通过语言表达,传统更可以通过行为表达,表达传统的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但是任何一种表达传统的形式都无法替代传统,替代价值,替代真实性。同时,任何传统都离不开大的社会环境,时代的发展,生活的提高对传统提出了发展的要求,而材料的丰富,技术的提高,也给传统的发展提供了机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将传统形式化,或者以刻舟求剑的方式追寻传统,都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口口相传、潜移默化的建筑传统,在自发演进的过程中并不依赖理性的分析,而是基于经验的实践积累,发展的过程充满偶然性,发展的方式带有盲目性,以不断试错作为传统发展的代价。沙溪现在还保留着大量的传统乡土建筑,这得益于沙溪还完好地传承着当地的建筑传统,但是随着城镇化进程的不断加快,现代化的压力逐步增加,沙溪的传统正面临巨大的挑战,自发演进的方式已经无法适应瞬息万变的现代节奏,经济发展为主导的大潮流更是将独立的文化脉络引上了别无选择的经济轨道。随着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的发展和演变,名词的传统日渐式微,而形容词的传统却正在肆无忌惮地蔓延。沙溪乡土建筑传统的发展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前途未卜。


我们讨论传统建筑,是为了传习建筑传统,通过身体力行,将传统融入到自己的血液之中,而不是刻意追求传统建筑的外表 ;我们讨论建筑传统,也是为了促进传统无意识的发展转化为有意识的引导 ;我们讨论建筑传统,更是为了立足于昨天的传统,创造明天的传统,在理论上把握传统的真实性,在实践上与古为新,离形得似。



本文节选自《传统与真实性——沙溪乡土建筑实践》,原文刊登于《建筑师》杂志2012年8月刊,微信版已略去文中所有注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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