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宇宙“奇点”,传统的最深处,就生长着“现代”。又仿佛宇宙在膨胀中生长,传统发展到了极致,就呈现出“现代”。所谓“现代”,非时间概念,亦非时尚概念,而是传统本身发展、流动、嬗变、新生的规律之表征,是艺术活泼泼生命之体现。
经历过“85美术思潮”和新文人画运动的胡石,既没有走向现代主义,也没有像大多数画家那样将笔墨与西方现代观念结合,他的艺术观念是回溯传统的,其审美经验是向内开掘的,力求寻找传统文人画新的艺术语言,开拓传统文人画在当代发展的新可能。所谓新的传统,大概就是这样形成的。
与那些有建树的文人画家一致,放置在文人画道统中看,胡石的创作实践是内生性的,与宋元以来的文人画尤其是八大山人的艺术遥相呼应。
文人画的重要特点之一即体现在用笔上。这既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又是一个文化性甚至是哲学性的问题。既是一个形而下的问题,又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是一个基本问题,更是一个终极问题。许多人终其一生亦不得法。如果说八大山人作画用圆笔,草书入画,胡石则以方笔,行书入画。从外在呈现,到内在精神,都值得分析。
八大山人圆笔入画,用笔平和稳定,但独特的人生经历、高蹈孤绝的遗民心境,在不经意间为他的笔墨经营出了一派险绝冷峻之势。艺术的根本动力是直觉。且看圆笔用笔持续推进,笔生笔,笔生墨,墨生骨,流动,组合,生发,化一,画面整体给观者的体验是奇险,是支离,是背反,是叛逆,圆中见方,方中见险,尽显人生的峥嵘和人格的桀骜,与八大山人在那个时代的社会道统相抗衡。八大山人就是八大山人,特立独行的奇异人格造就了笔墨之决绝,内隐的是生命的抗争与灵魂的呐喊。
很显然,胡石深受八大山人影响。迷人的人格总是让人敬仰,圆中见方的险绝笔墨亦足以让人称奇,让人怦然心动。艺术人生不可重复,但艺术观念可以借鉴,取来为我所用,表达那个内心奇崛盎然而又归于圆融平和的自我。
胡石用笔以方笔为主。在用笔过程中,笔与笔之间相互分离又相互勾连,相互对抗又相互营救,相互矛盾又相互调和,笔笔生发,向前推进,形成阵仗,缔造笔流。这笔流在有限的纸上空间奔突、转折、迂回、化合,抑扬顿挫,时断时续,持续推进终至形成闭环。本来就是这样,佶屈聱牙的方笔不太讨人喜欢,但这看似笨拙、憨厚、不讨巧甚至有点执拗的用笔最终将边边角角的锐度进行以道禅哲学的浸润与打磨,统一于圆融平和。不得不说胡石用笔之非凡。鉴于文人画之独特性,文人画之用笔,实乃书法用笔,点画之间的顺承、呼应、接纳、碰撞、摩荡、弥合……化险为夷,寓动于静,画者情绪得以尽情释放,境界与格调自然而然徐徐出焉,同时,又不得不说这样的用笔赋予了某种观感上的现代性。这就是文人画精神深处的辩证。文人画之所以不同于院体画、民间绘画之最大不同,大约就在这里。
说到用笔,不得不寻根溯源说一说胡石书法。胡石书法,总体取法《兰亭序》,魏晋风度,笔势峥嵘,擅造险,然字与字、行与行、点画之间相互理解、相互支撑、相互顾盼、相互营救、相互弥合,乍一看布势奇险峭拔气氛紧张,但经过上述关系的内化,锋利归于圆润,凛冽归于温和,字字如宝塔端坐。此时,点画之间的磊落不平之气变为恬淡冲和的氛围。如是笔性、笔势,以草虫之躯干、关节、触角、翅羽等为载体表达出来,笔墨气格自然高华。
需要说明的是,按画史以往习惯和认知,方笔易现圭角,但在胡石这里,圭角的出现不仅不是笔病,恰恰相反,这让他找到了一种表达笔墨语言的新方法,通过断续隐约的“意”的勾连,集笔成线,集线成弧,弧归于圆,圆中是生动的气韵,是浩然的文胆,是澄明的心境。此时,视觉上的生拙,归于精神上的敦厚、境界上的圆融,不得不说这是一种笔墨的智慧。对于有着深邃传统的“笔墨”而言,哪怕有一丁点的新意都是千锤百炼甚至是千刀万剐的艰苦换来的,因其必须绝对摒弃某些僵化的观念、陈腐的习气,打通笔墨与性灵的壁垒才行。
尽管胡石用笔方法与八大山人相反,但其笔性、精神、气脉乃至于格局都具有很一致的趋同性,正所谓貌离神合,异曲同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笔性即心性。无论圆笔、方笔,皆源出于心,只要遵循“用笔为上”的不二法门,合乎用笔之道,顺应明心见性的表达,“笔”就会载道,笔墨就会载道。
大凤 2023年11月18日于石头小记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