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千江 纵浪大化
——胡石画鱼
大凤
一场月光的大水,从高处,从远处,从寂静处,汩汩汤汤,化身月光的铺排,将我们包围,将我们涤荡。但这水不停留,在涤荡我们之后,它流向中国文化的天外。
与草虫、鸟一样,鱼也是胡石笔墨表达的重要题材之一。胡石画鱼,一如既往的简淡空灵。胡石画鱼,然不在画鱼,旨在画象外之鱼,画鱼的逍遥游。世界无恒常象,象不断变化,鱼可化鸟,鸟亦可化鱼,一样做逍遥游。胡石有一方闲章“逍遥游”,常常钤在自己满意的画作上。
鱼走入中国画并不晚,五代后唐袁羲善画鱼,能“穷其变态”。两宋徐白、徐泉、徐易等人专门画鱼,元、明、清都有以画鱼而著称的画家。但那些鱼多局限于物象之象,而陷于文化的、审美的扁平化,文人画则将鱼彻底的推到美学的大水中,在心性里实现彻底的深化。鱼真正游入文人画,游入笔墨的大水,要从八大山人开始。
从八大山人奇崛冷清的砚池开始,一尾鱼,潜入开阔之水,而且是一下就潜至深水区,在文人画里一开始就是强音,一开始就是高潮。色相消遁了,执念溶解了,鱼的美学开始了,水的美学开始了。当多情的文人画家将探寻的目光聚集到地面上,那些花啊,草啊,山啊,水啊,人啊,都是平视或仰视中的情趣或理趣,然而,当你目光沉潜,大水深处豁然自在一尾大鱼。如今,这尾大鱼循着笔墨的潮汐,巡游至琅琊胡石笔下。胡石是草虫的知者,画出了草虫的大音。他同样将大气中的鸟、大水中的鱼赋予了难以言说的巨大存在。
胡石画鱼,了了几笔,意到笔到,胸中逸气一吐纳,就是一片纵浪大化的水,一片可以渔隐的水。美学的大水,哲学的大水,文化的大水,汇聚成生命的大水,不厌其阔,不厌其深,不厌其奇。
胡石画鱼,没有具体的设定,用笔过程皆是生发、演变、化育的过程。过程结束了,笔墨形成了,画中的象建立起来了。
胡石画鱼,不求形似,但求神解。鱼之外,一派空白,一派光明,那是一派月光的大水。胡石笔下的鱼,是大孤独,而不是寂寞。寂寞是小我,是紧张,是干瘪,是无奈,是无助,是患得患失。孤独是有我,是自我,是饱满,是充盈,是安详。大孤独是大自我,是大饱满,大充盈,是心无挂碍。水墨境界中,王维是孤独,石恪是孤独,贯休是孤独,梁楷是孤独,苏东坡是孤独,牧谿是孤独,徐文长是孤独,八大山人是孤独,担当是孤独。孤独是人生大滋味,通过笔墨吟味并享受孤独是一种至高的笔墨美学,更是一种清旷的人生美学。
胡石画鱼,画出了一片恍惚的江湖,亦幻亦真,似非而是。大鱼隐于江湖,显于逍遥。胡石的鱼似乎在说:我思故我在。似乎又说:相忘于江湖。人生,其实就在这恍兮惚兮的“似乎”之间。
水,活物也,无际无涯,无始无终。面对大水,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时间、空间、存在这些终极问题的思考。对于笔墨而言,空间好画,时间却不好画,画太古难,画宇宙更难,因宇宙是时间与空间的交融互生。
看吧,一尾鱼,自太古而来,在笔墨的造型里完成时间和空间的互文。
胡石画鱼,意在鱼,更在人,在人处于无极中的地位。第一笔下去,第二笔已在行进途中,第二笔下去,第三笔已在行进途中,一笔一笔下去,一笔一笔立起来。笔笔生发的过程中,一尾鱼出现了,一个烟波无尽的江湖在宣纸上鼓荡起来。鱼在,江湖就在;江湖在,鱼就在。鱼与江湖,是可以相互转化相互印证的“象”。你看鱼时,你化身为鱼,也可以化身为水。你看鱼时,你实现了鱼、水、我的三者之间的转化。鱼是千年文人画里湿漉漉的隐喻。
鱼是水的魂魄,水越大,鱼越大。水越深,鱼越深。水越清,鱼越透明,最终化在水里。那些水墨的大鱼,与其说是形,毋宁说是影,它不知所来,亦不知所往,空无倚傍,了无挂碍,却又无处不在,它穿越阴晴与雨雪,穿越白昼与黑夜,穿越古与今、传统与现代,来到我们身边。
当一个人携带着一片大水,携带着大水里的鱼,激荡而寂静地走在宣纸上,我注意到了鱼的眼神,那是文人画独有的眼神。无论是在濠梁之下,还是在涸辙之中,静穆的观照与飞跃的生命的对比中,简淡的水墨足以成就你关于一场大水的浩荡想象。
古代画水高手唐有张僧繇,宋有马远,明有八大。张僧繇、马远皆以线完成,八大山人却直接将线删除,只以空白表达。八大之后,大水在笔墨里似乎逐渐失神,逐渐枯瘦,即便是近世画云水的高手齐白石、陆俨少,似乎也没有画出水的魂魄——齐白石画出了水的神气,陆俨少画出了水的精气——他们并未彻底从水的状物中抽离,走向更高层面的审美。
胡石画鱼,其实是画了一片大水。鱼只是心性的参照而已,是象,表达的却是“象外”。
胡石画鱼,画中无月光,却分明月照千江。
胡石喜画大鱼。方笔圆笔,放笔直取,一如他画草虫画鸟的“解衣磅礴”。看他作画,真有“当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之快意,他会让你体会到艺术创造的过程与艺术本身之间的隐秘关系。
笔墨里有一条大鱼,这是多么忽然的艺术存在!小鱼唼喋于水皮,大鱼潜藏在水底。小鱼是动的,大鱼是静的。胡石笔下的鱼,寓静于动,寓畅游于停驻,寓蹈腾于蛰伏。
“一画也,无极也,天地之道也。”笔墨是世界的结构,是时空的结构,是宇宙的结构。笔墨,是象,又不是象,时刻在变化发展之中,而变化发展正是世界之“真相”,于是,我们在胡石笔墨里,品出永恒的意味来。
当代文人画多流于情调的轻巧、趣味的枯索、符号的固化、性灵的枯瘪,胡石却因自身文化深度和真性情在其笔墨中灌注了雄逸之气,笔墨言简意赅,塑造出了自己的独立性,笔墨生命实现了自由,而自由是实现精神独立的先决条件,精神独立又是成就艺术的前提。胡石获得了笔墨语言的独立,背景则是文化深度、内在思考、探索勇气和真性情,显然,这种基于传统文化背景、自内向外的思考与探索是走向未来的。
澄明、简淡、深阔、敞开、淼茫、化育……胡石画鱼,画出了一场笔墨的大水,当你悬之素壁,一条月光的飞瀑蓦然呈现,平躺的河流站起来了,它不喧嚣,不霸道,而是一派寂静,它并不打算裹挟你,胁迫你,蹂躏你,吞噬你,而是吐纳你,浸润你,消化你,吸收你,完成你。
月光的大水里,一尾大鱼,它将游向何处?它将催生你怎样的遐想?恍恍乎,渺渺乎,月照千江,纵浪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