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卮言
——胡石的笔墨世界
一串果实,虽然累累,固然好看。然一个大果,更出乎意料,更让人怦然心动。重要是什么?胡石弹指香烟笑曰,“结一个大果”。
画里站着什么?站着人。布丰说“风格即人”,胡石说,落到笔墨,笔墨即人。
数年前见胡石写榜书对联: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真个满纸清贵之气流荡于厅堂之上。这种气息不是学来的,是修来的,是养出来的。如何修?用“心气”修。如何养?用“度量”养。于是乎,“气度”生焉。
笔墨到不到,终究是意到不到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背景离不开文化,但文化又不能完全解决,最终要靠“性”,靠“心性”。“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中国文化的精尖部分非常高级,那是一个生生不息却又看起来十分清澈的泉眼。我们后来的文化全部生化于此,不过是在漫长的流域里携带了诸多人为因素,以至于慢慢浑浊起来,混淆起来,将错就错起来。这便是文化的“命”。“命”是有“运”的,关键是要找到那个带“运”之人。
胡石画有清贵之气。这清贵之气古人那里即有,黄筌富贵、徐熙野逸。富贵野逸并列关系之上的互文关系。徐熙照样是清贵之气。黄筌的“富”里也有一股郎朗然的“贵”气。今人笔墨里的贵气显然是极为罕见的尤物,是龙鳞,是麒麟脚印,是空谷足音。
低到草丛,仰视苍穹,万物皆放大百倍千倍万倍亿万倍。宇宙触手可及。我在宇宙。或宇宙在我。此刻笔墨就是宇宙的开始,亦是宇宙的结束,或双向时空奔赴。
道心惟微,草虫即宇宙。反言之,宇宙何尝不是草虫?大宇宙,小宇宙,大小宇宙,胡石草虫是大小宇宙转化之原点。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者,生机也。命也者,规律也。性命,命性,生机生趣便在乎二者之间。笔墨之“性”,是文人画的“命”。笔墨无“性”,便要了文人画的“命”。
文人画就讲究一个“性”字。笔要有笔性,墨要有墨性,人要有真性。性要真。真性衍生真情,有真情才有真感,有真感才有生机。文人画家画画,与画家画画,材料一致,唯“性”不同。
文人画不是一个画种,说到底,是一种文化。
胡石尝言笔墨与格调之关系:笔墨和格调,格调是一种审美取向,笔墨是一种性情的发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只谈格调不谈性情,笔墨可能会显得苍白。只谈性情不讲格调,笔墨势必荒率,势必粗陋。格调和笔墨,应从审视格调、鉴定层面,而后再谈笔墨。有了格调,笔墨自然随着格调走。格调定不准,笔墨排不上用场,如音乐之调音定律,律定不准势必乱弹,反之才可以行云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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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格调方能入品。格调低,入能品;格调稍高,如妙品;再高,入神品;格调至高,入逸品。逸品最高。古人如是分类。今人亦如是。赵子昂云“用笔千古不易”,笔墨等级亦千古不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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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法即墨法。此为画家性命。逻辑如是:水是墨的命,墨是笔的命,笔是性的命,性是命的命。文人画的生命在乎“性”。性命之忧,性命之忧,实则性是命之忧。
笔墨难得一“势”字。笔墨贵得一“正”字。点画之间,即势。势要取,方笔取势是为“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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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态之动也。势发乎情,源自心性,内修,指向笔墨之外。
势力势力,有“力”才有“势”。此力自兹而来?自书写里来。若无正宗书法为脊梁,字端的是字而与书法绝缘。书法是艺术,写字是技术。道上器下。
从清迫走向清贵,其间绕开的,书贵族精神的陶冶,是浩然人格的熔铸。在我们的文化里,何谓贵族精神?往古里找,我们在文化的上游找到了那个“士”字。“士”是一个珍惜物种。
现代性是一种什么性?君不见画里画外口口声声现代性。殊不知,现代性已被过度消费几近作死。概念有生命。徒言其概念而不追其本义,戕害也。屠戮概念定语,不回望传统加之用力过猛之故也。窃以为,现代性是时代之人心文化审美需求之极则在传统里的呼唤与共感。传统无时无刻不包含“现代性”之过程,传统一开始就怀孕者“现代性”的种子。退一步说,传统发展到极致就是现代。在传统里泡着,泡透了,然后发出芽来,自然生长,自由生长,现代性就发生了。“现代性”之“现代”,非时间概念,而是心性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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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了现代性,才有现代感。所谓“性感”,大义如此。
胡石笔墨清明。悬之素壁,愈发昭然。清明从何而来?从心而来。笔墨,印心而已。
要大开,要大合,要大开大合,要自由,但不能放纵了笔。收不住的笔很可怕,很野,会反噬你。无论草虫鸟鱼,一笔下去不回头,不是绝不回头,而是用后脑勺看,用前脑门走,是在在顾后中瞻前。
看那险峻笔墨,手心忽然出汗。那些笔墨站在素壁之上。满墙满纸的意外,看似笔不听话,实则笔在奔赴你。
笔有胜败,又无胜败。所谓败笔,非失败之笔,而是暂时“败”下笔阵的笔,暂时无力,就看你如何搭救。高明的画家,随手一点一拨,即可救活。画无败笔不符合规律,完美反而是一种反常。
无法有法。大无大有。
胡石作画,解衣盘礴,调兵遣将,沙场驱驰,托物言志,不过三五十笔。完成度极高。做不了假的只有笔墨,一笔一笔,是性情,是功夫,是修养,是人格。
真性,文人画的生命密码。性灵,笔墨的生命状态。笔墨解决之后,要看内力,所谓笔墨之内。
新文人画不是新的文人画,亦非新文人的画,是新、文人、画。三要素相互勾连、彼此互文、瞬时转换,互生互长,缺一不可。
新文人画,是一种文化现象,而非一个流派。
最高级的画是悟出来的,是心里怀孕、意念里生出来的,而不是“画”出来的。“画”只是表象,只是行动。拘形求艺,骑驴追骥。像,是一个陷阱;不像,是一个骗局。写意不是“像不像”的问题,是“是不是”的问题。
突破执念,放下笔墨而得笔墨。高手“头顶一片石”。高手临危欢喜。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要吹灭执着读书的意思,让书卷气如月色浸泡心灵,笔墨方有尘外之致。
月光铺地,草虫嘤鸣,正是心游万仞之时,这月光,这禅意,这世界,这人生,在静观里圆满自得。
胡石言:文人画,尤其是禅画,是通向宇宙之道的路径,生命精神是其哲学精神的种子。笔墨,中国画的魂魄。
淡字非削弱笔墨的重要性,相反,更强调笔墨的重要性。笔墨之淡,得其骨,难矣,高矣。
水墨水墨,会用水才会用墨。水哪里好?禅宗曰“掬水月在手”,水用好了,笔墨中就有了月色。我喜欢一派月色的笔墨。
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琅琊名士胡石“无怀意境之合”的格物致知的艺术主张,造就了他艺术的“格”。
胡石画画挑剔,读画也挑剔,他的原则是“无文者不读,无性情者不读,无机锋者不读,无血泪者不读”,可见胡石之奇。
禅是什么?是不著相而有真相。真相即大相。大相是三千大千世界,是无量恒河沙数。法常、梁楷、八大、担当,皆禅画高手。知白守黑的水墨呈现大千世界之无尽本相,有一种万古的岑寂包围着你,你的灵魂在这样的古意中饱满起来,真实起来。
对物发脾气乃无能表征,对人才好,对自己才好,人的问题解决好了,笔墨这个“物”自然解决了。所谓物我两畅是也。
胡石尝言:笔墨之事,纳须弥于芥子。举重若轻,千钧一发,惊心动魄,微小事物,同样是一个浩瀚的宇宙,关键是如何将其表达出来。
笔墨言说文史哲是不务正业。正业是文史哲养了你的心,你却用心说笔墨。文史哲由文史哲来说。文史哲是笔墨的外化。
文学与中国传统艺术形式的关系很密切,与文人画的精神关系更密切。古典散文中,我最喜欧阳修《秋声赋》和苏东坡《前后赤壁赋》《承天寺夜游》,因其有月光在,能于文字中读出满纸满心的月光来,令人灵魂飞升。胡石草虫鱼鸟,一派月色里的悠游。
书法出自二王、米芾,内参颜楷。何也?魏晋风度、盛唐峥嵘,互为表里,气骨两畅。
点画之间,抑扬顿挫,一呼一吸。吐纳行进,慢即是快,快即是慢,快慢快慢,相互顾盼。顾盼之间,万象生焉。点画之间,乃情理之间。
胡石一梦。梦见魏晋盛唐。梦中曰:吾书但求遗少佛气、鲁公罗汉气。二气同铸我气。
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庄子曰:虚室生白。空间意识,即笔墨房子。笔墨是纸上天地,可见日月。且读胡石巴掌大的新作200帧,全然草虫而无他,帧帧独立,又连缀成草虫的电影蒙太奇。巴掌大的宣纸里,草虫进进出出,瞬间驻留之时恍若恒久的存在。
要顿悟,顿悟后要解衣盘礴。真正的文人画是“闲”出来的。是谓“三余”:生活之余、正经之余、笔墨之余。
说不完道不尽的笔墨。千百年来说不尽。说不完的是其涵量,是其文化,是中华文化之魂魄。
借古人智慧,启动今人笔墨。按照规律行事,方可自由。
胡石言:一切写意,皆为心意。
胡石又言:笔墨无穷似太空。
2024年3月12日夜于石头小记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