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岸——李学明画船

乐活   2024-06-21 16:35   山东  


第三条岸——李学明画船

大凤

    

      人生的这头和那头,艺术的这边和那边,都存在着“第三条岸”。这是一条现实中不存在的岸,却是一条真实中存在的岸。谁的心中没有“第三条岸”呢?形而上的想象,具象和意境,出发和皈依,都从这里生发出来,蔓延成漫天大水,浩浩汤汤,流过命运的河床。人们站在现实的、可感的岸边,指指点点或沉默不语,思绪斑斓或不做一想。那些大水,流过每个人的头顶,流成每个人的命运。

  若说渔隐始于元代吴镇,一开始就缔造出中国道禅哲学的海湖烟波,追求逍遥尘外,以至于让后人只可遥想而无法超越。后人画船,画水上笔墨,大规模、成系统且以新的笔墨面貌出现者凤毛麟角。齐白石、溥心畲、傅抱石、李可染、陆俨少等每每画行船画帆影,或以古典面貌出现,或以人生羁旅感喟出现,或以新时期所谓“主流”山水点缀出现。若以“乐”字、“闲”字强调,李学明算是富有艺术实践经验的那位。大凡真正进入画史的杰作,都脱不了一个词:“文气”。即便是那些大场景的主流创作,若要真正脱离宏大叙事的语境,在艺术里立身,恐怕还是要从“文气”上来寻找脊柱。大凡艺术史上留下的作品,无一不是正大气象。然而,这正大气象又从何而来?从学问里来,从人格里来,从性灵里来,总之,要从文心里来。文心深处生长着“浩然之气”。


 

   四十年来,“船”的笔墨意象一直在李学明的笔墨世界里载沉载浮,船上无论是古人形象,还是今人形象,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野老童子,其笔墨韵致皆具备融一性。探其缘由,只因李学明对船的笔墨表达一直怀有深沉的水上情致。
  船是什么?船是流动的岛屿,船是漂泊的家园,船是羁旅流离中的依靠,船是孤独灵魂的慰藉。从流飘荡,任意西东。无论到哪里,船都是无根的庙堂,都是心灵的栖息地。
  李学明画船,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同时也分为两个系列。
  与古人渔隐精神不同的是,李学明突出一个“闲”字,内心隐藏,却不消极避世,笔墨情志不似吴镇般的决绝。显然,吴镇是拒绝上岸的。李学明画船系列却不拒绝尘世,逍遥虽有万般好,然不知其所始终,那个内心的桃花源到底在哪里呢?人生的小舟到底要经历多少风浪烟霞才能抵达?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希腊赫拉克利特也说“人不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肉身可以短暂解放随波逐流,人心最终还是要上岸的。去水上,去船上,无非是为了短暂的潇洒解脱、片刻的忘我逍遥。世界无处可去,唯有宗教和艺术能缔造新世界。当然,若拒绝上岸,势必又要引发现实生活的地震。怎么办?怎么办?在烟火陆地上生活时间久了,难免内心聒噪不得安宁。普通人都难以忍受,何况不安分的艺术家,他非要寻一个宁静的去处不可。于是,在这条笔墨之路上,李学明将陆地上烟火人间所不能实现的期许搬到了船上,在逝水年华缥缈月色朦胧细雨里细细思量慢慢品咋。凡尘俗世里的尘滓得到了涤荡,心灵和脸都得到了洗礼,整个人通透了,轻盈了,澄澈了,干净了,人生不安分的部分得到了抚慰,也引发了读画者持久的共情。艺术就是这样,真正的笔墨,是具备强烈补偿功能的,它不仅补偿你的具体时间,还补偿你的心灵空间,不仅补偿你的身体,更补偿你的灵魂。在笔墨的浩渺大水之上,在任意西东的舟船之上,你周身的神经尽可以松弛下来,回到你自己,回归那个干净的肉身和不染的灵魂。《夜游图》《赤壁月夜》《画船已过溪桥》《石钟山记》《水落石出》《载诗归》《秋水》《明湖烟雨》《湖上行乐图》《春江花月夜》《忆江南》《湖上引》《桂林所见》……,这样的作品很多,画家既有与古人的唱和,又有个人的独咏,既有对传统的承继,又有对时代的观照。


  

      但凡了解李学明的人都能看到,他的笔墨有一种难得的古旧中的干净——褪尽火气,真诚朴素,一派清凉。干净是一种精神品质,从本源来说,干净是一种慎独营养起来的能力。一个精神不洁的人,他的笔墨能干净到哪里去呢?用如此干净的笔墨画船,以淡墨入笔,骨法用笔,赋予船体和周边物事以结构、以层次、以骨相,耐品耐看。要知道,在中国画中,淡墨很难驾驭,将灰调子细分出不同的层次和光彩很难,这考验的不仅是画家本人的笔墨技术,更考验其艺术敏感程度,说到底要落到书法功夫和学问修养上来。船系列作品恰恰就是淡墨不同色阶的呼应与重塑,筋、骨、血、肉、气,下笔宛然。请看画面,船身雅正,吃水恰好,平稳安详,不急不缓,徐徐而来,不动荡,不危险,不激动,不落寞,随意,随心,通体充满着“任意西东”的逍遥。作品《明湖人家》《湖上闲话》《湖上放棹图》《米家书画船》《逍遥游》《明月何时初照人》《接天莲叶》《吾心清也》《明月东上》……这些作品图式千变万化,将人物画放置在不同的水上,缔造一种笔墨的随性,这样的作品读来让人神往。为何会有这样的读画体验?仔细分析,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李学明画船,是对“岸上”人生的互文。只有“岸上”人生,人生不会圆满。只有“船上”人生,人生会陷入流放的、无根的痛苦。只有当“岸上”人生和“船上”人生相互观照彼此互文两相弥合之时,人生大概才算得上圆满。李学明画船,画的何止是船?画的是“岸上”和“船上”,画的是人生的圆满。


  

     艺术符号的撷取和强化不是没有来由的,它一定是艺术家内心深处的“精神需求”的体现。落到李学明这里,大约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对他心灵想象的滋养和催化。一个是他在光阴七十载漫游中对人生的品味和感悟。
  李学明的家乡,在上古时代的河流,禹疏九浚之一的“徒骇河”。这是一条时间长度与空间跨度都非常大的河流——既是一条现实的河流,又是一条精神的河流,文化流域之广大可谓非凡。李学明从小就浸泡在这条河里,数千年的河水流经他少年的身体,给他带来无尽的关于水的想象。尽管少小时候这条河上并没有船,然而,心中的船早已无数次、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行进在他内心的河流里。内心的河流,何尝不是徒骇河的化身?
  后来,李学明常常乘坐江南的、江北的各式各样的船,或大或小,或木舟或铁船,或野船或游船;或河上,或湖上,或海上;或雨中,或雪中,或月下;泛舟,或放棹,或品茗,或对弈,或弹琴,或清吟;或消暑,或赏雪,或听风,或观月;或昼行,或夜游。那么多的船,那么多船上的好时光,给李学明带来关于船的不同体验,带来关于路的不同理解,带来关于人生的各种思考。这些,落到他的笔墨里,成为纸上的美学、笔墨的哲思。是啊,人生悠游天地之间,孰非过客?水、河流、船,不就是最好的隐喻吗?


  

      三十年前,李学明别离故土扎根祖父眼里的“水驮城”济南。济南有个闻名遐迩的大明湖。李学明说不清多少次悠游湖上,记不清画了多少“湖上行乐图”,《明湖烟雨》《明湖人家》《大明湖泛舟图》《湖上无暑图》《秋水无际图》《湖上清吟图》……“大明湖”,一个“明”字恰好与李学明的名字呼应起来,形成观照,湖上大明,大明湖,明的不仅仅是内心,还有澄怀观道的人格追求。湖水是一面镜子,映照的不仅仅是天光云影,还有岁月人生。河流是时间的化身,隐喻的不仅仅是时光的流逝,还有人生的感喟。
  天高水阔,一舟横陈。多么让人神经松弛啊,想一想都觉得开心。画面物象简约,无非水、船、蒲、苇、荷、树、山,偶尔在水中加一轮似非而是的隐约明月,然缔造出一个恍惚而又真实的世界。对于图式经营,不用多费唇舌,这是李学明的强项,心随意转,意承物理,内心精神藏相自由转换,古旧中时见活泼泼的时代感,需要说明的是,石涛所谓“笔墨当随时代”并非“随”时代之“物象”“风俗”,而是“随”时代之中人们内心深处需要补偿的那部分。李学明身上有旧时文人的那份清贵和慎独,他画船系列作品,一如画其他作品一样,皆为补偿当代人在城市化运动中因为对付生活而丢失的那部分内心世界,那便是对“乐”、对“闲”的消受。
  船,已成为李学明笔墨世界里的鲜明符号。从某种角度上看,船系列也等同于水上系列,这既是对李学明山水画的互文,又可以自成系统。近年来,李学明对山水用功甚深,心得颇丰。“船”系列作品,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山水呢?河是水的路,路是土的河。山是水,水也是山,山水不是风景,山水是中国人的哲学,是中国人心境的一体两面。第三条岸,带我们回归那个因为对付现实而丢失的内心世界。

2024年6月9日  大凤于石头小记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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