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山的夏夜 ▌周汉华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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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8 06:19
湖南
我一直能无比清晰地记起乌龟山的夏夜,夏夜里的微风中有温热发腻的禾草清香,夜风中飘荡着女人们的笑声,孩童们吵吵嚷嚷尖叫打闹声……每当忆起那时候,我仿佛能看见乳白色的月光下,广阔的晒谷坪里,一群女人围坐在一起,老蒲扇摇呀摇,远古的传说和细碎的八卦从扇子下倾泻而出。少年的我,坐在她们的旁边,听得如痴如醉。这群人里面我最喜欢听七阿婆讲八卦,七阿婆性情豪迈,讲话声若洪钟,她是老娘们里胆子最大的,天不怕地不怕,有种玉皇大帝错了她都敢把天捅个窟窿眼,死活要爬上去评个是非对错的劲头。我特别喜欢听她讲别人的八卦时嘴在前面飞,脑在后面追的状态,那真是半点都不怕得罪人的,主打一个酣畅淋漓。队上的女人们,表面上奉承七阿婆评论是非大公无私,心里其实是看不起七阿婆的。我经常听到她们私下里讲七阿婆讲话如泼粪。但她们一个个的,谁也不敢当面得罪她,开玩笑,谁惹七阿婆不痛快了,她马上会将她家的祖宗八辈都从坟里头拎出来批评教育一番。以前有不怕死的和她硬刚过,那人被全队人寄予厚望,盼着能将七阿婆按在地上摩擦一回,挑畔的结果毫无悬念,文斗武斗皆败北,引得队上看热闹的人沮丧了好一阵子。七阿婆虽然六十多了,身体好得很,老天爷非常眷顾这种没心没肺不藏心事的人,六十岁的人跟四十多岁一样,干活像头母牛,打架像条疯狗,脾气大得很,劲大得很。许多人讲究秋后算账,七阿婆对这种人很不屑,她骂暗戳戳打黑拳的人是土鳖蛇,躲在暗地里咬人,毒得很。她确实没有土鳖蛇毒,她就像条健壮的土狗,随时随地可以扑起来咬人。她若不喜欢你,你春天刚栽下小树苗,她就敢跑来质问你秋天的果子可能不甜,被质疑的往往又害怕又懵逼——刚栽树我怎么知道果甜不甜呢?你知不知道并不要紧,七阿婆笃定你的果不甜,她敢满世界吆喝:“背时货栽的果树,结的果都是苦的。”被她明晃晃欺负过的人多了后,乌龟山上的女人们达成了共识,除非农忙时找七阿婆换工干活,这是稳赚不赔的好事,闲时候坚决与她划清界线,免得一不小心就引火烧身,被她当耙子突突了。我也怕七阿婆,怕她生气时拉长的黑脸,讨厌她讲我奶奶干活磨洋工,暗地里诋毁我妈做缝纫时赚别人的碎布头。我悄摸摸地和队上的地主婆讨论七阿婆,地主婆是乌龟山上凤毛麟角读过老书的人,讲道理一套一套的。她喉咙里像住了一只老猫,在她咽喉里呜呜地叫唤,走三五步就张开嘴喘粗气,身体衰得已经没办法晚上出门去地坪里与那些老娘们“乌龟山论剑”了。我心里盼望着地主婆狠狠贬一贬七阿婆,她说一句七阿婆不好顶过满地坪那些娘们说千万句七阿婆的不是。结果令我伤心,平时和颜悦色的地主婆那天拉长了黑脸叱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嚼舌根要烂牙腔。”我快要哭出来了,队上一个老头快死的时候烂了牙腔,口水脓水流下来把颈脖子都沤烂了。我又没冤枉七阿婆,怎么就要咒我烂牙腔了?地主婆看我被吓住了,放缓了语气说:“鸡公猫狗都是来阳世上凑数的,少了哪一样就缺了味道。你眼珠子看见哪些东西哪些人不好就要上心,提醒自己不要像那样子做人做事。每个人都有令别人嫌弃的地方,也有比别人厉害得多的长处。多看多学好,少讲闲话莫学坏。”她一口气讲这许多话,气提不上来,喘得扶着靠背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面红耳赤像马上要倒地上死了一样。地主婆要断气的模样让我恐惧,在聆听教诲与据理力争之间,我选择了落荒而逃。学好学坏关我屁事,不烂牙腔才是正事。几天后发生了一件让全队人上头的事情,一个大队干部白天悄咪咪地摸了队上长得水嫩的小媳妇的胸脯,不巧被人瞧见了。晚上月黑风高时越过篱笆从后门进了嫩媳妇的房的动静也被邻居听见了。这事儿像是朝滚油里扔了颗老鼠屎,“戚戚喳喳”沸腾了乌龟山的夏夜。一群娘们每晚麻利地收拾好家务活,天还没黑透就到了地坪里聚会。她们佝着背,头凑在一起压低声音互相交换信息。我穿梭在她们中间听八卦,有个娘们余光瞧见我在旁偷听,一巴掌挥在我屁股上大喝:“小孩子家家的,偷听什么,赶紧滚开。”我被打得一趄迾,背对着她白眼简直翻上了天,心想:“哼哼,一群怕死的怂货,有本事大声说呀,特务接头一样“啾啾啾”真让老子看不起。”我溜溜达达往家里走,月色如银,细碎琼华撒在路边的红薯地里,泛着朦胧的白光,空气中飘浮着禾草温热清淡的香气。地坪里的娘们不知道讲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嘈杂的笑声像沉浸在水里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我摸了摸脸,突然想起了去娘家走亲戚的七阿婆,心里想着要是七阿婆在家,这等事怎么会是秘密呢?这应该是人人参与批判的狂欢呀。忍不住叹气:“唉,七阿婆再不回来,我的心里头要长满稗草了。”没有人在乎一个小姑娘快活不快活,吃饱穿暖不生病是农人对孩子最大的期盼。队上的娘们对嫩媳妇与大队干部私情的关注达到了白热化。我断断续续地从她们的口中听到了一出波澜壮阔的大戏。戏台上的主角从头发丝到脚趾头上的汗毛长在什么位置我都听得烂熟。那一段时间,我在路上遇到嫩媳妇,脑海里回荡的都是女人们评论她的话:“那只狐狸精胸脯像水漾的瓜,细腰像夺命的刀,眼珠子像勾魂的妖。”老娘们的悄悄话持续到七阿婆从娘家回来后嘎然而止,七阿婆回来后,我的快乐开始了,归家的七阿婆如战神附体,纳凉的第一晚就手撕了白莲花嫩媳妇。我挤在一群看热闹的女人前面,看着七阿婆板着一张老脸,浑浊的眼珠子鼓胀着瞪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嫩媳妇,唾沫星子直往嫩媳妇的白脸皮子上扑。七阿婆手叉着腰,烂蒲扇在大腿上拍得“澎澎”响。跳着脚骂她裤腰带忒松,居然让一个丑得像被狗啃了脸皮一样的男人扒了裤子。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模样吓了我一大跳,下意识地躲到别人背后伸着头偷偷看,奈何人太矮,挤在一群汗津津的女人群中,汗臭味熏得我头晕。我心一横,想:“她恶她的,又不会来咬我,我怕个鬼呀。”手忙脚乱又挤到前面,只见到小媳妇被骂得“嘤嘤嘤”地小声哭,边哭边争辨:“我劲小,男人又不在屋里,我打又打不过,骂他他不听,我家里后门的锁都被他撬烂了。”嫩媳妇不还嘴还好,七阿婆本来骂了挺久声音渐渐小了的。结果嫩媳妇这几句话像点着了她老人家的炸药包一样,挥舞着烂蒲扇一蹦而起,歇斯底里地骂了起来:“你果然只有一块好皮中看呀,他摸你你不会大声哦豁喊救命呀,打不赢你不会跑呀,你放把砍柴刀到门背后,只要他进门,你往死里剁呀,你要是立得起来,敢拿出不要命的劲头,他来一回就不敢来二回了。你越怕他越敢,你痴呆一样只知道抖着奶子哭,我要是个男人我都想摸你几下。”旁边看热闹的女人们哄地笑出了声,有个男人高声说:“七阿婆,你晓得个屁,少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两个人约好了的,晚上抵白天的工分呢。”“呸,你少讲这些混帐话,乌龟山上哪个堂客们不是和男人一起出集体工?我们女人哪一天少干一个时辰的活了,担塘泥,插田扮禾老子比你还干得多些,你个老鳖看不起女人,有本事下回合伙插田你莫和老子搭伴,做事慢吃饭多,一肚子屎尿的东西。”七阿婆黑着脸气场全开,用烂蒲扇指着那个男人骂,她抻着头瞪着眼上半身往前倾,一幅要扑过去吃人的模样,气极的样子像画上的钟魁一样凶恶。男人心里肯定是怕她的,又觉得在一群堂客们面前被七阿婆压制失了面子,于是敛了笑嗫嚅着说:“你个老太婆管那么多干嘛?操心好自己屋里的人就行了,每天管东管西惹人嫌,当心百年后别人不抬你归山。”七阿婆彻底爆发了,蒲扇一扔扑过去,揪住男人的衣襟一把将他掼倒在地坪中间的谷堆上。旁边的堂客们像被惊着的麻雀一样尖叫着四散窜开,有几个胆大的女人急忙把七阿婆和男人扯开,三四个女人死死拽着七阿婆的胳膊,她犹自跳着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劲挣扎。有几个堂客们一边劝男人少讲一句,一边推着他往地坪外面走。我爬到最大的谷堆尖上,看着七阿婆打架时老当益壮的样子,心想,这老娘们起码还能再活三十年呀。批判大会以嫩媳妇再三保证从此将裤腰带拴牢,砍柴刀磨利,篱笆扎紧实结束。散场后,我和七阿婆回家的路相同,自然而然跟在她屁股后面往家里走。一弦弯月挂在天上,凹得像剪下来的一截指甲盖,没有风,空气中全是热烘烘刚收上来的禾草气味。“地坪批判大会”结束后的乌龟山是寂静的,我低头看路朝前快步走。一不小心撞在七阿婆的屁股上,她身上的肉硬得像块铁板,我撞得眼冒金星。她粗糙的大手一把拎起我扔到她前面,将萤火虫一样,要亮不亮的手电筒晃了晃我说:“屁大的孩子,每天在地坪上混,将来也是个没出息的货。”我怕得要死,急走几步,稀而薄的手电光鬼魅一样不紧不慢跟着我,只听见她口里碎碎念我:“眼珠子瞎了吗?白色的是路,黑色的是草,往草里走是想让土鳖蛇咬死吗?”她又念:“将来长大了走出了乌龟山,遇到流氓轻薄你,你要撒泼叫喊豁得出去,他才会怕你,遇到痞子欺负你,你要是没逃路了要舍死反抗,把弄不死我我咬都要咬死你的气势露出来,痞子也怕不要命的。”我不出声,低着头往前窜,心里想:“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样凶恶呀。”脑中忽然想起队上那群女人凑在一起讲七阿婆的那句悄悄话:“七阿婆一日不死,乌龟山上的争斗一日不绝。”七阿婆见我不回答,可能有些恼了,居然说:“你这种闷声不答腔的,是厉害角色,将来别人欺负不了你。不叫的狗咬死人,乱吠的狗不咬人。”我气极,顿脚站住,刚想说:“你才是狗呢,你家一屋人都是狗。”她居然又抢在我话头前补了一句:“看吧,我没说错吧,想咬人。”说完她长腿一迈,“嘎嘎”笑着拐小路上飞快地走了。我恨恨地将脚旁边的一株野草踩得稀碎,气乎乎地回家了。许多年后,我长大了走出了乌龟山,走过人山人海,历过江河湖海后突然了悟,记忆中的故乡是鲜活温暖的,有许多庸庸碌碌却值得尊敬的人,有很多平平淡淡却蕴含深刻哲理的事。许多人用尽半生的力气努力拼博,也不过是想老了后衣锦还乡,在满天星斗的夏夜里,将五光十色的江湖细细讲与孩童们听。作者简介
周汉华,微信名: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住宁乡灰汤镇最乐塘。宁乡市诗散文协会会员,喜欢乡村生活。偶有散文发表于各级刊物。座右铭:红尘中路遥马急,人世间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