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189《威王问于莫敖子华》
刘向
【译文】
楚威王问莫敖子华，说：“从先君文王直到我这一辈，真的有不贪求爵位不贪求俸禄，而忧虑国家安危的大臣吗？”莫敖子华回答说：“这个问题不是我所能回答的。”楚威王说：“如果不向你请教的话，就更无从知道了。”莫敖子华回答说：“君王您问的是哪一类的大臣呢？有廉洁奉公，安于贫困，而忧虑国家安危的；有为了提升他的爵位，增加他的俸禄，而忧虑国家安危的；有不怕断头剖腹，视死如归，不顾个人安危，而忧虑国家安危的；有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而忧虑国家安危的；也有既不贪求爵位，也不贪求俸禄，而忧虑国家安危的。”楚威王说：“你所说的这几类人，说的都是谁呢？”
莫敖子华回答说：“过去有个令尹子文，他上朝的时候身穿简朴的黑丝绸衣服，在家的时候，身穿简朴的鹿皮衣。天还没有亮他就起来等在了朝堂上，太阳落山了才回家去吃饭。吃完早饭而顾不上晚饭，连一个月的粮食都没有储存。所以，我说的那个廉洁奉公，安于贫困，而忧虑国家安危的，就是令尹子文。
过去楚国有个叶公子高，其貌不扬，但有柱国之才；平定了白公之乱，使楚国得以安定，发扬了先君的遗德，影响到方城之外，四境诸侯都不敢来犯，使楚国的威名在诸侯中没有受到损害。在这个时候，诸侯都不敢出兵南侵，叶公子高的封地有六百畛的土地。所以，我说的那个为了提升他的爵位，增加他的俸禄，而忧虑国家安危的，就是叶公子高。
过去吴、楚两国在柏举交战，双方对垒，士兵已经短兵相接。莫敖大心拉着驾车战士的手，望着他们说：‘唉！唉！楚国亡国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要深入吴军，你们如果能打倒一个敌人，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楚国也许还能保存！’所以，我说的那个不怕断头，不怕剖腹，视死如归，不顾个人安危，而忧虑国家安危的，就是莫敖大心。
从前，吴、楚两国在柏举交战，吴军连攻三次，攻入楚都，楚君逃亡，大夫跟随，百姓流离失所，棼冒勃苏说：‘我如果身披铠甲，手执武器与强敌作战，不幸战死，其作用也只像一个普通士卒而已，还不如向诸侯去求援。’于是，他背着干粮秘密出发，越过高山峻岭，渡过深水溪谷，鞋子穿烂了，脚掌磨破了，裤子破了，露出了膝盖；走了7天，到了秦王的朝廷，踮着脚跟翘望，希望得到秦王的帮助；日夜哭泣，希望得到秦王的同情。经过7昼夜，也未能面告秦王。他就这样，滴水不进，以致头昏眼花，气绝晕倒，不省人事。秦王知道后来不及系好衣帽就跑来看他，左手捧着他的头，右手给他灌水，勃苏才慢慢苏醒过来，秦王亲自问他：‘你是什么人？’棼冒勃苏回答说：‘我不是别人，是楚王派来的因不死于国难新获罪的棼冒勃苏。吴、越两国现在柏举交战，吴国连攻三次，进入楚都，楚君逃亡，大夫跟随，百姓流离失所。敝国君王特派我来报告楚国面临的亡国大祸，并且请求援救。’秦王一再要他起身，他一直不起。秦王说：‘我听说，万乘大国的君王，如果得罪了志士，国家就会危险，如今就是这样。’于是，秦王派出战车千辆，兵士万人，让公子满和公子虎带领，出边关，向东挺进，与吴军战于浊水之上，大败吴军，又听说还在遂浦作战。所以，我说的那个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而忧虑国家安危的，就是棼冒勃苏。
吴、楚两国在柏举交战，吴国连攻三关，攻入楚都，楚国国君逃亡，大夫跟随其后，百姓流离失所，楚臣蒙穀在宫唐与吴军遭遇，这时楚王生死未卜，蒙穀撇开吴军跑到楚都，说：‘如果有国君的儿子可以继位，楚国大概可以保存。’于是，他来到楚宫，背上楚国法律离次大典，乘船浮游于江上，逃到云、梦地区。以后楚昭王返回楚都，官员没有法律可以依靠，百姓混乱。蒙穀献出了离次大典，朝中官员便有法可依，因此百姓才得以治理。相形之下，蒙穀立了大功，等于使楚国得以保全。于是，楚王封他为执纒，给他封地六百畛。蒙穀生气地说：‘我并不是一般贪图爵禄的大臣，我是忧虑国家安危的大臣；国家平安无事，我难道会去忧虑个人有无官做吗！’于是他隐居磨山之中，到现在仍然没有爵禄。所以，我说的那个既不追求爵位，也不追求俸禄，而忧虑国家安危的，就是蒙穀啊！”
楚王叹息道：“这些都是古人，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
莫敖子华回答说：“从前，楚灵王喜欢细腰女子，楚国的人便少吃饭，使自己的腰都细起来，以致要扶着东西才能起立，虽然想吃东西，但总是忍着饿不吃，这样饿下去，就有死的危险，可是人们无所畏惧。我听说：‘国君喜好射箭，大臣也会去学习射箭。’大王您只是不喜好贤臣而已，如果真是喜好贤臣，上述这五种贤臣，都是可以被大王罗致来的。”
【注释】
[1]威王：指楚威王，楚国君。宣王之子，名商，前339—前329年在位。莫敖：莫敖：楚国的官名，地位仅次于令尹、司马，掌管传达君王命令和接受君王咨询的事务。子华：楚国莫敖，名章，字子华。
[2]文王：指楚文王，春秋时楚国君。武王之子，名熊赀，前689—前677年在位。
不穀（gǔ），字义是指古代君主，诸侯的自称不善的谦词。该词语出自《老子》第三十九章：“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榖。”《老子》四十二章又云：“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为称。”。需要注意的，正确写法是“不穀”，“穀”做“好，善”的字义时不简化为“谷”，“穀”做粮食义时才简化为“谷” ，譬如“稻穀”简化为“稻谷”。
[3]爵：爵位。劝：受到鼓励；勤勉；努力。
《管子·八观》：“赏庆信必，则有功者劝。”（奖赏诚实不欺，有功者就得到鼓励）
《管子·轻重乙》：“若是则田野大辟，而农夫劝其事矣。”（如此则荒地广为开垦，农夫也努力耕种了。）
[4]禄：薪俸。勉：尽力，用尽所有力量。
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史记·魏公子列传》
[5]姚云：孙本“华”作“章”。足：能够。
[6]大夫：指子华。
[7]廉：廉洁，奉公守法。
[8]崇：抬高，提升。
[9]脰（dòu）：颈，脖子。决：剖。
[10]指死亡。瞑，闭目。
[11]不知所益：不考虑对自己有何好处。
[12]有劳其身，愁其志：此句是说苦其心志。
[13]何谓：指谁。
[14]子文：即鬭（dòu）穀（gòu）於（wū）菟（tù），（公元前708年－公元前626年），芈姓，斗氏，字子文，斗伯比之子，幼时被弃云梦泽北（今湖北天门、京山一带），是春秋时期著名的楚国令尹，三任首辅，“自毁其家，以纾国难”，孔子誉为“忠”，对楚国强大和北上争霸作出了杰出贡献。
斗谷于菟因是在农历5月5日生，其母为斗伯比表妹，郧夫人之女，与斗伯比私通生下一子，郧夫人为遮其丑弃于云梦泽北，郧子于云梦泽田猎，见虎方抱一婴儿，喂之以乳，见人亦不畏避，郧子以为神物，后带回郧国命其女抚养。逾年，送其女于楚，与斗伯比成亲。楚国人称“乳”为“谷”，称“虎”为“于菟”，故名斗谷于菟。谷于菟三字应写作“谷於菟”。
[15]缁（zī）帛之衣：卿大夫的朝服。缁，黑色。
[16]鹿裘：鹿皮衣。鹿皮是兽皮中最贱的一种。处：居家。
[17]日晦：太阳落山。晦，昏，暗。
[18]月：鲍本作“日”。
[19]叶公子高：即沈诸梁，春秋时人，楚国左司马沈尹戌之子，字子高，因封于叶，称叶公。
[20]薄：疑作“著”。表著，用标志标明位置，即朝臣站立的固定位置。此句是说获居高位于朝臣之中，即上文“崇其爵”之意。
[21]柱国：国都。此句是说财富多于国库。即上文“丰其禄”之意。
[22]白公：楚平王之孙，名胜。前479年，其父太子建遭谗害逃至郑，被郑所杀。胜奔吴，后被令尹子西召回，任巢大夫，号白公。
[23]恢：大，扩大。掩：遮蔽，披及。方城：指楚国在其北境沿伏牛山麓所筑的一条长城，亦称楚方城。此句是说发扬先君之德，使其名声披及方城以北。据《左传·哀公十六年》载，白公之乱时，叶公子高在蔡国，方城之外的人都希望他赶快回国平乱。
[24]封：疆界。
[25]挫：损伤。
[26]南乡：向南。指进犯楚国。乡（xiàng），面向。
[27]食田：封赐之田。六百畛：指赏赐之多。畛（zhěn），是井田沟上的小路。
[28]柏举：春秋时楚地，在今湖北麻城东北。据《左传》，吴、楚柏举之役在前506—前505年。吴王阖庐率师攻楚，大败楚兵于柏举，五战及郢，楚昭王逃奔随国。
[29]两御：两军将帅的驭手。指代两军的将帅，即对垒的两军。御，驾驭车马的人。夫卒：士兵。夫，兵卒。交：交锋。
[30]大心：据《左传》，即叶公子高之父左司马沈尹戌。
[31]顾：回头看。
[32]嗟乎子乎：犹“嗟乎兹乎”，叹息声。
[33]月：姚云：一作“日”。
[34]若：你。扑：击，打。
[35]捽（zuó）：揪。
[36]与：助。
[37]庶几（jī）：差不多，大概可以。表示希望之词。此句是说国家或许还有希望吧。
[38]三战入郢：郭希汾曰：《左传》《史记》《通鉴》均作“五战入郢”，“三”字当误。
[39]寡君：指楚昭王，春秋时楚国君。平王之子，名轸（一作“珍”），前515—前489年在位。王念孙曰：“寡君”当为“君王”，此涉下棼冒勃苏之词而误也。
[40]属（zhǔ）：跟随。
[41]棼冒勃苏：即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楚君蚡冒的后代，申姓，名包胥（一作“勃苏”），与伍子胥为知交。
[42]被：通“披”。坚：指盔甲。执：拿。锐：指锋利的兵器。
[43]奔诸侯：指向诸侯求援。
[44]赢：担负，带着。
《荀子·议兵》：“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
[45]峥山：高山。
[46]深溪：深水溪谷。
[47]蹠穿：鞋破了，脚掌露出来。蹠（zhí），脚掌。暴：露出来。
[48]薄：至，到达。秦王：指秦哀公。
[49]雀立：翘首企望。王念孙引王引之曰：“雀”当为“隺”字之误也，“隺”与“鹤”同。
[50]瘨（diān）：同“癫”，晕倒。殚闷：指呼吸困难。殚，尽，指气绝。
[51]旄：通“眊”（mào），眼睛浑浊，看不清。
[52]走：往，趋向。
[53]带：衣带。此句指衣帽来不及穿戴整齐。
[54]奉：捧着。
[55]濡其口：给他喂水。濡（rú），沾湿。
[56]苏：苏醒。
[57]身：亲自。
[58]异：他，别人。
[59]新造盩：新成为罪人的人，犹罪臣。盩，当为“盭”（lì），罪。
[60]顾：通“固”，必，一再。
[61]其：将。
[62]子满：《左传》作“子蒲”，秦国将领。子虎：秦国将领。
[63]下塞：出关。塞，关塞。
[64]浊水：水名，古淯水（白河）西部支流，源出河南内乡西，东流经邓县南，注入淯水，疑即今之刁河。
[65]亦闻：指传闻又一说。此句疑注文误入正文者。遂浦：未详。
[66]蒙穀：楚国将领。给：鲍本作“结”。按：结，犹“交”。结斗，合斗，交斗。宫唐：或是地名，未详。
[67]若有孤：如有孤子继位。时楚昭王逃奔随，生死未知，故曰“若有孤”。
[68]大：姚云：曾一无“大”字。
[69]鸡：姚云：一本作“离”。离次，编次离散。典：法书。
[70]云梦：泽薮名，为楚王游猎区，在今长江以北至湖北云梦、潜江、沙市，湖南华容、益阳一带。
[71]昭王反郢：昭王十一年（前505年）九月归入郢。
[72]五官：分司天、地、神、民、物类的五种官职。法：法度。
[73]此：王念孙曰：此，当为“比”，此句是说比较其功，与存国相等也。
[74]相若：相等。
[75]苟社稷血食：是说国家不亡。古代杀牲设祭，故曰血食。
[76]余岂悉：姚云：一作“余岂患”。无君：指不得仕。
[77]自弃：隐居。磨山：即历山，在今湖南安福西。
[78]冒：王念孙引王引之曰：“冒，当为‘胄’字之误也。”无胄，无后，子孙无在显位者。
[79]灵王：指楚灵王。春秋时楚国君。共王之子，名圉，前540—前529年在位。好：喜欢。小要：细腰。
[80]约食：节制饮食。
[81]冯（píng）：同“凭”，依靠。
[82]式：同“轼”，古代车厢前面供立乘者凭扶的横木。用作动词，指凭扶。
[83]恶：可怕。
[84]好发：喜欢射箭。
[85]抉：扳指。古代射箭时套在右手拇指上，用以钩弦。拾：套臂，皮制的护袖，又叫“遂”。“抉拾”用作动词。
[86]直：只，只是。
[87]五臣：指令尹子文、叶公子高、莫敖大心、棼冒勃苏、蒙穀。
[88]致：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