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现义 | 人在军旅 8. 探家路上

民生   军事   2024-11-23 21:49   内蒙古  




人在旅途 8.探家路上

  作者 郭现义


1978年4月,复建不久的石家庄步校开始安排教员休假,我的教研组组长张本义在组会上郑重提议:“让郭教员先走。” 我是春节前回家结婚,被部队的两封电报一封信催回,到石家庄步校报到的。张组长在和我聊天的时候,我随意说出自己婚事,没想到他记在心里。

张组长一言九鼎,大家无不赞同。张本义文革前就是步校的老教员,据说五十年代曾代表我军参加社会主义国家军事技术比赛,获得了冲锋枪射击冠军。他不仅精通各种步兵武器,而且为人正直,在教员中威信很高。

组里有许多老教员,我一个年轻教员怎好先走?可大家执意让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事,是张组长说的。于是,我成了我们教研组第一个探家人。



我到军人服务社买了点比较好的杂拌糖,背上挎包,轻装上路,当夜赶到了济南。第二天在济南看望了正在省滑翔学校上学的二弟现明,夜里登上了一列开往青岛的普通客车。这是一列沈阳始发的过路车,车上乘客很多,好多人站着。
那年头,乘车没座很正常,不过,我很快就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只要你瞪起眼来回找,隐形的空座总会有的。只是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就见一位年轻女子怀抱婴儿提着包从前面过来,边走边左右踅摸。知道她是来找座的,我便让出来。
乘夜车,站着很累人。我想再找个座位坐下,往后走了几节车厢,都没找着。不是座位不够,而是被一些躺着睡觉的乘客占满了。人家在熟睡,你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我只好在过道里站下了。
站了一站多地,感觉两腿发酸,我忍不住前后张望,心中对那些霸座乘客极为不满。同样是花钱买的车票,你却占着两三个人的座位,是不是欺人太甚?你躺着睡觉倒是舒服了,却不想想人家站着有多累?
我虽心中不忿,却也没法。这还不是一两节车厢的事,而是从前到后都这样,乘务员习以为常,吭都不吭一声,你管得着吗?
站了两站地,感觉挺累。说来也巧,我偶尔一回头,发现身后的三人座上正在仰睡的男子,把盖在脸上的帽子稍稍一掀,眼睛往外瞥了一眼又迅速地扣上了。他手搭帽沿,动作微小,不注意你还真发现不了,恰恰被我看在了眼里。你若是老弱病残,也就罢了。你说说你,既不老又不小,胳膊腿也好好的,凭什么一人占着三人座,还没睡装睡?既然你还没有睡,那就别怨我不客气了。我拍拍他的肩头说:“哎,同志,请你让一让。”
他纹丝不动,似是熟睡的样子。
我心中窃笑。你用不着跟我装,我知道你没睡,又拍拍他说:“请你让一让吧。”
他这才掀开帽子,很不高兴地翻了我一眼。
我管你高兴不高兴,毫不通融地说:“请你让一让。”
他冷冷地看了我片刻,极不情愿地缩缩身子,空出了半个座位。
半个座位也好,我心安理得地坐下了。坐着就是比站着好,当然,躺着更好。很快,我的困意上来,两眼一合就迷糊了。
可惜好景不长,又到了一个小站。听得人声嘈杂噗噗通通的脚步声,就知道又上来了不少人,我懒懒地睁开了眼睛。
一位七十多岁的农村老人,往后走了走,见没有座位,在我不远的地方站下了。
有老人站着,我就没有理由坐着,赶紧站起来招呼他:“那位大爷,您到我这边坐吧。”
车轮轰鸣中,老人没听见。他身后的一位青年推推他,示意我在叫他。
老人见我向他招手,便走过来,笑眯眯地坐下了。
给老人让座,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你就是再年轻,站时间长了也是很累的。
我在老人身后站了一阵子,感觉很疲乏,寻思还得找个地方坐下,正想往后走,忽听背后有人说:“这个同志,你坐我这边吧。”回头一看,却是一位中年汉子在招呼我,他坐的是双人座靠窗的位置。
他站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你坐我这边吧。”
他就一个座位,怎好让他给我让座?我推辞道:“你别客气,快坐着吧。”
他指指对面的双人座说:“我坐那边。”双人座上躺着个熟睡的小男孩。
我以为他要把小男孩叫起来,忙说:“你别叫他,我站会没事。”
他先托起孩子的双腿,自己坐下,然后把孩子的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说:“这不是挺好嘛。”
难得他的一片好意,我谢过他,在座位上坐下了。
他说:“我都看见了,你这人不赖。”
我说:“这有什么,不值一提。你不是一样嘛。”我问他到哪,他说到莱阳,回家。
我俩随意地聊着。过了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车厢前面传来一阵阵的哄笑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都下半夜了,乘客大都在睡觉,没睡的也是无精打采,这时候竟会有人兴奋地大声喧哗,岂非咄咄怪事?
我有些好奇,就对莱阳人说:“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说:“你去吧,这个座我给你留着。”
前三排的乘客或坐或站地围成了一个圈子,哄笑声就是这些人发出来的。
圈子中间站着一位脏兮兮的女人,三十来岁,蓬头垢面,衣裳破旧,看上去傻傻的。女人脚边放着几个旧包裹,上面坐着三个小孩,大的女孩七八岁,二的男孩四五岁,小的男孩两岁左右。此刻,孩子们仰着头,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人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人问女人从哪儿来?她说从安徽舅舅家来。有人又问,你舅舅是干什么的?女人说俺舅舅在农场上班,当干部,管很多人。又有人问,你们四个人为什么只买一张票?她吱吱唔唔地答不上来。有人问她到哪儿去?她说回家,具体什么地方不肯说。有人说要补票,有人说要罚款,有人说要叫乘警来把他们撵下车去。
批评女人的都是些年轻人,嘻嘻哈哈的挺有精神。也许他们并无恶意,仅仅是无聊拿她开心而已。看着他们取笑一个傻女人,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明瞪眼的欺负人嘛。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拉起几个孩子,对女人说:“你们别在这地方待了,跟我到后边去吧。”众目睽睽之下,我抱起最小的男孩,招呼女人和孩子跟上,提上她的行李就走。刚才还嘻嘻哈哈的人们,全都闭上了嘴,眼睁睁地瞅着我把人带走了,没人再吭一声。
我边走边向后看去,见莱阳人正站在座位旁边看着我。等走到近前,我指着他留给我的座位说:“让他们坐这地方吧?”
他忙说:“坐吧坐吧,这是你的座位,你用不着跟我说。”
这时,双人座外边的男乘客也自动站起来:“叫他们坐我这地方吧。”
我说:“谢谢了。”
他连说:“不用谢,不用谢。”
我把最小的男孩放在座位里边,让女人坐在外边,行李放在地上让两个大孩子坐下,然后对女人说:“你们就坐这地方,没什么事。”
女人木木地看着我,没有反应。
安顿下女人和孩子,我又一次站在了过道上。
莱阳人悄声对我说:“你还真行,这事我干不出来。”
我说:“我这人有点讨人嫌。”
“可别这么说,你这人没的说。”莱阳人点点头说,“老站着也挺累的,咱俩换着坐。”
我说“用不着。”
眼看着又过了一站,站得确实很累。这节车厢已找不到空座,我想到后面车厢看看,就跟莱阳人说了,并交代:“有座我就不过来了,他们如果有事你到后面车厢找我,我不会走远。”
莱阳人热心地说:“不会有什么事。你要是找不着座再回来,咱俩换着坐。”
这是最后一节车厢。我从前走到后,都没找到空座,就在最后边站下了。
最后一排左边向后的双人座上,靠里坐着一位青年,外边放着个小包。放包属于占座,说明这儿有人,经常出门的人都知道。青年对面是一位趴在小桌上睡觉的大娘,大娘身后有个躺着熟睡的小女孩。
青年脸贴着车窗,身子一动也不动。窗外一片漆黑,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是有什么心事,还是归心似箭?不得而知。
站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放包的座位有人来坐,我忍不住问青年:“这地方有人坐吗?”
青年没动,似是没听见。
我提高嗓门问:“这地方有人吗?”
青年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起身把小包扔在了行李架上。
我坦然就座,如释重负。有座就是好,很快,我迷糊上了。


这是最后一节车厢的最后边,窃以为不会再有人来打搅,可以放心地睡觉了,谁知刚迷糊着,一声不大不小的“哎呀——”把我给惊醒了。呻吟声是对面大娘发出来的,只见她仰头闭目,脸色蜡黄。
我忙起身问:“大娘,您怎么了?”
大娘神情痛苦地说:“浑身都难受。”
“您是不是晕车?”因为我见过晕车的人非常痛苦的样子。
“知不道。”大娘费力地说。
“您能起来活动活动吗?”我问她。
“不敢动弹。”大娘刚说完这句,突然又说,“我想解手。”
厕所就在旁边,我去扶她,她没拒绝。我把她送进厕所,候在了外面。
等了十多分钟,迟迟不见动静,我有些担心,生怕大娘有什么意外。突然,厕所门“咣”的一声打开了,大娘面色苍白,两手扒着门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就跟喝醉了酒似的。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扶她回去,就在这时,“哇——”大娘吐了。我躲避不及,秽物溅在了身上,臭味直冲脑门。
也顾不得许多,我赶紧扶她蹲下。她哇哇吐了一阵子,等吐的差不多了,才眼泪汪汪地直起身来。我搀她回到座位上坐下,掏出手绢让她擦擦。她说:“我有。”趁她擦脸的工夫,我匆匆到洗漱间处理了身上的秽物,接着到茶水炉给她打了杯漱口水。她要去厕所漱,我劝她吐地上我来处理,她不听,我又扶她去了趟厕所。
大娘漱口回来以后,我准备打扫大娘吐在地上的秽物,找乘务员要打扫卫生的工具。乘务员是位三十来岁的大姐,听我一说,直说道:“这是我的事,我来我来。”
我拿上条帚扒斗就走,她带着拖把跟了过来。我扫她拖,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地上的秽物。
送走了乘务员,再看看大娘,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大娘面有愧色地对我说:“你看看,把你的军装给弄脏了。”
我说:“没事,我已经擦干净了。”
她自责道:“人年纪大了怎么就那么窝囊,坐车还晕车。”
“窝囊什么?年轻人也会晕车。”我问她,“您这会感觉怎么样了?”
大娘说:“我试着行了。”
我劝她:“您再休息会吧。”
“不能再睡了,我也快到站了。”大娘转脸往窗外看看。
“您到什么地方下车?”我问她。
“杨庄。”大娘答。
杨庄?很惭愧,我还真不知道胶济线上有个杨庄站。这一路县以上的站点我都知道,杨庄肯定是县下小站。
我问她:“杨庄属哪个县?”
“益都县(现青州市)。”大娘告诉我,她儿子和儿媳在吉林通化,儿媳生孩子,她帮着看孩子去了。如今孙女已经两岁半,她既思乡心切,又舍不得小孙女,因而寝食不安。儿子儿媳见她这种状况,只好让她带着孙女一块回山东。为了让她们安全到家,儿子专门从通化坐火车把她们送到沈阳,又把她们送上了这趟沈青普客。这是趟慢车,在杨庄停站,她们就不用再倒车了。应该说,儿子想得很周到,但想不到的是,她会晕车。
过了益都站,见乘务员过来,大娘就问:“到杨庄还有多远?”
乘务员笑言:“还有两站。怎么,坐够了?”
“可坐够了。”大娘无奈地说。
“不要紧,快到杨庄了。”乘务员安慰她说。
乘务员走了,大娘拍拍正在酣睡的小孙女:“醒醒吧,起来惺惺惺惺,快到家了。”
我见孩子没睁眼,便劝她让孩子多睡会,到站再叫。
大娘说:“天凉,得提前起来惺惺惺惺。”耐心地把孩子叫醒了。
孩子坐了起来,睡眼惺忪的直揉眼睛。
我逗了几句,她都不吱声。我从挎包里抓了一把糖块给她,她瞅瞅奶奶,不接。
大娘把我手往回推,直说:“她不要。”
我说:“不就几块糖吗?是给孩子的,也不是给您的。”
大娘推让了几回,见我执意要给,只得对孩子说:“拿着吧,谢谢解放军叔叔。”
孩子边接边说:“谢谢解放军叔叔。”样子挺可爱的。
大娘问我到哪儿下车,我说到高密,在那儿转乘长途汽车回家。
又过了一站,乘务员特地过来告诉大娘,下一站就是杨庄了。
我问到高密还有多远,她说还挺远的。
大娘很失落地对我说:“你要是也在杨庄下多好啊。”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咱们好一块啊。”大娘毫不掩饰地说。
看着她脸上满是留恋的神情,我读懂了大娘的心情。虽然为不能陪她在杨庄下车而感遗憾,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好让她放心地回家,于是问:“您家在杨庄街上吗?”
她说:“不是,在下边村里。”
“您下车接着回家?”
“俺在杨庄有亲戚,下车先到他家歇歇,白天再回自己家。”
“噢——”我有了想法。
等乘务员再次过来,我对她说:“同志,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乘务员含笑问。
我说:“大娘晕车,还带着小孙女和行李,走路不方便。她在杨庄街上有亲戚,你能不能跟杨庄站的同志说说,请他们帮忙把大娘送到亲戚家?”
乘务员满口答应:“没问题,这个事你就交给我了。”
“那就谢谢你了。”我转脸问大娘,“这下您该放心了吧?”
大娘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跟乘务员说:“那就麻烦你了。”
乘务员说:“麻烦什么,有事您跟我说就行了。”
杨庄站就要到了,大娘拉起小孙女准备下车。
我从行李架取下大娘的行李,打算把她们送到站台上。
乘务员过来说:“你不用送了,我来。”从我手中接过了行李。
大娘叮嘱我:“什么时候到杨庄,一定到俺家坐坐,俺家不远。”
“行,只要到杨庄,我一定去看看您。”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和大娘仅仅是萍水相
逢,再相见的机遇几乎是没有,所以也没问她是哪个村的。
杨庄站到了,我抱着孩子把大娘送到车厢门口,大娘接过去由乘务员送下了车。
当我回到座位贴着车窗向外望去,发现大娘正在站台上向车窗里张望。她看见了我,什么也没说,仅仅点了点头。
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含着泪水。


作者1970年军旅照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郭现义,1950年12月出生于山东莒南,祖籍甘肃庆城,1968年3月入伍,在陆军第38军112师334团1营1连服役提干,1978年1月调入石家庄步兵学校(陆军学院)任教员,1982年1月转业山东莒南工作,2010年12月退休。大专学历,出版有纪实文学《永不褪色的老红军郭凤海》,长篇小说《情系唐山——一位抗震救灾老兵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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