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霞妹（第十九章）/ 作者：朱成坠

大成老队长端起酒碗，眯虚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对霞妹水根说：“你们一家从此跳出了农门了，真是鲤鱼跃龙门。你们离别黑坳后，千万不要忘记我们啊！”“怎么会忘记呢？生是黑坳人，死是黑坳鬼。我们一家人永远不会忘记生我们养我们的黑坳。”水根信誓旦旦地回答大成堂叔。大成老队长感动地邀请水根全家，共同端起酒碗，痛快淋漓地喝光碗中酒。

水根带着霞妹、海生绕着餐桌，一桌一桌地敬酒，高潮一阵又一阵。转到筵席的最后一桌，全桌的乡亲都起立了，端起了酒碗，此时，在犄角旮旯，有一个低着脑袋的老乡，始终没有立起来。水根定睛细看，原来是堂弟宝根。宝根已经刑满返回黑坳了，全村人都知道，只是水根一家还蒙在鼓里。这次邀请村民聚餐，是委托村长长根通知的，长根按照预定全村人参加的决定，没有与水根他们协商，就自作主张，邀请宝根和宝根娘一起来了。水根看见宝根，愣住了，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水根与宝根两眼对视，谁也没有开口。霞妹脑子灵活，见此，马上端起酒碗，对宝根说道：“宝根堂弟，来！请喝酒。”尴尬的局面，被霞妹瞬间化解了。宝根放下了忐忑不安的心，用双手端起了酒碗，一口喝尽碗中的米酒，霞妹也将自己碗中米酒全数饮尽。此时，水根也跟着喝光了碗里的酒。在场的大成老队长、金成书记和长根村长都对霞妹与人为善，宽宏包容的态度，连连点头，表示赞誉。宝根娘老泪纵横，对霞妹、水根说：“你们还把宝根当着自家人啊！”宝根扑倒在水根、霞妹的膝前，痛哭流涕，捶着自己的脑门，不住地自责，“水根哥，霞妹嫂子，我对不起你们啊！”水根、霞妹拉起宝根，安慰他，“事情早就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胡氏家族的和谐相处是大成老队长的夙愿，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心情格外激动，端起酒碗，走到水根宝根这对堂兄弟中间，“你们和好了，我真的开心啊！”刚刚说完这句话，大成老队长身子一歪，扑通通地倒下了，口吐白沫，双眼紧闭。顿时，整个公屋乱作一团，乡村医生赶忙抬起大成老队长的下颌，不停地掐他的人中，速率掌握在每分钟三十次左右。大成婆姨端来一盆清水，用毛巾擦拭他的额头面部。然而，大成老队长还是没有苏醒，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

一时间，所有的乡亲都放声大哭，涕泗横流。霞妹水根惊呆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海生吓得蜷缩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金成书记、长根村长急忙招呼强壮男人，找来一副杉木铺板，把大成老队长的遗体抬上铺板，严峻肃穆地抬出了公屋，送至大成的家中。此时，筵席无形中，自动散席了，一部分妇孺老幼返回自家，大部分乡亲纷纷赶到大成家中，跪倒在他的遗体前，吊唁他们的老队长，啜泣的哭声响遍了整个灵堂。

原本的喜庆，却变成了哭丧，真叫人接受不了。霞妹水根一家人推迟了回程，参加了大成老队长的丧事。当日，烈日当空，气温酷热，全村人都为大成老队长送行。霞妹水根和海生执家人礼，披麻戴孝，扶柩送葬。黑坳村为大成老队长找来了一副厚实的棺材，大殓了他们敬爱的老队长。

这一场意外，冲淡了海生考中上海名牌大学的喜悦，一家人，待丧事结束，便匆匆地告别了黑坳，踏上了赴沪的行程。临行前，水根特意前往宝根家，向宝根娘道别，并委托宝根娘照看胡家老屋，正巧宝根在屋里，水根也与宝根交谈了几句。此时的宝根十分落魄，自从他判刑入狱，婆姨就带着一男一女的两个孩子，离开了宝根家，至今，去向不明。现在，他独身，与老母亲一起生活。宝根对水根只说了一句话，“水根，以后，说不定，哪一天，我可能会到上海去找你们。到那时，你们可要帮忙啊！”“那是，那是。”水根随口应允了。

霞妹、水根和海生一行三人，很快地到了上海，住进了七浦路自己的家。菱娇已经得知父母弟弟回沪的消息，早已做好了准备，为父母收拾了房间。在自己的卧室里，为弟弟海生安置了另一张床铺。当天晚上，在家中，烹调了一桌饭菜，招待一家人。菱娇在上海生活了五六年，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上海姑娘了，外形长得亭亭玉立，清秀漂亮。厨艺也大有长进，学会了一些上海菜的烹调方法和技艺，能够整制出美味可口的上海饭菜。菱娇特别拿手的是，白斩鸡、四喜烤麸、红烧肉、清炒虾仁、干煎带鱼、萝卜干炒毛豆等上海风味的菜肴。

其中，那道白斩鸡，尤其弹眼落睛，夺人眼球。菱娇从菜场买了一只浦东三黄鸡，在烧开的热水了烫煮半个多小时，然后浸入清水里冷却数分钟，捞起来，切开装盆，配以特制的酱料，几可媲美上海小绍兴的白斩鸡。一碗四喜烤麸，内里配以木耳、金针、花生，甜味十足。红烧肉烧得浓油赤酱，肥瘦适中，汤汁蜜甜。水晶虾仁粒粒都像晶莹剔透的白玉，清香嫩滑。干煎带鱼，微黄带焦，入口味美。萝卜干炒毛豆，爽绿清脆，实为夏令极佳食物。这些菜肴，以前，母亲霞妹也曾经烹制过，但是，味道就是不如这顿菜肴香甜可口，入味勾魂。海生对姐姐菱娇说：“姐姐，你的厨艺真好！想不到你成了上海菜大厨了，以后我一定要多多品尝。”菱娇连声说：“还不是妈妈教的，我这点厨艺比妈妈差远了。不信，下次，你尝尝妈妈的厨艺。”菱娇的谦逊，让霞妹相当受用。

霞妹话锋一转，对全家说，“我们一家总算在上海团圆了，以后，将开始新的生活。未来，我们面对的是上海的生活方式，对此，必须用上海人的思维意识考虑问题，处理事务。不能再套用黑坳大山的那些不适用于上海生活的思维意识和生活方式了。”这番话，针对的对象主要是水根和海生，因为，他们俩初次踏上上海的土地，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稍不小心就会误踩地雷，遭遇意外的误解和错失。水根和海生默默地记住了霞妹的每一句话，铭记在心。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之中，确实避免了不少的麻烦和失误，加快融入大上海的工作生活圈。

霞妹还对全家说：“我出生于上海，是正宗的上海人。虽然，期间，有十多年没有在上海待过。但是，上海的风俗人情，我还是十分清楚的。我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都还在，另有不少亲眷，还有过房娘过房爷，这些亲友还要来往交际，不能众叛亲离，数典忘祖啊。”霞妹说完，其他人频频点头，连连称是。霞妹接下去说：“我想，这个星期天，就邀请这些亲友聚会，让你们都认识认识。”

霞妹水根和海生按照上海交通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日期，一起前往上海交通大学报到，安排停当入学前的一应事务。开学前，海生暂住上海的家中。每天到七浦路服装市场，陪伴母亲、菱娇经营服装生意，久而久之，门外汉的海生居然也看出了一些门道。他对母亲和菱娇说：“这个服装市场经营的大多是大众穿着的低价位的服装，零售费时费工，赚头又不大，吃力不讨好。我看，除了零售，还要搞批发。大头要放到批发上去。”这一番言论，令霞妹大喜，她为自己儿子的聪明才智骄傲。自到七浦路服装市场以来，霞妹何尝未设想过搞些批发。但是，由于没有门路和法道，始终搞不起批发生意。而且，这里的批发生意好像都被老商户垄断了，后来的新商户极难打入批发生意的圈子。

海生无事时，在市场的角角落落，到处乱跑，打探信息。竟然，被他搭上了一个关系，那天，一个内蒙古客商，正在一家小饭店吃饭，海生也走进了店里，正巧坐在这个客商的身边，无意中说起生意上的事情。他愤愤地对海生说：“这里的地头蛇垄断了批发生意，我被他们宰了，出了不少血。”海生接着问客商，“为什么被宰？宰了那些货？”客商告诉海生，“主要是夹克。”海生对他说：“这些货，我全有。你要的话，我可以便宜点，批给你。”内蒙古客商喜出望外，一口答应前去霞妹的摊头看看货色。吃完饭，那位客商跟随海生，转到了霞妹的摊头。霞妹、菱娇热情地接待了他，招呼他坐下，倒上一杯龙井茶，慢慢地与这位客商洽谈。结果，一拍即合，达成了批发供货生意，这一笔生意相当可观，超过了以往一个月的营业额。霞妹喜不自禁，连连夸奖海生。

这个星期天，霞妹的父母兄弟姊妹、上海的亲戚、过房娘过房爷全家人应约，齐聚在南京路燕云楼。霞妹已经在燕云楼预定了两桌客人的包房，足够这些亲友聚餐之用。位于南京东路繁华地段的燕云楼，是一家老派京帮特色的店家。上海本地的一般客人大多不到京帮饭店聚餐。这一次，霞妹考虑再三，最终下定决心，定下了燕云楼。主要的考虑是，南京路上的大饭店，上海亲友大多品尝过了，而，这家京味饭店的燕云楼却没有人到过，不妨试试，让亲友们品尝一回。

这家创建于1936年的京味饭店，用料精细，品种丰富，操作讲究，口味多变，生意一直红火，确实是上海滩一家名牌食府。

包房里，灯光铮亮，窗明几净。房间里散发出茉莉花的香气，令人惬意。霞妹按照长幼辈分，安排了坐席。她与水根坐在主桌，父母、过房娘过房爷、大哥夫妇、大姐夫妇同席。其他人，坐在另外的座席。

霞妹委托店家预点了燕云楼的名菜：烤鸭、红扒鱼翅、葱烧刺参、生闷明虾、糟熘鱼片、拔丝苹果、醋椒鳜鱼、燕云腰果、豌豆绿、银丝卷、伊府面等。

席间，霞妹首先把水根、海生和菱娇，一一介绍给所有的亲友。特别指着海生说：“这是我的儿子海生，今年刚刚考上上海交通大学电子工程系，九月就要开学了。”然后，举起酒杯，庆贺亲友们的聚会。这天，大多数人喝的是绍兴酒，个别人喜食白酒，霞妹也早已准备了四特酒。不饮酒的客人，就饮用饭店提供的饮料。这座酒席，热闹非凡，体现了洪家的和谐融洽。霞妹的父母格外高兴，扫除了笼罩洪家已久的阴霾，大哥与大姐消除了隔阂，握手言欢。这是霞妹趁着全家回沪之际，举办餐叙，让洪家人团聚一堂。通过团聚，让家族事务的得到缓和和融洽，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巧妙无比，难怪父母双亲频频颔首。

大哥洪雷酒意浓浓，端起酒杯，对霞妹说：“霞妹，大哥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原谅我。”霞妹赶紧接口，“大哥，这是哪里话？我们是亲兄妹，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那些陈年烂芝麻的往事，就不要再讲了。”大哥面露赧色。大姐洪霓开口歉意地说：“霞妹，你刚回上海时，我也做了伤害你的事情。对不起。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海肚量菩萨心，我与你姐夫，一辈子都记住你的恩德。”霞妹见到家里人，反复赞扬自己，难为情的不得了，连连挥手示意，“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如此的胸怀，如此的态度，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此时孔大郁先生站起来说：“还是喝酒吧，我们不完成这些美酒佳肴，对不起霞妹和她一家人喽！”于是，众人纷纷举杯投箸，品尝起燕云楼的京味大餐，啧啧赞美，不绝于耳。燕云楼的烤鸭闻名于全国，俗话说，“北有全聚德，南有燕云楼。”当众人品尝了烤鸭，大家一致评价它，肉质鲜嫩，皮脂酥脆，肥而不腻，香气盈鼻。这一顿宴席，霞妹几近醉倒，真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那一单内蒙古客商的批发生意，如同开闸的潮水，势不可挡，批发生意纷至沓来，接连不断。原来，许多客商对于市场内，那几个垄断批发生意的大户，早就心存不满了。他们欺行霸市，巧取豪夺，极大地惹恼了客户。知道霞妹他们公道正派的经营，就转向到霞妹的摊头，进行批发交易。这就杜绝了这几个大户的财路，他们将火气喷到了霞妹身上，把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非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有一天，正当霞妹闹忙地经营着服装的零售和批发生意之际，有一个绰号叫黑皮的大户，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赤裸着纹了龙虎蛇虫刺青的上身，冲进了霞妹的摊头，不由分说，抡起拳头，击向霞妹。其中，一记重拳打到了霞妹的左眼和左颧骨上，顿时，霞妹眼冒金花，头脑晕眩，倒在了摊位边。这些人作鸟兽散，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小弟洪霆、鳝鱼、汪胜美阿姨急忙赶到霞妹的摊位，汪胜美阿姨立即扶起了霞妹，手伸到霞妹的鼻孔下方，感觉霞妹还有微弱的呼吸，就忙叫洪霆打电话，紧急呼叫救护车。鳝鱼又紧急拨打110，呼叫警方出警。不一会，救护车和警车都到了现场。洪霆陪护姐姐霞妹前往医院。鳝鱼向警方陈述事件的经过，并指认了幕后指使者。汪胜美阿姨安抚正在哭泣的菱娇，帮忙照看着摊位。

这次霞妹被殴，伤势不轻，左颧骨破裂骨折，眼眶肿胀，眼球损伤。经过医院的抢救，转危为安，霞妹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水根、海生几乎整天在医院，陪护着霞妹。夜间，水根借用医院的躺椅，睏在霞妹的病床边，一步也不愿离去。

住院期间，探望者络绎不绝，特别是七浦路服装市场里的商户，几乎都去医院探望了。鲜花堆满了病房，食物放满了床头柜。商户们强烈要求，严惩凶手和幕后指使者。

这个料想不到的事件，情节并不复杂，起因十分清楚。警方经过侦查取证，迅速地侦破了案件，捉住了凶手和幕后指使者。黑皮被判处徒刑一年，凶手处以徒刑半年。黑皮负责所有医疗费用，并被罚款三千元。这一次霞妹的被殴和警方的查处，揭开了七浦路服装市场的内幕，打碎了黑恶势力的霸道，受到了所有商户的支持和欢迎。市场出现了较为健康、平安、稳定的局面。霞妹返回市场后，被商户们推选为市场个体商户联合会的会长，除了自己经营外，还担负了社团组织的领导。

东风骀荡，风光宜人，一晃，海生的大学生活就要开始了。霞妹、水根陪同海生到校，参加了开学典礼。漫步在这座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高等学府，霞妹为自己的儿子高兴和骄傲。她感到，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能够进入高校深造，走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道路，耽搁了大好的青春年华，蹉跎了如金似银的年轻岁月，甚为遗憾。儿子海生却极其争气，考上了大学，圆了自己的梦，怎么不叫霞妹欢欣鼓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