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记本”注:施蛰存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家、翻译家、教育家,学贯中西、博通古今,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专家”。他一生坎坷,经历了清末、民国、新中国几个历史时期。上世纪六十年代,施蛰存在农村摘棉花时悟出一套“棉花哲学”。棉花受到外部挤压,缩成一团渺小无力;一旦外部挤压放松便又会松弛地恢复原貌,妙在弹性十足。此后,每当遇到挫折,他都像棉花一样伸缩自如、弹性十足。“文革”期间,他被抓起来蹲了两年牛棚,但仍专心致力于词学和金石研究,自得其乐,外界的干扰几乎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他当时的名言是“不死就是胜利”。与当时的前辈、甚至同辈相比,施蛰存似乎还算不上顶尖学者,但当这些人一个个去世之后,施蛰存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师。九十七岁高龄仍驱驰文苑、伏案耕耘,为世界各国作家所罕见。别人问他养生之道,他风趣地说:“谈不上什么养生,不过是顺天命、活下去。雪茄照抽,咖啡照喝,从不锻炼。只是吃得很少,晚上一小碗粥,足矣。”
施老先生淡泊名利,长期以来一直远离各种纷扰和人际应酬。晚年更是宠辱不惊,有关部门决定授予他上海市第二届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他得知消息后几次写信,请求评委会将该项荣誉给予年轻学者。他说:“我连生死都看得很淡,钱对我已毫无用处。至于名利,我早就看透了。”
正是“棉花哲学”以及“不死就是胜利”的人生信念,支撑并成就了施蛰存坎坷而又光辉的一生。随心所欲的生活习惯,豁达闲适的良好心态,使老先生最终以99岁高龄尽享天年。
本文作者为谢大光(1943年-),散文作家、资深编辑,曾在百花文艺出版社一直工作了近四十年时间,先后担任过《散文》《小说家》《散文》海外版及《中外散文选粹》杂志主编,出版有散文集《落花》《流水》《谢大光散文》《谢大光序跋》等著作。本文首发《随笔》,特此分享。
回忆编辑往事,上海有两位先生,是我特别感念的。这里说“特别”,并非虚辞,检点历年编过的书,毕竟散文集子居多,一类创作,出自作家之手,一类译文,经过翻译,两大类各有若干套丛书,劳烦到的作家、翻译家数以千计。老一代翻译家中,不乏写散文的高手,在我手里,既出过散文集子,又有译著问世的,就是这两位:一位上海译文出版社吴岩先生,一位就是施蛰存先生。1979年夏天,“百花”刚刚复社,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申办《散文》月刊,刊号批下来已是9月中旬,批复文件要求翌年1月创刊,我们尚两手空空。国庆前夕,我与石英赶去上海组稿,马不停蹄地拜访作家,上海一帮年轻朋友,赵丽宏、孙颙、王小鹰,当时在华东师大读中文系,听说办一个专发散文的刊物,都觉着新鲜,建议我们找中文系的老先生们聊聊。9月28日,由几个年轻人撮合,在师大开了个组稿座谈会,中文系几位资深教授,徐中玉、许杰等先后发表了热情中肯的意见,坐在人后面毫不起眼的一位老先生,见没有人再发言了,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两句吧。”他说,办刊物第一期就要把握准方向,不要偏,不能搞得太杂;版面不要太挤,天头留得大一些,适当加些装饰;占两页的短文,尽量不要转页,想办法排在一起。如果需要,他可以先写一篇《宋人题跋》,以后陆续再写,编辑部也可以出题目。我小声问赵丽宏,这位老先生是谁?丽宏说施蛰存你不认识!三十年代办刊物很有名的。我心里话,怪不得呢,说出话来句句在行。没过多久,施先生专门写来一篇《回顾与前瞻》,就中外散文的源流与现状,发表了个人看法,文章与他的谈话一样,随意又切实,刊发在《散文》创刊号上。《散文》月刊创刊号
《散文》创刊,反响蛮强烈,孙犁连着看过几期,很是高兴,聊天时说,这本刊物,我可替你们做了不少宣传,逢人就说,你给我的刊物,都让我送出去了。我忙说,我们头一回办刊物,有人看就好。您还得提提意见,帮着出点主意。孙犁说:“整体还可以。不要轻视补白。刊物的补白文字要给人留下印象,为补白而补白的尽量少。鲁迅的短文,也有(做过)补白。现在的补白,有明显补白的意味,作者也将就。”又说:“版面要力求大方,不能太挤,要给人比较舒展的感觉。”我说,在上海,施蛰存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孙犁就势转了话题:“你们请他(指施蛰存)写些编《现代》杂志的回忆录吧,一定受欢迎。《现代》是第一流的刊物,三十年代现代书局出的月刊,施蛰存主编,还有一个杜衡。”《现代》创刊时,孙犁还是个文学青年,每出一期,都会盯着找来看,印象很深。孙犁推荐作者历来慎重,于我这是仅有的一次。《现代》杂志
编刊物时间不长,因了一些人事纷扰,调我去做书。“百花”以散文“小开本”起家,名声在外,书稿不发愁,坐在那里编就是了。那时年轻,脚野,吃不惯现成饭,心里喜欢外国散文,觉得那里面的世界很大很诱人,想着搞一套丛书,无奈腹中空空,一时抓不到头绪,借着编《散文》时认识的老关系,遍访京城名家,在冯亦代的听风楼上,又听他提起施蛰存。冯先生那时“客串”编《读书》,对海外书人书事熟悉,聊起来时而中国,时而国外,点评博议,兴致很高。他说四十年代李霁野译过吉辛的《草堂随笔》,仍然可读;戴望舒译过西班牙阿索林的散文,可惜只译了一小部分,可以请西语好的人重译;又说丘吉尔的文风非常犀利,被中译者搞得拖泥带水,基本是靠词典;他推荐罗斯金谈绘画的短文、伍尔芙的日记,又说日本的散文很好,突然插了一句,“施蛰存对英美散文有研究哦”。一个被冷落了几十年的名字,在聊天的场合,被我尊为师长的人反复提起。我留意起来。施蛰存的文字,三十年代报刊上原是常见的,鲁迅编《准风月谈》附过几篇,作为一场论争的备考留存下来,今天在《鲁迅全集》上很容易找到。我对这些历史旧账不感兴趣,想看的是创作,很难找,仅在一部现代小说选中,找到一篇《将军底头》,也是三十年代作品,写法新鲜,却没有深的印象。福建郭风、何为等人筹办《榕树文学丛刊》,与《散文》月刊像兄弟,也瞄准了散文发力,1981年“散文专辑”上,刊发一篇施蛰存先生的《在福建游山玩水》,文末标着“1980年5月26日”,虽系新作,写的却是四十年前的旧游。使我感兴趣的,不是先生笔下的山水,那个时代的写作者,重新获得了发言的权利,笔下多是在申诉、辩驳、自证,人的精神在禁锢消减后的反弹与自我保护,在施先生那里看不到,全然一副从容自在、底气很足的笔调,漏泻出与众不同的味道,结尾处写福建山溪暴涨的壮观,拿自己的孤陋寡闻自嘲了一把,却又荡开一笔,“不过,天下本来有许多伟大的、美丽的、杰出的事物,在司空见惯的人眼里,都是平凡的了。华盛顿的母亲,不知道她儿子有多么伟大,这也是一个例子”。读起来回味无穷。缘分常在念想中不期而遇。1983年,我参与“百花散文书系”编辑,经手责编了梁遇春、郁达夫、茅盾的散文选集,正寻找新的目标,上海朋友传来消息,社科院应国靖以施蛰存的散文艺术作为研究课题,准备选编一部《施蛰存散文选集》,已经得到作者授权,希望交给我们出版。我当即致信应国靖表示欢迎,把“书系”的体例要求告诉他,盼早日读到书稿,一面向社领导汇报。拿到施先生选题,有机会再去上海,登门拜访就顺理成章了。施先生住在愚园路1018号,二楼拐角的亭子间,十平方米不到,做了书房兼会客,屋内照例堆满了书、报、刊物,加上一摞摞长短不一的碑帖拓片,把个小小的书桌几乎埋了起来,乍看上去有些零乱局促,坐下来感觉就不一样了,主人的优游自在传导过来,很快令你熔融其中。施先生戴一顶老派的无檐帽,身着方格上衣,手擎着烟斗,大约听力不佳,询问时总是把头和烟斗一起伸过来。很少见到这样好提问的老人,先是问《散文》月刊,来稿多吗,印数多少,作者都是些什么人,封面两个字辑自哪部古籍?又问到出书,什么品种畅销,平均印数多少,还准备开发哪些选题?我好不容易逮住空当,向先生咨询对翻译散文的看法。先生信息灵通,说湘潭大学彭燕郊,正在给湖南人民出版社编“散文译丛”,他从柏拉图搞起。先生说,还是近一点好。一个作家搞一本很困难,宁可字数少一些,五六万字总还可以。戴望舒当年译过阿索林的《西班牙一小时》,没能译完,残稿有七八万字,存在他这里。年初在北京听冯亦代先生提起过此事,以为是陈年旧闻,听听而已,没承想在施先生这里落实了。我对三四十年代的旧译感兴趣,那个年代,作家诗人大都搞一点翻译,读到原著喜欢,随手译出来,能够较好地保存原汁原味。施先生自己就译过一部《域外文人日记抄》,由上海天马书店出版。问起这本书,施先生有些意外,眼睛眯起来,侧过头来问:“侬是在哪里看到的?快五十年了,我手里一本都没有留下。”我也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这些隔代旧译,对于今天的读者都是新的,于是极力撺掇先生设法淘回一本,还有戴望舒的译稿,能增补些新译更好,按原本重新出版亦可,我们愿意接受。作家的书信日记也属于散文呢。越聊兴致越高,先生告诉我,三十年代他编过一部《晚明二十家小品》,没想到还没有被忘记,上海有出版社准备再版,而他的兴趣,已转到唐诗与碑帖上去,现在有点怕翻译散文了。告别时,施先生一再叮嘱我,搞丛书要有章法,需要先拟一个拟目,否则组稿不容易,一定要精一点,先出个一二十本也好。回到天津,我把拜访施先生的情景,详细说给孙犁。孙犁听得仔细,连说“难得”“难得”。鲁迅著作,孙犁早在青年时代就喜欢,后来养病期间悉心通读过,对于当年鲁、施之间的书目之争肯定清楚,个中人日后的遭际是可以想见的。那个年代,施先生一介文弱书生,在白色恐怖中,最先于自己主编的《现代》杂志披露丁玲被捕的消息,又刊发了一整页丁玲照片。这些,孙犁都是装在心里的。丁玲去世后,孙犁在怀念文章中,记下这个细节:“不久,丁玲被捕,《现代》杂志上登了她几张照片,我都剪存了,直到我认识了丁玲,还天真地写信问过她,要不要寄她保存。”转过年来,应国靖编选的《施蛰存散文选集》文稿寄来了,复信时,我请国靖转致施老一笺。已是耄耋之年,身体各种毛病不请自来,先生住在医院,没忘记我的嘱托,写信提道:“戴望舒的《西班牙一小时》曾托友人校过一通,校者提出不少意见,我还没有覆阅修改,去年一病至今,此事遂搁起,稿在家中,因调整房间,我的书物均已为家人移动,必须待我回家后方能找出。好在我打算9月中旬出院回家,待我出院后当即通知你。”对于自己的书,施老说:“书名是否一定要‘施××散文选’,这种书名我很不喜欢,最好是以其中之一篇为书名,而以‘施××散文选’为副题,如果你们是有一套书名一律的丛书,那就随大伙一改。否则,我想改个书名。”随着交往的深入,我越来越感到,施先生是很有趣的一位老文人。我们的外国散文丛书,在艰难中起步了。知道先生关心,一有收获,便想到与先生分享。先生也总是直言不讳。1986年12月5日来信:“惠函及承赐《胡萝卜须》一册已收到。谢谢。徐知免同志此译我很喜爱,但只印900册亦甚惨。《胡萝卜须》有黎烈文全译本,恐徐君未见。译外国文学书,应有序文或引言,对原作者及作品略作介绍,后记只宜于写译者的交代。此书开卷不见序文,未免遗憾。我希望你社以后出书,不论是译文或创作,或专著,卷首总得有一篇序文。”中国散文历来讲究人、文合一。读到好的散文,常夸一句“文如其人”,其实,文字本就长于修饰,人如何,文如何,多是不甚了了。对于施蛰存先生,有了初步印象,再读他的散文,我想到的是“人如其文”这四个字,“对于像这样一个真诚的作家,我们只要认真地阅读他的作品,便可以全面地理解他了”(孙犁:《契诃夫》)。他写自己小时候的性格,“我是一向生活在孤寂中,我没有小伴侣,散学归家,老年的张妈陪伴着母亲在堂上做些针黹,父亲尚未回来,屋宇之中常是静愔愔地,而此时我会得不想出去与里巷中小儿争逐,独自游行在这个湫隘又阴沉的天井里,这是现在想来也以为太怪僻的”(《鸦》);寂寥中,细微的日常发现,也有欢欣,精致的艺术的点点滴滴带来兴趣,“我不懂得印石的好歹,但是我很喜欢玩印章。这趣味是开始于我在十五六岁时从父亲的旧书箱中找到一本《静乐居印娱》的时候,而在一二月以后,从神州国光社函购的一本《簠斋藏古玉印谱》,使我坚定了玩赏印章的癖性”(《绕室旅行记》)。中学时,他从同学手里,交换来几部唐诗,“尤其是那部两色套印的,桃色虎皮纸封面,黄绫包角的《李长吉集》,使我爱不释手。它不仅使我改变了诗格,甚至还引起了我对于书籍装帧的兴趣”(《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大学期间“我的思想与生活是最混乱的时候,我只胡乱地读书。对于文艺书,我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到手就读。非但读,而且还抄”。文学写作之路,就这样开始了,由诗到小说,由模仿到创作,年轻,好奇,各种新方法都想试一试,内心里却是信着自己的兴趣,体验实实在在的甘苦:“人说‘熟能生巧’,对于文学上,这却不尽然。我只觉得愈写愈难。”能说出这样的话,散文之魂魄已经体悟在心了。施先生的散文没有凌厉的呐喊,他只是倾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心声,素淡中也有一份执拗:“有一个时候我曾想,我的生活,我的笔,恐怕连写实的小说都不容易做出来,倘若全中国的文艺读者只要求着一种文艺,那是我惟有搁笔不写,否则,我只能写我的。”战争改变着人。抗战期间,从上海到云南,从云南到福建,只身流离颠簸,生活逼着人长见识,有了更多色彩与比较,文字向深处伸展开,委婉中添了些芒刺,对文学有了别样的理解。施蛰存给妻子的家信,这样写着:“你读过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背影》没有?这不是一篇讲究辞藻的文章,但是它足够感动一切人子。我从前并不喜欢那样的文章,以为,里面所表示的只是一种肤浅得很的童稚的孝感,作为初中学生的国文读物或伦理读物是好的,作为一个文学读物却没有多大意思。近来,也许又是受了年龄的影响,我对于文学的标准却不想唱什么高调了。文学还是让它载一点道罢。像《背影》之类的文章,让中国青年多读几篇也不无好处。”而作者仍然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世界,品尝属于自己的那份滋味。施先生早年写过一篇《雨的滋味》,开篇写凄雨中的苦境,转而又自我开解:“你姑且将对于雨的不快意的感情丢开,你再考究一番生活的艺术,你要能假设你生活在雨中——不论是蒙蒙的微雨,潺潺的淫雨或滂湃泱漭的骤雨,也安闲恬静得如在云淡风轻的春日与天高月白的秋夜一般。如此,你便能不由得从你的会心里体验出雨的精微的滋味”,书斋里的感受夹缠着古人诗句,托出不同季节的雨声雨境带给人的愁绪。没承想,这一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浪漫抒情,日后成了作者一生经历的谶语。应国靖的选目,经过作者调整、补充,《施蛰存散文选集》于1986年8月发排付印。我作为责任编辑,满心的感慨无以言表,都写进短短的内容提要里:“本书选编作者二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所写散文66篇。作者在时代的长河中浮沉颠簸,历经曲折,始终保持着对于生活的挚爱之情和对于学识的求索之志,这些使得他的随笔式的散文,温柔之中微见忧思,素朴平淡的字里行间常含机智幽默,令人读后回味无穷。这是一位曾经被曲解、被遗忘的作家写下的,不会再被遗忘的作品。”在我的职务性文字中,这是少有的一次忘情。《施蛰存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8月不知为何,书,拖了两年,1988年才印出。施先生看到样书,立即复了一信:昨天收到一本我的“散文选集”,始知已出版。上月香港友人有信来问起,他们已见广告了。此书还是1986年已排好的,迟至今年才印出,定价就高了。书只印1500册,很可怜。在30年代,此书也可以印1500册,现在读书人多却仍只印1500册,正规文艺书之不景气,于此可见。
此书你们是大赔老本的,内容又多是腐作。我知道你们印出此书,多半是出于礼貌,为此,我很感谢你们。此事稿费,可以照最低标准支付,或者按定价15%结算1500册的版税亦可。此事请不必客气,我决不计较稿酬。
应国靖的“序文”由你社支付稿费,至于此书的编辑费,由我支付,你们不必另付。
除赠书外,我还要自购40册,款在稿费内扣除。请通知出版科及财务科。
你们的《散文》还在继续出版不?我二年没见到。如仍在出版,请寄我近刊一期,只要一期够了。我想看看内容。这里有几篇青年朋友的散文,想介绍给你。
手此即候
箸安
施蛰存
6月23日
施先生显然对译著更感兴趣。听我当面提出重新出版《域外文人日记抄》的意向,先生很高兴,找书花了不少时间,找到又重新看过,对旧译做了些改润。这部书1934年出版时,原有一篇序文,先生指出,“日记是美文的一支,并且是最足以代表美文的特色的”。对日记的写作动机与技巧,做了精到的阐述,“因为日记纯粹是个人的作品,它不需要连贯的字句,所以日记之特点往往就在于它的许多断片的连续处”。全书翻译了曼斯菲尔德、托尔斯泰、乔治·桑等七位外国文人日记,序文最后,译者对未能将列那尔的日记选入书中为憾,“这乃是近年来出版的最好的一部日记文学。很希望他日能有将它全译问世的机会”。时隔五十年,先生又写了一篇重印后记:“五十年来,我国的文学翻译界没有译出过一本外国文人日记,而外国文人的日记却又出版了不少名著。我希望这本书的重印出版,能引起翻译界的注意,有人愿意全译几种日记文学的名著吗?”寄来改正本及重印后记,先生附有一信,特别嘱咐:“书中作者照片如仍采用制版,请先通知,我这里可找较好的底本去制版,不要用书中的印件。”并提出,“此书希望明年能印出”。这是1986年6月3日。先生和我都太乐观了。选题通过还正常,排校与设计都在缓慢进行。先生对书的装帧设计十分用心,原书辑页上作者照片年久失真,美术编辑提出改以手绘,先生1986年12月5日来信,“《域外文人日记抄》的作者,我或许还可以找到四个人的铜版像:①曼殊斐儿;②托尔斯泰;③乔治·桑;④果庚。过几天我上楼去找。我想不用勾绘像,毕竟有点土气”。1988年中,书版经过三校付印,成书已经胜利在望,我把好消息告诉先生,1989年4月28日先生来信:“《外国文人日记抄》如能印行,甚感。将来如设计封面,我想用一个曼殊斐儿或乔治·桑的照片,像企鹅丛书版本那样。不知可否?届时请考虑。”先生还附了一幅自绘的封面草图,连颜色与字号都标好了。看得出,这一切先生做起来好兴致。八十年代末,出版体制改革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怎么改?谁也拿不准。推向市场已是必然趋势。文艺出版社更敏感,非畅销书很难出,即使签了付印,上机开印要等印数,这一等就没有日子了。施先生想必有所耳闻,1990年3月来信相商:“好久不相闻问,想起居安好,工作繁剧。乔治·桑、曼殊斐儿、托尔斯泰的日记,前两年均有重印本(英国企鹅丛书本),我的《域外文人日记抄》,今年能印否?亦甚念念。我希望能付印,用抽版税的办法,按定价15%计版税,印几册算几册。能办得到吗?”施先生是过来人。作为出版界前辈,有和作家打交道的经验;作为作家,又有和出版商打交道的办法。这些,如今都不灵光了。作为编辑,在“自负盈亏”压力下,我也不得不分身转向“纪实文学”,冀望从企业家那里暂解燃眉之急。一批纯文学书稿搁置下来。那些年不知和了多少稀泥,说了多少违心话,夹在出版社与作者之间,编辑处境十分尴尬,一边是饭碗,一边是朋友,左右舍不下这些明知有价值、一时得不到市场认可的书稿。施先生修养够好,又等了三年。1993年3月终于提出:“我的那本《外国文人日记抄》,你们如果不预备印,可否将原稿寄还我?因为那个本子是我校改过的,未留副本,如让别家印行,也必须依据那个校改本。”我仍不想放弃。8月间,先生发出最后通牒,“一本《域外文人日记抄》,在你手里已有六七年了,现在上海有一家出版社要印行日记系列,愿意将我这一本收入,你们如尚无意付印,请即将我的一个改正本寄还给我。如果你们再拖下去,不印,又不还,我就只好将另一本未校改的付与上海的出版社,你们千万不要再印”。按照编辑的职业操守,既然尚未签合同,书稿另有出路,不应该再耽误人家。我终究还是不舍,无奈之下,只有豁出去赌一把。我把已经签字付印的清样连同原书一并寄给先生,证明我们为这部书做了大量前期工作,如能稍待时日,定当保质保量出一部好书;一面拿着先生的“最后通牒”,敦促管事的人下决心。先生是通达的,经过认真考虑,复信告知:“《外国文人日记抄》既然即可印出,我就通知上海文艺出版社不收入此书了。今日已将原稿及清样全份寄回,请查收。但我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不要在我的书上用国语罗马字拼音!这是毫无道理的东西。为什么全书中每一个字不加注音呢?外国出版物也从来没有用国际音标的!你们的封面设计者还是那样的老脑筋。希望革新。”这一次,施先生是冤枉封面设计者了。出版物封面标汉语拼音字母,是当时国家提出的要求,出版管理部门为此专门发过文件。施先生对此火大另有缘由。千呼万唤,《外国文人日记抄》终于在1996年6月印出,距施先生写来重印后记整整十年。尴尬的是,一直嚷着没有订数,版权页却写明首印10000册。内行的施先生一下子看出了门道,来信问:“此书不知印过几版,我已无存书,可否请你查一查库存,将旧版惠我一册?版权页上写得不明白:‘1988年第一版/1996年6月第一次印刷’,这就叫人看不懂了。”岂止先生,连我这个责任编辑都成了丈二和尚。几家读书报刊,以为我们要在外国日记译著上大做文章,打电话来采访,我只有苦笑着应付。好在先生看来还算差强人意,“封面、装帧设计还不坏,不过这是外国十九世纪出版物的里封面图案,显得太旧气了。两个英字,是‘外国日记本’,不能表达中文书名”。《外国文人日记抄》,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年3月
今天忆起来,波折多一些的来往,倒比一帆平顺来得有趣。施先生一生最在意的就是趣味。“一个善于欣赏书籍的读者,当他得到一本值得欣赏的书之后,他不仅是热心地读它,而且还得玩弄,或说摩挲它。”(《关于图书馆》)读书,写作,做学问,是支撑先生活下去最有趣的事。面对逆境,冤屈冷落也好,“戴帽子”打成另类也好,他不屑于任何辩解,照旧默默地做他的学问,少年时排遣寂寞养成的兴趣,老来都做成了通学。先生晚年给《随笔》写过一组《乙夜偶谈》,文前“小引”妙趣横生,颇能代表先生的风格:“答应给《随笔》写稿,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但一直写不出来。顾名思义,随笔是随时有所想,随时笔录下来。随时有所想,没有问题,一日之间,胡思乱想可真不少。随时笔录,却十分困难,没有这样一支勤奋的笔。为了蓄意要给《随笔》践约,不得不在随想之后立即随笔。可是白天的随想总是无法赶快笔录,因此,它们几乎全部逃走。两个月来,总算录出了几段晚上的随想,即以《乙夜偶谈》为总题目,亦可以说是记实。希望不久就会有一种录想机,可以在运行思维的时候一按电钮,立即记录了我的随想,那时《随笔》的稿源,一定如长江水涨那样滚滚而来,我的投稿或许也不在少数。”2003年4月,我和一位复旦毕业的同事,到苏州开会,原计划会后弯一下,去上海看望施先生。先生最后一封信里说:“我已十分衰颓,文章不写了,书还得看。家中有一个曾孙女,十二岁,书看了不少。你拣一些新书供应我们罢,钱,我已没有什么用处了。”没想到就在那几天“非典”爆发,上海继北京之后宣布封城,我心里说,老天无情,错过这一次,再见就难了。这一年11月19日,施蛰存先生在上海病逝,享年九十九。空闲时,常打开施先生的书、信,从字里行间揣摩先生的心性,仿佛有笑声。笑声中,分明听得到先生在纠正我:“真正能笑的人,一定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示他的笑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