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怡新
二楼主卧门吱呀一声开了。隔着玻璃我抬头斜向45度先看到的是一片金黄色大海。大海远处,也像高高的山顶,一只棕红色的鸟,扇动着巨大的翅膀,拖着华丽粗糙的尾翼,背着我正向二楼护栏飞去。海岸线镶了金边,那些金黄色纽扣,像一顶顶小花帽手拉着手串成了一条会飘动的项链,也像一颗颗小小的金色圆蘑菇排着队蜿蜒蠕动在一座巨大的山顶。他们曲溜拐弯儿的,像一条金黄色的飘带,从左飘到右,从下飘到上,再从上飘到下,从下飘到上,最后飘到了右侧那个有弧度的扶手里,一直到达我看不见的位置。
这是主人家客厅靠阳台玻璃门位摆放的一具欧式独立沙发。我的屋,也可以说我的窝就安置在玻璃门外的一楼阳台上。虽然中间隔着一面透明无比亮亮光光的玻璃,我始终认为,这一具独立欧式沙发是一个不会和我交流的室友。因为每天我都是在这片金黄色大海边看到那只会展翅的大鸟,听着这片金黄色大海扬起的没有声音的欢快波涛。在安静回忆里,香甜的度过每一个睡眠时刻。
我的目光顺着那具独立欧式沙发圆弧线飘向右上45度二楼。啤酒色一排铁艺栏杆的缝缝洞洞里,两条细长的腿迈出了那扇刚刚打开的房门。目光上移,我看到一个中等身材,肚子微鼓,头发稀少,脑门儿光亮,一件T恤小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红色鸡心毛背心,双手捧着一本厚厚小说的男人——我当然知道那本书是莫言诺贝尔奖成名作《丰乳肥臀》。一件富有弹性,笔直光溜,右裤腿口印有一行金色英文字母的贴身黑色裤子,紧紧裹在男人腿上。他穿着拖鞋踢搭踢搭下了楼,每天下午这个时间段,他轻快的拉起那把孙女尔盈小小狗专用的小塑料靠背凳子,顺手把那本厚厚的丰乳肥臀——当然,在这本厚厚的丰乳肥臀之前,还有诸如生死疲劳、山本、秦腔、废都等等又厚又大,一摞一摞的小说都曾经出现在他今天放置的这块阳台石上。
他没有坐下,而是转身回到客厅,在一个用石头面做的转角几处拿起蒸馏茶壶,到饭厅冰吧里取出那罐上好的金骏眉,捏了一小撮放进蒸馏网。随后,脚步声进了厨房,接着是哗哗的水声,接着是蒸馏茶壶进入加热底盘的放置声,接着是电源通电的吱吱声。主人一屁股坐在了那把幼儿专用小椅子上。重复着那个动作,捧起了那本厚厚的长篇小说,顺着书签露出的位置,打开找到了他曾经阅读到的位置。而这时的我,就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专用狗席梦思床上偷偷的欢快的舔脚,我翻着右侧的眼白,透着客厅那扇打开门的玻璃提心吊胆的偷窥着他,生怕舔脚的吧嗒声引起他的注意,回过身来必是泰山压顶之势,那本丰乳肥臀便会重重的坐在我的头上。
很庆幸,我这男主人读起书来,不理身边香气臭气,不管室外刮风下雨,有时候连茶壶的水咕嘟咕嘟不停的叫,快乐的翻腾溢出壶外溅到转角几,甚至扑到印着花纹的大理石地面上他都不知道。他的专心,为我舔脚提供了宁静,他的致知让我舔脚更加投入,他的平静呼吸,使我的心情烟滚云涌,激动不已。我心想,多么宁静的下午呀,多么舒适的海风呀,多么柔和的阳光呀,多么甜美的口水呀。大狗,你好好看书吧!因为我舔脚成瘾,经常搞得家里腥臭无比,虽然受到全家人不停指责纠正,虽然大狗因此用各种方法对我施以家暴.....
训斥挨打过后,舔脚由明转暗,有时更加肆无忌惮。我像染了毒瘾一般顽固得无法戒掉这个毛病,女主人贵妃猫想尽办法帮我矫正——给我的四爪穿过袜子——被我轻易脱下。抹过来苏水——被我层层洗涤.....后来像战争时期裹腿一样把我的爪子和小腿一圈一圈缠住,一开始我隔着裹布照样舔,不几日竟掌握了解开裹布方法,以致发展到裹布刚上脚就被我连啃带咬拽掉的地步。
就这样,有时我尽情的舔,有时我安静的舔,偶尔还疯狂的舔。家里本来清新芳香的空气被我的臭脚味搅合得五味杂陈,逢海边之春或梅雨季节更是奇腥嗜鼻,臭气熏天。会说话不久的小狗姐姐第一个孩子——尔盈女儿给我取了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榴莲果果!藏在大狗背后,我轻蔑地哼了一声,一想到这个会看书的大狗竟然不是真正的狗,姐姐小狗也和我不是同类,外甥女尔盈小小狗也没有一处与我相仿就风起云涌——为何你们吃着人类的美食,穿着得体的衣服,有班上有车开有酒喝有party,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还要用我们犬类的“狗”作昵称?你们这是在侵蚀我们狗类最后的知识产权!我要心无旁骛的舔,抓铁留痕的舔,我榴莲果果要把平时大狗加罪在我肥厚耳朵上的谩骂,倾泻在我松狮头上的家法,飞踹在我处女屁股上的性侵,统统都在这个下午,加上发酵粉,让它在我灰白浅直的脑沟里,在我垂涎欲滴的口水里,酝酿发酵,抹油生火,舔了前爪舔后爪,舔了后爪再舔前爪,用又腥又膻的口水,柔软细密的腿毛,坚硬弯钩的脚趾和藏于皮下的骨骼,给他炸制四个又短又黑,又光又亮,又腥又臭,随风飘逸的榴莲狗爪。
嚓——嚓——嚓.....厨房响起了让我垂涎欲滴食欲澎湃的声音。几乎是这种诱人的声音到达耳际时,我像触电般停止了埋头苦干的舔脚,猛地抬起头,侧耳细寻声音飘来的方向,竟然忘了刚才抬起的右脚还悬在我的下吧之下。那只脚像木头人一样静静的弯钩在哪里,黑黑的指甲尖,像磨坊里磨出的油溜子一样,引导着浑浊口水滴向我的床垫。嘘!千万不要吱声,千万不要弄出动静,千万不敢让主人大狗那个恶魔看到!也不知那本丰乳肥臀里有什么好吃的?大狗低着头,目不转睛瞄向那本摊在双腿上的书。这时,他还发出滋滋滋像蟋蟀一样的叫声,正拿出笔在书上画来画去,弄出了吱吱的响动。
我不想去深究那本书里有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是有大大的屁股,还是有翘翘的乳房?我不得而知。这会儿能吸引我的,只有厨房刮水果皮的声音。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悄悄绕过他的屁股,从凳子和狗窝的缝隙中不声不响,蹑手蹑脚走向了厨房。
女主人清秀优雅的站在灶台洗水池旁,正低着头聚精会神的刮削着她手中的苹果。此时的她安静得像一汪深蓝璀璨的湖水,洗菜池上方悬空着的一圈一圈红白相间的果皮,像蛇一样弯弯曲曲,飘飘荡荡垂向池底。女主人双手交错,轻盈的旋转着手中的那个果实。一股熟悉的泥土芳香从遥远的黄土高坡飘进了我的鼻孔。陕西红元帅成熟的香还是压不住贵妃猫身上散发的芝兰之气,这香气是与生俱来的,有点像西域罗布泊盈盈兰花所释放的那种粗旷清流,又夹杂着东极之海圈圈环扎正在开放的金黄丹桂的优雅,但肯定不是法国人从薰衣草里提炼出来的普罗旺斯,也不是意大利佛罗伦萨十八世纪粘在铁锈铜扣和文艺复兴锈迹斑斑铁门上的香料腻子,更不是藏红花和格桑花以及青稞酒汁混合的那种酥油茶味。
我知道人工香味会随风消逝,而贵妃猫——我家女主人的体香绝不是天上的流云,而是偌大的玫瑰庄园,撒香的仙子,窈窕婀娜,历久弥新。我悄悄定在贵妃猫身后,弯曲后腿,收紧像高尔夫球大小毛了边褪了色的失园短尾,把镌刻在泰迪家族遗传密码的记忆展开——来了一个雌狮下蹲,两只前爪稳稳支撑,屁股缓缓落地,宛若修禅打坐。与那些禅师不同的是,我没有双手合十,也没有闭目养神,更没有敲打木鱼儿咏颂佛经。我眯缝着双眼,上翘着眉毛,黑豆般的鼻子不断膨胀,鼻孔不断变大,两片红红的嘴唇薄如蝉翼微微张开,宛如风洞出风口两面红旗上下翻动只开不合,露出了上下两排整齐洁白透亮炫耀的牙齿。我的眼神里装满了期待,涌出了激动。我短短的面庞皮肤微微上拉,释放等待耐心和灿烂笑容。果冻橙清香和苹果芳香不断刺激我的味觉,挑战我的味蕾。我慢慢昂起头,挺着诡异坏笑的脸故意发出调皮的咕咕响声。
女主人贵妃猫回过了头,莞尔一笑:榴莲果果,你偷偷蹲在猫身后想干什么呀?她面带笑容和雨细风的跟我说道。我摇了摇摁在地上的高尔夫球尾,把一双本来不大的小眼睛睁得圆咕溜溜,放射出祈求和贪婪的目光。我感到贵妃猫从头到脚散发出富贵光芒:她拥有一头波浪翻滚的过肩黑发,肩膀以上头发自然下垂,根根分明,垂垂如柳,飘逸如风。到达肩膀处的头发自然向两侧弯曲还略微有一点上翘,像架在左右肩膀上的凤凰翅膀。她面部洁白光滑,白里透红,宛如一朵美丽的桐花,也像夏季太阳初升时照亮的粉红色牡丹既透着华贵又不失艳丽。她面部五官黄金分割比例和谐,柳叶眉淡淡地向两侧耳际伸去,眉下活泛着一双会传神会说话的笔挺鼻梁从眉宇间直通人中之上,赋予灵动语言功能的鼻翼把一只水灵灵的鼻子打扮的格外翘楚动人。
富贵女人的人中都不是很深刻。贵妃猫的人中符合富贵女人的基本特征,一张樱桃小口被上下均匀薄厚相称的嘴唇包裹着。尖尖的下巴不长不短,不宽不窄,微微上翘,接纳着天地精华,孕育着若愚大智。虽说猫狗不同源,猫狗不同文,可是在这个家,贵妃猫一直是我的精神依靠,也是我最大的保护伞。她看到我可怜巴巴心急如焚的样子,把已经削好皮的苹果放在了食盒里,顺手在苹果头尾两端,用水果刀剜下了两片儿像锅盖一样的果把,笑眯眯看着我说:榴莲果果,你的水果来啦。她像我的妈妈一样,顺着灶台边缘弓着身,把那两片儿像花子伞一样的果把儿精细分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小果肉,缓缓的一片儿一片儿的捏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我配合着伸出红红的小舌头,把这一块一块果肉送入嘴中。一般情况下,是未曾听见咯铮之声,那些果肉就已滑入胃囊。贵妃猫以女主人的威严告诉我:你年龄大了,要细嚼慢咽,不要囫囵吞枣,小心吃下去又吐掉了!
看着贵妃猫灿烂得像春天般柔和云朵的脸,边吃边想:你们每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吃着,男主人大狗吃饭狼吞虎咽,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像雨点如滚雷咋没有人说呢?你们的女儿,我的姐姐——小狗吃饭时一会儿嫌盐重了,一会儿嫌油多了,一会儿嫌欠了火候,一会儿又嫌煮得太烂,还有好多我最喜欢的肉,被她剩在碗里,我很喜欢的骨头,她毫不留情的倒到垃圾袋。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是刚把美味佳肴咽到腹里,接着就去卫生间哇哇呕吐,我很想去看她吐出的是什么,我很想把她吐出来的那些还带着油烟香味儿的美味再次吞到自己的肚里,加以细细消化。我很想跟在她屁股后边,幻想随时捡到我眼中所看到的那些牛羊鸡鸭,可是我不敢。对你们小狗这样的浪费咋不见指责呢?还有你们的女婿垃圾狗——当然,这不是我给他起的绰号,这是你们的孙女儿尔盈小小狗对他爹爹的爱称,我还是称他墨纹吧!
他每天吃饭时都不紧不慢的,你们每天吃水果,品种繁多,色彩艳丽,来路更是从高原到平地,从山川到沟壑,从大海之滨到黄土高原。我看到他胃里都已经装满了五彩缤纷的食物,像一个圆圆的气球一样逐渐膨大,而他还在不停的吃啊吃。有好几次,我在桌下听到他胃里呼呼的气流声,宛若瀑布泻入潭底轰鸣不止。而桌上的他还在不停的用筷子夹这道菜,用手去抓那块儿肉。
吃完饭后,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卫生间,最喜欢坐的地方就是那个白白亮亮的马桶。他经常把刚刚吃下去的佳肴毫不吝啬的送进了马桶,隔着门缝还能闻到从马桶里飘出来的带着你们人间烟火香味儿的混合气味。你们不觉得他在浪费吗?不觉得可惜吗?咋没人去指责他呢?还有那只给我起绰号的小小狗,也就是你们的孙女儿尔盈,小时候吃饭更是无比挑剔,经常是做好的饭一小锅一小锅的倒进垃圾袋儿。
如今,她已经上了幼儿园。听说那个幼儿园的伙食啊,好得出奇,远近闻名。开园后不久有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我就闻到了异常丰富,香味扑鼻,让我口水忍不住滴滴流下的气味。我敢肯定,她今天在幼儿园吃了十分丰盛的自助餐。我半蹲半坐,闭上眼睛,打开耳道,张开鼻孔。哦!你们的小小狗身上停留着烤大斑节虾的味道,有烤黄翅鱼的味道,有烤羔羊肉的味道,有烤鸡翅的味道,有烤猪肉的味道,还有烤土豆,烤蘑菇,烤薯条,烤鹅肝鸭肠的味道。这气味儿太诱人了!太诱人了!当气味渐渐淡去时,我就悄悄的跟在小小狗身后。她往前走,我肚皮贴地的向前匍匐。她往后退,我就悄悄用弯曲着的后腿支撑起身体慢慢往后蹬,前爪配合向后划,不敢发出丁点响声。忽然她开始打转起舞,我竟然忘乎所以的拿出泰迪家族看家本领——一个直立行走站了起来。我把两只前爪的大臂紧紧贴在我丰满的前胸上,两只乌亮乌亮的小爪爪自然下垂,像只欢快的袋鼠一样,随着火火兔音乐在她身边翩翩起舞。
我眯缝着眼,陶醉在五线谱的世界。我想象着,我不是一只黑棕色的铁包金泰迪,我是一只洁白的天鹅,我是一只高飞的海燕,我还是一只会攀援会在树枝间奔跑的类人猿,我的动作轻盈,我的身姿婀娜,我的歌声甜美.....陶醉像波浪一样起伏,我的眼里画满了高天和流云,还有鲜花儿和扣肉。享用无尽,无尽享用。正在这时,一个声音把我拉了回来。那是一个幼儿尖利的哭啼之声,一种充满紧张和恐惧的嚎啕之声。我知道我惹祸了。我吓着了你们的小小狗。我也看到已经冲过来的大狗双目怒圆,下巴中间那颗又圆又大的黑痣气得快要喷薄而出,接着一个迅雷不及掩耳飞脚踹上了我的屁股,我发出了既优美又怪异,既开心又沮丧的爱怜之声。
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目前,在这个家里,我的排行可算得上是狗名第三——就是那只榴莲果果泰迪狗。你们的孙女小小狗虽然排行第四,我也不敢有丝毫的越权越界,爱恋抢夺之意。小小狗的幸福,使我对生活充满了期待,渴望着灿烂。可是她总是把这种幸福从太阳升起带到夕阳西下,我希望的一丝阳光,她也不懂给我。幼儿园两顿丰盛的饭菜吃饱以后,晚上回家还有很多好吃好喝好玩儿的等着她。尽管她在加餐,尽管她在漫不经心品尝,尽管有时她把食物当玩物在桌上摆来弄去,你们这些主人们有时视而未见,有时半嗔半怪。像小小狗这样的屯粮般吃饭,层叠般消化 ,边吃边玩的恶作剧,难道你们就没看到吗?你们有人去打过她吗?不公啊,真的不公啊!大狗,你那飞起一脚,在我处女屁股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这烙印其实是爱和恨的交集,人狗和狗狗的互相追逐,嬉戏打闹。
常言道,狗不嫌家贫。虽然我是一只有着牧羊犬血统的泰迪。在没有羊群可牧,没有猎物可捕的情况下,我来到了大世界,大城市,大家庭。听着人类丰富繁杂又庄重滑稽的语言,徜徉在高山流水和慢慢起舞的音乐之中。慢慢地,我觉我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泰迪,我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小狗,我也不仅仅是一只人类普通家庭的宠物。你们大大圆圆的脑袋里,装着像海一样既明亮又智慧,既抽象又复杂的思想。你们圆圆的目子里装着整个太阳月亮,人来人往还有星空河江。当我蹲在你们面前时,在你们的瞳孔里,我看到了那个黑黄相间,赤金分明,小巧玲珑,黑头发黑眼睛黑脊背被金耳朵金四肢金屁股对称并洒脱点缀着的我。我,就是那只被小小狗尔盈重新命名的榴莲果果。
我身上简单而又复杂,分散而又对称的黑色、金色毛皮成为了一道风景,一个标志。也成为了众狗们的一个偶像,一种追求。为此,在大庭广宇,我博得了很高回头率,得到了潮水般赞誉。金黑、黑金勾勒出的我成了世间孤品,宠物艺术。无论在家里,或者走出户外,一样不影响铁包金那股巨大的拉风倩影。我在,风景就肆意的溢了出来。我走,风景也一刻不停地跟上了。我,榴莲果果,就是那道靓丽的宠物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