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细说赵世子，节奏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sweep 

away

Superstition.

民俗OR迷信

前两期跟大家聊了一聊赵世子，结果收获了相当多的认同，也收获了相当多的质疑，我们今天就来再努努力做做功课。前两章的考据文字会比较长。如果有需要的可以直接跳到第3章开始，我会整理整个事件。

这几天我收到大家最多的批评就是百度考古，靠百度来断定民俗存在与否。我首先要在这里澄清一下自己视频当中讲的很清楚了，是有人先用百度考据生成的讹传身份，赵㮙，给赵世子张冠李戴，我在视频中只是向大家解释这种错误说法是如何形成的，并不是我采用了这种考据方式。后续也引用了正经考据，我所引用的社科文献和一本《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一份《续道藏搜神纪》链接、一份《中华全国风俗志》已经打包放在B站视频简介，欢迎大家下载查阅，这是我这期视频讨论的基础。

我们再对网上盛传的几种赵世子的身世进行考证

第一是赵㮙说，上期视频已经提过，源自于试图证明赵世子存在的人，他们用百度搜索了赵世子，当时会同时显现本次神像和赵㮙的词条，由此讹传开来的说法。现在百度已经修复了这个bug，所幸我的视频里面还留有当时的截图。此说不再赘述。

第二则是流传更广的一个说法，赵氏子原名赵元龙，这个说法未见典籍，具体最早来自哪里，已经不可考证，但其说法内部有诸多冲突，可供证伪。第一是赵世子生于晋朝，最晚是公元420年生人，而元朝是公元1200年后的事情了，远超过自然人寿命上限。第二，是福建府作为一个行政单位，要到明太祖朱元璋年间才出现，宋代福建称为福建路，府是这一行政区的下一级单位，有且仅有建宁府一个 府 存在。

有意思的是，连新民周刊、河南卫视的网络报道也采用了这一说法，我深深地为我也是学新闻的感到脸红。

第三个说法是报恩说，认为赵世子是举子，为了避免百姓中毒投水而死，大家为了报恩，留下了这样一个神像。第四个说法是结拜说，五大世子为落榜举子，义结金兰。第四个身份是结拜说，之所以拿到一起说，是因为这几个说法均是世子的父亲，即五福大帝传说的变体。可见于明代《北游记》，行瘟使者钟仕贵，领旨散播瘟疫，善人雷琼将毒药吞下救人，玉帝闻奏感叹，封雷球威灵瘟元帅。后续传播过程中雷琼的身份杂糅，在清朝变成五位举子结义救人，现在又归到五位世子头上，这些均是讹传。

目前主张最早的，是《中华全国风俗志》，主张存在东岳之太子炳灵王（武圣公之太子），被认为是赵世子存在的证据。

其后面还有记载

武圣五公者，杨灵公、显灵公、振灵公、咸灵公、宣灵公是也。其象皆畜首人身，有猪首者，牛首者，马首者，狼首者，犬首者，光怪陆离，无奇不有。

这一时期的五帝正在与当地另一门动物信仰，五通神，合流演变中。和现在已经成型的五帝信仰还有很大区别。神像以及本体传说还未定型。这也可与清代福州的小说《闽都别记》相照应，此时神像的名字还是太子，而非世子，并不能视为现在的五帝世子。

如果将其视为世子存在的前身，那么中华全国风俗志成书于民国11年，还需要相当长时间的添加配祀，才能确切的出现赵世子。而民国十一年再过十几年，到了民国28年，《猫和老鼠》已经在锐意制作中了。

2023年，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在长乐厚福村当地的田野调查证实，世子是套用人伦秩序，对主神的补充，是新神。

所以赵世子作为配祀，本身不可考是正常的，从民俗学来看，一个神祇，主司何职，见于何书都应该饱满可考。有人说，会不会是因为福州地处偏僻地方信仰不被承认所以才没有呢？我的评价是民俗学是一门社会科学，经历过大量调查研究和走访耗费了许多国家资金，甚至是很多学者半辈子的成绩，不是很多朋友说否定就能否定的。我们接下来就仔细考证存在的东西。

赵世子的所有现在说法都不可靠，我们只有去他们的父亲——五帝的来源传说里考证

张道陵所著《正一法文经章官品》第一卷内有一篇名为《五瘟伤寒》，第一次提出了“五瘟伤寒鬼”、“五色瘟病之鬼”，但没有名字，其身份是布疫之鬼

东晋《女青鬼律》，提出了五个人的名字，刘元达、张元伯、赵公明、钟士季、史文业，但其身份还是瘟鬼。

东方青黑鬼主姓刘名元达，领万鬼行恶风之病；南方赤黑鬼主姓张名元伯，领万鬼行热毒之病；西方白黑鬼主姓赵名公明，领万鬼行注黑之病；北方黑黑鬼主姓钟名士 季，领万鬼行恶毒霍乱心腹绞痛之病；中央黄黑鬼主姓史名文业，领万鬼行恶掩臃 肿之病。”

唐朝是五人身份发生转变的关键时期，《正一殟他司辟毒神灯仪 法事如式》 中五人幵始具备“使者”身份，不再单纯地以害人的疫鬼形象出现，是奉“太虚之上诸天之尊”等敕命下界行瘟的身份面对世人。

然后就是我在上一期提到的《三教搜神源流》当中提到的故事，道教五瘟使者的观念从到有，宋元时期出现，并在明清逐渐定型，转化为五帝信仰

在研究中发现的最早的较详细的记载出自清朝初年的《榕城纪闻》 ：乡例祈禳土神，有名为五帝者。于是，各社居民鸠集金钱，设醮大傩。初以迎请排宴，渐而至于设立衙署，置胥役，收投词状，批驳文书，一如官府。而五帝所居，早晚两堂，一日具三膳，更衣、晏、寝，皆仿生人礼。

这段话证明了明确提出“五帝”说法，且较为详细地记载下迎 神赛会的过程，并通过使用“鬼国”一词反映出明朝末年福州瘟神五帝的信仰状况，乡间五帝信仰迎神赛会的这种异常狂热，引起了地方官员大关注，最早可见于明代崇祯年间的福建巡抚张肯堂就曾经因为祭祀规格逾制而禁止过，不像某些说法一样，是满清以后才遭到打压，是对汉人信仰的歧视。无论是道教中行瘟散疫的“五瘟使者”，还是《闽都别记》中的“五怪”，皆因身份问题面临国家的打击。

白龙庵作为祭祀五帝的重要庙宇，庵中曾有一块乾隆四十六年的碑刻，碑刻的内容主要讲述了白龙庵五福大帝的由来，主张一五举子死后由“玉帝”敕封为“瘟部主宰”是正统、“五灵公之位”。二是“尽可能与皇帝或官府攀上关系”，又从明代余象斗的《北游记》吸收了自杀救人的故事，将五人的身份变成赴京赶考的举子。完成了从瘟神到正神的转变，最终形成了不同于道教的福州五帝信仰。

综合几十年学界研究和实地考察的结果来看，我们可以得到几个结论，福州当地的五福大帝信仰是从道教传说当中的瘟神派生的本土信仰，是可以考证的，但在考证历史中，最早到民国中期，才有可能定型创造出现在的五帝世子作为配祀，这是我们的结论。

接下来是本文的第3部分，谁在制造神像？

抖音id uu幽幽（追光会）的用户，主动记录了自己制造塔骨的流程。2023年收到托梦，进行问杯仪式之后，通过自己的设计，造了一尊“五灵公长郡主”的女性神将塔骨。并且其在评论区承认，村里供奉五灵公，只要询问神像表示同意，就可以造出一个郡主塔骨。

平时这些塔骨存放在自己家里面作为家神供奉。现在这位用户在个人简介上预告，正月20在汶上村，自己的神像进行下一场巡游，这也侧面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塔骨存在四处巡游的情况。

我们可以从华光大世子的东家那里得到印证，塔骨东家会应邀拜访其它村落的游神仪式。而同一条视频也提到了钱，村里每次游神，村民集资都要出一次基本1000往上不封顶，看个人家实力。这印证了塔骨存在租赁关系，每次村民集资的钱，这笔钱除了仪式必须的费用，还包括邀请其他社团塔骨的出场费。

九派新闻也验证了这一点，长乐区潭头镇看到一张公开张贴的游神献资名单，单笔最高三万元，最低两千元，合计近43万元。这只是一个村子，一次游神。

我们还是回到赵世子身上来，本次引起风波的网红cos世子，东家兴龙社也做了回应。据他自己陈述，中间人声称人要过来合照，东家同意了，中间人又发来了网红cos赵世子的照片，东家也没有叫停。也就是说中间人已经尽到了提醒义务。东家对于coser当天要穿成赵世子的样子，包括五爪金龙，已经构成了法律上的应当已知的情形。如果真照他所说是自己不知道第2天的具体情形，那是他自己构成了疏忽，造成双方的误会。

并且东家自己也承认，受邀出门会收费，至于收费多少，就不能考证了。

这里我要做一个基于目前所有证据的推论，那就是东家借着赵世子的名头，造了这个网红脸塔骨，出去巡游是要收费的，并且热度越高，对当地村民收费肯定水涨船高。按照一般常理，东家应该知道coser要穿成什么样子来，只不过由于自己的疏忽，或者更阴谋论一点，处于炒作的希望设了一个局，没有阻止。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小红书上有当地居民的爆料，也已经印证了我的推论，那就是以三圣社为代表的社团，在用赵世子、以及3.1节提到的五灵公长郡主，用这些新造的网红神像热度敛财，并且和当地传统已经起了冲突。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当地造神运动的背后推手。

接下来进入第4节，批评世子风波不等于否定民俗

最近官方媒体为福建的游神做了一些宣传，有人说我站在了这些官媒的对立面，实际上，我并没有要喊停游神的意思。游神作为一项民间自发组织的传统文化，有他自己存在的必要，寄托了人们的感情，也没有禁止的必要。年轻人可以在万圣节上街cos安陵容。当地人也应该有权利挺着自己的神像，在过年期间上街闹一闹，这些都是合理的，是表达了人民群众诉求的。

我所批评的一直以来都是东家作为神像的背后推手，却不尊重风俗，自己肆意玩弄神像，以及网上跟风迷信者起哄，动辄香火报应，世子眨眼，这一类席卷互联网的说法，引起轩然大波，网暴一个coser，他最大的错误也不过没有仔细的跟中间人确认过活动的细节，没有仔细了解当地情况，才闹出了这一场闹剧。

那么有朋友一直批评章北海将福建游神打成淫祀，我在视频里面的确提及过这个词汇，为什么？我是为了论证，只有当民俗活动脱去了宗教性之后，才能得以保留。如果真盛行迷信的话，很多民间信仰要被作为淫祀打击，这是迷信上纲上线的做法，是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

而现在许多迷信说法实际上是把这项民俗活动上升为宗教，把塔骨当成真正的神，这是把民俗活动架在火上烤，不是在保护游神这一民俗，实际上是在破坏它。

我国宗教事务条例。第四十一条　非宗教团体、非宗教院校、非宗教活动场所、非指定的临时活动地点不得组织、举行宗教活动。一旦民间信仰被划到宗教当中，那么其活动必然从现在文旅部门主管，改为国家宗教事务局管辖，受到我国对于宗教的严格限制，这对于民间信仰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

所以将这项活动的迷信和敛财色彩打掉，恰恰是在保护这项活动，我是不希望民间传统丢掉的。如果各位有当地信仰的人觉得我的言辞是在攻击整个游神，甚至整个福建省，因此受到了冒犯。那么我首先对您的误会表示诚挚的歉意，其次这种理解是不完整的，最后为了保护民俗，我们应该共同反对的是什么，我想我已经现在完全说清楚了。

实际上，民间信仰作为非物质文化传承非常多，不光包括福建，东北的跳大神也是。我们中国人也有自己的狂欢节，这很好。所以为了将民俗传承下去，我们一方面要坚决反对社会上的迷信色彩，这是在直接破坏民俗活动存在的根基，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警惕这些在背后用民俗来敛财的人，正是他们藏在这起事件的背后，破坏整个福建的信誉。

老观众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搞地域黑，我专门为河南人辩护过，我在湖南被偷过两辆车子，一辆自行车，一辆摩托车。但我从来不说湖南人不好。一样的，我也不会把枪口对准福建人。我相信绝大多数人听完我今天的论述之后，能够非常清晰地找到是谁在伤害我们的感情。

最后我想回应一下王镜水道长的考据，当然我很尊重道长，至少他去做了现地调查，他的调查成果也会作为当代民俗学考证的一部分，被记录在日后学者的研究。

但我还有一些自己想说的，道长标题写着拒绝百度考古，其实自己的资料也是照着百度来，我的评价是可以，您有诸部道藏，我有中国知网。民俗学是一门社会科学，是历代几十年学者的研究聚集成的，我们还是要严肃一点。

我第2节的考据已经说明了，并非在清朝搞得越来越野，官方才基于不尊重汉人风俗出手整治，而是在明代，就因为祭祀规模太大逾制遭到打击。道长用禁止汉服，金钱鼠尾来类比，显然失真。

并且，道长将赵世子和灶神夫人的年代放在一起显然不合适，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四：灶神夫人字卿忌。也就是说最早在唐朝，灶神夫人已经有可考证的根源了，而赵世子还要到民国时期才有一个前身。道长显然说笑了。

进一步道长认为，有五十万鼓吹西方梵蒂冈，法国巴黎游神，西方就是文化，我们就是糟粕。这里有两点，第一，我们国家也对游神有包容性，允许其作为民俗活动存在，前提是不能上升为宗教。第二，我国是马列主义立国，唯物主义主导的社会主义国家，和梵蒂冈等国的国情不同的，如果什么时候我们变成了一个宗教国家，道教上升为国教，那再讨论也是可以的。

最后还有一点想和道长交流的，那就是您参加了一次社火，您说这个活动军民一家亲，因为您拍到了几个穿军服的人。在下不才，虽然没干过道士，但是解放军咱们正好干过，我也来考据一下。

视频当中人所穿的服装是07式作训服，并且可以显著的看到没有领章。并且出现在一个民俗庆典的活动。这几位同志绝对不可能是军人。

第一，2021年12月，中央军委签发命令，现役部队换装21式作训服。23年开始基干民兵也开始换装21式作训服。坦率地说，07式作训服退役后本来不应该流出，应该统一销毁，但是流出到地方，作为迷彩服穿着也是常事，但不能作为军人的判定标准。

第二，根据内务条令第六十三条 军人应当配套穿着军服，佩带军衔、级别资历章（勋表）等标志服饰视频当中的人，不仅服装错误，也未按规定佩戴标志服饰。民兵也需要佩戴相应的领章。

第三，第九十二条 军人不得参加宗教组织和宗教活动，第一百二十五条规定:军队单位和人员参加地方组织的文艺、体育竞赛活动,必须经军以上单位政治机关批准。

也就是说在这种场合想认定这几位同志是解放军，首先，在中央军委签发命令两年以后。其单位还没有组织换装21式作训服，并且，这个单位从来不检查军容风纪，哪怕参与地方活动，出门连军衔领章也不带。最后这样参与活动，居然能通过军以上政治机关批准。

就上面这段话，有多少个字就得有多少干部受到处分。这是非常严肃的指控。而如果上述人员不是军人，那就是涉军谣言，是利用解放军的参与，为地方民俗活动站台。请道长一定三思。

行文至此，已经到了最后一段结语了，说了这么多，我突然一时间有点语塞。从明朝到民国，历代都致力于毁除地方信仰，将其指为淫祀。实际上有些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因为这寄托着当地群众对于驱除瘟疫，祈求温饱的寄托，在新中国以前的所有农业社会都无法满足当地群众内心的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所以才会产生出这么多信仰，才会有宗族性、全民性的拜神参与其中，直到被一小撮人利用，但这不应该成为地域歧视的理由。

正是革命打破了迷信，通过革命与改革造就了现代社会。实现了几百上千年来人民群众祈祷的目标，也正是到今天，我们可以说神的时代结束了，人的时代开始了。民间信仰还将以民俗的身份前进下去，支撑我们这个复杂社会，复杂中国继续前进。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试图附身民俗，重新回魂的宗教迷信色彩，一次一次的坚决斗争，打出去。

再次感谢大家能够听我说完这么多，以及这段时间以来对于本次事件的关注。我希望本次民俗学考证，在历届学者探寻的基础上，能够为这次事件画上一个句号，我们不能被利益集团绑架舆论，我们必须保卫我们的现代生活。

章北海的自然选择

Après moi, le délu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