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21年10月的一天,34岁的景程驾一辆黑色奔驰S级SUV,行驶在了从N城开往温汤镇的路上。
两地距离约为230公里,导航显示,需耗时约四小时。
景程承认自己是再次鲁莽了,就像当年他鲁莽地连夜离开A城一样。他再一次地处于激情状态,而无法做到真正的理智。
可他着实无法再等待,哪怕一分一秒,对他都是煎熬,以至连前方的慢速或堵车,都让他急不可耐,不是变道,就是按喇叭,像一个极其暴躁易怒的人。
当然,他的内心也无不在打退堂鼓。六年了,彼此完全失联,自己却突然连个招呼也未打,就直奔她的住所地。
万一真如景画所说,她未必希望他去打搅,那他该怎么收场?
但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还是必须得赶到温汤镇,到达离函冰最近的地方,哪怕只是去呼吸一下她所呼吸的空气,看一看她所身处的风景。
或许什么都不做,只是找个角落,就简单地跟她通个电话,而不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来了。
景程在脑海里盘算,不断做着深呼吸,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平息着内心的激动。
不到三小时,车便抵达了温汤镇。
景程将车速放慢,跟随导航,缓缓靠近。
在离民宿百米外,将车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民宿。
普普通通的一栋民楼,仅三层,青砖黑瓦,简陋的样式,位置也是偏僻的。旁边有大片的荒地,更远处是连绵的山。
原本山前建造过一个千古情演艺场,但已荒置多年,杳无人烟。
景程痛苦地眨了眨眼睛,满目的泪水。
六年来,他一直以为她远在国外,万万没想到,她就只身一人藏在这离武功山仅数十公里的小镇,守着那么一个残酷的真相,让他锥心刺骨地误解至今。
他欠她万分的抱歉,可即使万分的抱歉,又怎能抵消她这么多年来所经历的苦楚。
一阵心室痉挛的痛,令他紧皱了眉头,好半晌才缓了过来。
他脸色苍白地低头喘息,闭目间,耳畔蓦然升起函冰一声清亮的脆响:“嘿,你会去武功山吗?我在山顶等你!”
那一年,函冰21岁,他23岁。
她美得桃羞杏让,而他穷得一无所有。
他与她在A城火车站初次相遇。
02
尽管时隔十一年,景程仍能清晰记起当时的情形。
那时的他,颓然地准备结束自己历经两年半的下乡创业生涯,一时前程迷茫,于是来到一线城市A城,想看看能否发现一线商机,结果自然是失望的。
在好友胡成志的出租屋内逗留了数日,便决意打道回府;于是就在回程的途中,在A城的火车站,初遇到函冰,且正好目睹她从一辆保时捷豪车上下来。
当时的她,一只手挽包,一只手提着裙裾,抬着低跟的粉白色靴子,很小心地跨过一块黑色盖板,又跳舞般地轻盈地转身,最后身姿笔挺地立定在那块银灰色的水泥地面上。
这样一连串的姿态,让当时的景程,感觉有些装模作样,甚至是矫揉造作,但还是忍不住去定眼地瞧了一瞧。
脸蛋确实漂亮,五官精致到无可挑剔,且容光奕奕,神态娇俏。身材也是极好的,身高在一米六八左右,苗条且玲珑。
一袭民族风的紫罗兰色圆领亚麻长裙,与她浑然一体般,乍一看去,既沉静又明媚,生机勃勃,灵动非常。
景程承认,就这一眼,让他对她大为改观。
如此的灵动与生机,在现实中实属罕见,即使有那么片刻的矫揉造作,似乎也全可原谅,或者只是平添几分俏皮而已。
他接着又去瞧了瞧从驾驶位出来,正在后尾箱取行李的男人。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还算不上是男人,只是个二十来岁的未出茅庐的小男生。个子不高,长相普通,有些瘦弱,但不丑。
富裕而不丑,外形上几乎可以说是优势了。
他暗想,这样的香车与美女的搭配,在一线城市A城,应该更是比比皆是吧,没有任何可稀奇的。
将登山包背好来,转身,待离开之际,他抬头正好迎上了她的目光。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眼。仿佛只是他知道了她的一点事,而她知道他已知道。仅此而已。
再次遇见,是在候车大厅的卫生间门外,他进去,而她正出来。
两人再次目光交汇。从她的眼神能看出,她认出了他,知道他与她曾见过。
之后,他们又排在了同一条检票队伍,那位男生陪着她,隔着几个人,排在他的前面。女孩经过了检票口,而男孩停在了栅栏外,依依不舍地走往一旁。
女孩拉着行李箱往前走,被男孩“嘿”地一声叫住了。男孩举起手,放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女孩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继续往前。
让景程没想到的是,他与她居然最后还会在同一节卧铺车厢内相遇。俩人分别从两端的车门登入,随后迎面瞧见。
隔着数米远的距离,他看到她也明显地怔了怔,随后嘴角上扬,似乎也不可思议,还有些愉快似的。
03
将背包放到自己的中铺床位后,景程拿了份A城的报纸,坐在了走廊的一张翻板凳上,翻阅起来。
女孩随后也在另一张临窗的翻板凳上坐了下来,与他面对着面,相隔仅两三米的距离。
景程不禁偷瞄了几眼,心中不由得惊叹。
函冰当时的坐姿,几乎就像一名优美的模特已然坐定,正等待进入某位大师杰出的作品里,浑身焕发着一种无可替代的美。
素雅的紫罗兰色圆领,映衬着她那白皙而典雅的脸庞与脖颈,多皱褶而宽松的裙摆,直垂至火车地板,将她的双腿完全罩住,只露出少许的粉白色鞋尖。
光洁的额头,幽深清亮的眼眸,高挺又秀气的鼻子。
唇形分明,双唇轻抿,唇角微扬,唇色粉红;即唯美又极具个性,似乎正是艺术家们所亲睐的类型,可遇而不可求。
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她的脸上若有心事,但是很淡,不足以将她困扰,不过无足轻重地点缀着罢了。
接着又微微俯身,慵懒般地用手指支撑着下巴,像是被窗外大片的晚霞给吸引住了。
她瞳孔收缩,像面对永远也思索不透的疑团,抿着的嘴唇,慢慢地张开了来,喉咙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
当透红的夕阳穿出燃烧的云层,向窗内的她投来一抹奇异又温暖的光束时,她犹如享受般地闭上了眼睛,抬高下巴,将整张美丽的脸迎了上去。
待重新睁开时,熠熠的双眸,更加地明亮,就好像有什么极其美妙的事在等待着她似的。
她似乎也感知到了他较为持久的注视,突然将目光转向了他。
景程惊慌地移开了视线,表情几分淡漠。
不得不说,尽管当时的景程确实被函冰的美所惊到,以致心跳加速,但当时的他,确实没产生任何觊觎之心。
一来,他已见过她从豪车上下来,知道她名花有主——即使不能百分百确定,但也八九不离十。
二来,他自身赤贫的处境,让他不由得自惭形秽,以至内心漠然,并未起心动念。
他之后也没再刻意去看她,也未与她有任何眼神交流。
十来分钟后,函冰起身离开了翻板凳,回去了自己的铺位。
景程仍原位坐着,漫不经心地读着一篇关于房地产分析的文章。
从他的位置,无法再看到她的身影,但可以听到她与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是一个女人,应该说是一个妈妈,在客气地询问她可不可以换个铺位,因为自己带着小孩,上下不方便,怕小孩会不小心摔下来。
函冰问她是哪个铺位。
女人说是上铺,她买票买的有些晚,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上铺。
“可以啊。”函冰说,语气稍微有点儿迟疑。
“那就太谢谢你了。”女人说,“哎,你那票价是多少?我把差价补给你。”
“不用了,不用,没关系的。”函冰说。
“还是要的。”
“真不用。”
“那就不好意思了。”女人说,“佳佳,快来谢谢漂亮姐姐,是漂亮姐姐把铺位让给你的。”
“谢谢漂亮姐姐。”小女孩甜甜的声音。
“不用客气。”函冰说,语调也开始变得孩子气,“告诉姐姐,你今年几岁了?”
“6岁。”小女孩脆而响亮地回答,又问,“姐姐,你几岁了?”
“我呀,”函冰顿了顿,“我21岁了,是不是比你大很多?”
“是呀,姐姐你已经是大人了,我还是小孩呢。”小女孩声明。
“对啊,你叫佳佳,是吧?”函冰问。
“对,我叫李思佳,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景程听着,不由屏住了呼吸,眼睛虽然停留在报纸上,却浑然不知看了什么。
“我叫函冰。”函冰回答得有些迫不得已,显然她还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半大不小的孩子的提问。
景程当时听成是“寒冰”,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冰冷的名字,与她的精灵气完全不符。
“那你有小名吗?”小女孩问。
“小名?”函冰稍想了想说,“那你可以叫我冰冰姐姐啊。”
“冰冰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女孩说。
“你也很漂亮。”
“可我没有你漂亮。”
“等你长大了,就会比我更漂亮了。”
“真的吗?”小女孩问,“那我也能穿你一样漂亮的裙子吗?”
“当然可以了。”
“对了,你也是在N城下的吧?”女人插话。
“不是,我在Q城下。”函冰回答。
“哦。那你是回家吗?”女子继续问。
“不是。”函冰回答,“我是去玩的。”
“哦。”女人顿了顿,又问,“我看你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啊,你是已经毕业了吗?还是还在读书?”
“还在读书,不过也快毕业了,明年就毕业。”函冰回道。
景程将报纸搁在方桌上,站了起来,拿上水杯离开。他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聆听下去,但只要坐在那儿,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全集中在了两只耳朵上。
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然而她真实的个人信息却源源不断地输入到自己的大脑里。景程一方面觉得函冰太不注重个人隐私,或许因为还是在校生,过于单纯;一方面又为这种获得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走去添了杯热水,又在车厢连接处站了站,喝了几口水,再走回来时,已没有了函冰的声音,女孩与妈妈的声音也一同消失了,于是怀疑她们应该是一起去餐厅的车厢用餐了。
将小桌上的报纸重新拿起,找到先前正看的文章,景程从头阅读起来,内心隐隐期待着她们的归来。
04
那一晚,景程记得窗外的月亮正圆。
他睡的是中铺,头朝窗口,月亮就悬在头顶,跟着火车一路前行;白色的云雾或快或慢地漫天漂移,就如同白天的天空。
月光洒进车厢,贴趴在板壁上,光与影界限分明。
那晶莹柔和的乳白,真正让人产生“疑是霜”之感。
也是这一晚,景程收到了前女友蔺征发来的信息,告诉他,她即将结婚了。他在静默十多分钟后回了一句:“还是他吧?”
“嗯。”蔺征回复。
蔺征,曾经他们计算机学院公认的院花,N市本地人,父亲为官,独生子女,虽有几分傲娇与任性,但长期生活在母亲无休止的嘲讽与打压之下,内心到底是虚弱的。
他知道她最终会输给她神经质般强悍的母亲,嫁给那个她根本不爱而她母亲喜欢的又瘦又矮的海归。
她曾流着泪说:“要不我们就私奔吧,无论去哪里都可以,我的工作我也可以不要了。”
但景程当年铁了心地放弃。蔺征对景程事无巨细,毫无保留;而景程却做不到,他对当年自己家里发生的许多事都守口如瓶;即使万分愧疚,心如刀绞,却依旧毅然决然。
“祝你幸福,蔺征。”在月光里,景程写了删,删了写,最终也只能打出这么几个最简单的字,发送出去。
“谢谢。你怎么样了?”
“我还是老样子。”景程拼写着,心中悲戚。
“我也祝你幸福。晚安,景程。”
“晚安。”
他知道,即使分手之后,她其实还在等待着他。
三年了,如果在这三年之内,他的事业能发生大的转机,他是否就能阻止今晚这一切的发生?
但遗憾的是,毕业已经三年,他居然还是只停留在原地。他历经艰辛,克服重重困难,兜转了一大圈,可惜并没有帮助自己前进半步。
“景程,我真的没有办法爱上他。”
“景程,我们私奔吧。”
蔺征两年前的话犹然在耳,令景程阵阵心酸,眼泪不知觉地滑落了下来。他深呼吸地调整情绪,仍觉得胸口闷得慌,便想到要下去抽根烟。
找出烟盒与打火机,景程从铺位下来。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多,接近十二点了,车厢的灯大多已关闭,只余了几盏嵌入式的吸顶灯。
乘客几乎都已落床安歇,有人打起了呼噜;却唯独一人还没睡,那就是函冰,正身体前倾地支着头,坐在走廊最末端那块翻板凳上,背对景程的方向,看书看得聚精会神。
大概因为那儿更光亮一些,但也并不足够光亮。在不充足的光线里,函冰那一晚全身浅紫的背影显得既朦胧,又格外静寂。
景程悄声地走往了这一边,直走到车厢连接处,点燃了一根烟;一边深而沉重地吞吐,一边眼瞅着窗外。
月光明亮,即使旷野无灯,风景依稀可辨。
当两根烟抽完,景程便如同接受了命运一般,接受起了他与蔺征最终如此的结局。
走回来时,已经十二点一刻,函冰还是原模原样地坐在原处,伴随翻页的动作,头跟着略微移动。
一直到临近一点,景程才听到函冰爬回床铺的声音,不知是不小心磕碰到了哪儿,猛地发出了一声疼痛的“啊噢”声,就好像一只真的夜猫子的叫声。
05
次日,景程在手机的闹钟铃声中醒来。Q城的到站时间是凌晨6点零5分,他把闹钟定在了5点50分。拉开窗帘,窗外微亮,似乎与昨夜也差不多,只是添了些白日的光。
拿了洗漱用品到洗漱处,函冰正好在,正埋头洗脸,用双手接水,直接往脸上泼。
昨晚一点方才上床,此刻这么早起,却依旧神采奕奕。
景程是从前面的大块方镜里瞧见函冰的。那一瞬间,镜面很湿漉,像是刚被泼过水,函冰的脸也是湿漉漉的,她一边从前额撩开满头散落的头发,一边抬起了头,几缕沾水的发丝在扬起之后,粘在了她的脸颊两侧。
这刹那的生动再次打动了他。
镜中的她抬着头,与他目光对接,令他不由自主瞬间慌乱,甚至想到要躲避,但好像也躲无可躲,便定了定神,勉强镇定地走上前去,站在她旁边的水池前,从袋里取出牙膏,往牙刷上挤。
“嗨,你是Q城人吗?”函冰扭过了头,看向他,好奇地开口问。脸上水分充足,双眸神采飞扬。
“是啊,怎么了?”他不明所以。
“那呆会,我能跟你一起下车吗?”她祈求地看着他。
未完待续
萍水相逢的他与她
又将上演怎样意想不到的故事?
移步“木成舟”
发送数字“2”,直达精彩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