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刃
编辑:蓝二
版式:王威
2021年初夏,导演高朋在采风时听到了一个故事:东北下岗潮时,某厂从顶端到基层几乎所有人都为了活下去而偷过东西,唯独有一个工人遗世独立。
在周遭暗面之下,他的坚守,亮得很刺眼。被采访的人说,“我们都很讨厌他”。
一个好人,却因为时代的特殊性,为众人所背弃。导演高朋嗅到了题材人设的戏剧性。如果能用镜头回到那些年,这会是怎样一个人,正经历着怎样的考验与折磨?他贫瘠吗,他幸福吗,他在追求着什么?如果环境与人情的双重压迫袭来,这名好人会怎样做?
高朋在电影《老枪》里给出了答案:他会开出猛烈一枪。
子弹射出,是一瞬间的事情,而这整部电影,其实也为了这一瞬间而存在,连同《老枪》的主角顾学兵,也成了为一瞬间而活的人。
这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时代背景下更深度的群像,更需叩问的破局点,由高至低更待审判的整座建筑。整部电影并非悲情、也缺浪漫,在那戏剧的瞬间出现前,一切都是压抑的、昏暗的,在一种怀旧的阵痛中缓缓下坠,作者性与商业性结合的齿轮也并不全然契合。
但那瞬间实在愤怒,实在猛烈,实在动人。
为瞬间而存在的电影
《老枪》最精彩的一幕,就是最后的枪战:抢劫、伏击、爆破,主角在负伤的情况下,精力回收,开出神来一枪。
要开枪,首先得有开枪的人,顾学兵(祖峰 饰)的人设成了电影重笔。
国企改革后的东北下岗潮中,因伤退役的射击运动员顾学兵,成了落魄工厂中最特殊的另类:耳聋的旧疾让他的嘴巴也变得沉默,身怀绝技却无枪可开,当工厂发不出工资后,他是监守自盗的同事们中最干净也最碍眼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非常个性化的角色,得过冠军,身上也带着一种非常古典的英雄主义。旁人在物质中沦落时,他率先便在自我认同的价值中沉陷下去。这是区别于生存危机的另一种悲情。
电影的大段情节,便着眼于这位旧日英雄的孤独日常:身体是残缺的,物质是匮乏的,情感是缺位的。这些琐碎但又让人心头一动的桥段,撑起了略显冗长但又耐人寻味的电影前中期。
作为保卫科的一员,顾学兵日常要对抗的,是那些潜入工厂偷窃钢铁的人——其中不乏曾并肩作战的工友。那些朴素的工友们,一边私下责怪老顾太倔,一边相伴设法维系着自己的生活,即便遇到了小偷,为了收黑钱,也会暗暗把老顾锁在屋子里。
更关键的地方在于,小偷中还有一个耿晓军(周政杰 饰)。这个混迹社会底层不服管教的小混混,是顾学兵的爱慕者金雨佳(秦海璐 饰)的儿子。
这也拉出了两条线:老顾与金雨佳的情感线,以及老顾与晓军的“父子线”。
金雨佳与顾学兵之间的爱情,有着超出年龄范围的青春懵懂:女人主动热情,知道如何抓住对方的手,会在顾学兵下楼时手拿提灯一路陪伴;男人沉默寡言,难表心意,又想示好又被自己也莫名的思绪停驻在原地。
耿晓军与顾学兵之间则看点更多,也有着更为深度的解读空间:顾学兵代表父辈与规则,耿晓军代表新生一代与混乱。其中有集体与个体的对抗,也暗含着集体对个人的刮伤。新老两人是一体两面,也在价值观逐渐拉齐的过程中走向新的统一。
或许人物的使命性超过了自己的立体性,当“老枪”顾学兵成为绝对主角之后,他身边出现的所有人,其实都是为了修饰丰满他的存在而存在——丰满了顾学兵,也就确信了最后那一瞬间的开枪。
电影前中期,用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以一副冷峻的面孔,细细刺疼观众的神经,压缩观影情绪,让大家一同沉沦在昔日英雄的东北迟暮中。直到最后,当顾学兵拿出自己制作的枪支,捍卫集体的利益与自身的正义,对准劫匪时,前中期所有带着迟缓的情节,都在这一刻的高潮中形成了强烈对比,全然地牵动起全场观众的神经。
某种程度上说,恰恰是因为前中期的蓄积,才让这瞬间显得如此猛烈。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拉扯纠缠,一切都那么地干脆利落,无声胜有声,澎湃中却回味着一股忧伤与苦涩。
整部电影都为这一瞬间存在,而它,又不止这一瞬间。
为日常而活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座工厂撑起一个城市。大厦崩塌,砸碎了数以万计的家庭。为了让瞬间的子弹更具指向性,《老枪》这部为了瞬间而存在的电影,枪口对准了那个时代。
而它撕扯的,是更多为了日常而活的普通人。
从射击界的天之骄子,到时代弃子,顾学兵自己其实就是当时整个东北的缩影。面对无法撼动更改的裂变,只能在迷茫中无力妥协。而在这个极致人设之外,邵兵饰演的老田,以及刚子、大雷等等,纷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人性的幽微中构建出一副复杂的众生相。
秦海璐所塑造的金雨佳,为生计奔波、为儿子操心、为自我争取,是一位积极顺应时代的人。工厂停了就去做餐饮,钱不够就跟老板商量先付一半,甚至连去歌厅卖酒都大方直接,直言“原来还可以这么赚钱”。正是这名小镇女性的率性干练,补全了东北下岗潮中失落感的另一面,还原那个时代下另一部分人的心理:如此拼命努力,只是为了过上日常普通的一天。
少年们也有自己的坚持。马二勇的父亲因公去世,工厂说好了会给赔偿却一直拒发,他便纠集兄弟一次次到工厂偷东西,“因为这是工厂欠我的”。马二勇所代表的一帮人,补全了少年耿晓军原本缺位的情感,也正因此,无论顾学兵如何阻拦,都拦不下晓军的兄弟义气。因为情感陪伴,也是这些年轻人们所渴望的日常。
看似处于权利高层的厂长,也筚路蓝缕。工厂倒塌,他得站出来拿肩膀扛。所以他会默许手下偷卖机器——“那可是1955年世界领先的车床”——只为从中换取钞票,为一整个工厂的职员们发放口粮。虽然看似热闹的四十周年厂庆很可笑,虽然主任双关的夸赞“厂长,你也是这节目的编剧”很讽刺,但这位领导的希望,也只是希望整个厂子的人能顺利地过下去。
日常的杀伤力有时候比特例更为动人。工友大雷想边看娱乐节目边吃一顿锅包肉,工友刚子想把钱留给孩子,尽管这些钱来得并不正当。谈及未来时,大家哑然失笑,只想把日子稀里糊涂地过下去。而对于工友老田来说,他有一个更大的愿望:为残疾的妻子买假腿。
为此,原本正直的他,选择铤而走险,依附黑道,把枪对准了曾经最信赖的人。
东北衰落时期的众生相,就这么被影片克制又细致地描绘出来。虽然这些人,都只在电影中呈现出一个切面,没有过往、没有未来,但他们也是开枪那瞬间必要的一环,或者说,顾学兵的那一枪其实为了他们而开——打穿迷失,打穿茫然,用强烈的爆发回应那漫长的阵痛,把压抑已久的情绪全部解放。
然后呢,开枪之后?开枪的人怎么办,中弹的人怎么办,所有旁观的人、被时代裹挟的人何去何从?这些问题太大了,电影没有给出答案。
我们总期待一部电影可以呈现更多、警示更多、给予更多,把一切都做到极致。但《老枪》这部电影就跟“老枪”这个人一样,恰恰不要这些完整性,要的就是那一瞬间。
但发出一声枪响,总是好的。去震动更多为了日常为奔波的普通人,哪怕一下也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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