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旧案】一把黑色匕首(2)

旅行   2024-09-07 00:01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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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黑色匕首



前文回读

(1)


(2)


三、佼骄者易折


前面说过,雷道钧痴迷国术,学了些形意太极的技击招式,最近,他又迷上了散手----如今称为“散打”。江湖常言: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雷工程师这段时间的状态便是上述“常言”的前半截。今年春节以来,他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耗费在与一些武术爱好者的友好切磋上,每个星期都有几场散打实战。


这种民间切磋的安全防范措施聊胜于无,鼻青眼肿是家常便饭,伤筋动骨也算不上新闻,老西门郎拳师开的伤科私人诊所经常要排队就诊。还别说,看似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雷道钧的战绩还不错,这两个多月里,他经历了十多场切磋一直保持不败,当然,轻伤难免,但相比对手,他的伤势算轻的。


不料四天前,他遇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新秀,姓名不详,人称“小癞痢”,可看他的头顶,不仅不“癞痢”,而且黑发浓密。这人的特长是腿法出众,高鞭低扫左右开弓,速度奇快,力度惊人,攻击角度刁钻。雷道钧与其交手一分钟不到,接连避开数记高鞭腿、转身后摆腿,手忙脚乱之际露出破绽,小腹挨了一腿当场闷倒。


这个“小癞痢”管打还管治,随即施展气功推拿,一番活血过宫,雷道钧总算能勉强站起来走动了。临走,“小癞痢”留下几颗药丸,说伤得不算重,服药两天,再静养三月即可恢复,还特别关照说不能以武林常用的气功活血方法自我治疗,否则容易出差错,到时别说三个月,有可能一辈子也甭想彻底痊愈。


郎老拳师告诉侦查员,“小癞痢”所言不虚,去年有人切磋时被他伤过,按其所嘱三个月后果然恢复正常;不过散手不敢玩了,听说改练中国式摔跤了,已经小有所成。可雷道钧却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坚信自己从小习练的道家气功对于治疗这种内伤应该有帮助,原理大同小异嘛!于是,请了病假缩在家里,又是打坐又是站桩。不知是药丸作用还是打坐站桩的效应,头两天感觉还真不错,那种“闷痛”感迅速减轻。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谁知大错已经铸成。


4月19日早上一觉醒来,雷道钧觉得神清气爽,似有技痒之感,便来了一套“十大形”(旧时沪上对形意拳的称谓)。哪知,打完刚刚收势便觉不妙,前些天小腹被“小癞痢”踢着的位置,就像生成了一团淤血顽块似的,一动就剧痛,不动则闷痛。他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就医,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广慈医院。那是沪上著名的西医院,不过那个年代,医院的科室分得不像现在这么细,体表没有外伤的,一律往内科送。


广慈医院原是法租界当局创办的,1953年时还有外籍医生坐诊,给雷道钧治疗的是内科外籍主任詹姆森博士。雷道钧通晓英语,当下用英语作了一番病情陈述。洋大夫让他去拍X光片读片后皱眉思忖片刻,说阁下所谓的“淤血顽块”并不存在,表皮毛细血管也未见破裂后形成的青紫斑块,从医学角度来说,应该是神经受损了。雷道钧请教预后,洋大夫神情严肃,缓缓摇头:“不容乐观。”


雷道钧追问:“是哪里不容乐观?”


洋大夫略一沉吟:“阁下的婚姻状况…”


雷道钧心里一沉:“下月准备举行婚礼了,难道?”


洋大夫叹了口气:“先生,建议您把症状和预后跟未婚妻说清楚,坦率而言,您这种情况婚后可能无法行夫妻之实啊!”


对于雷道钧来说,这不啻是敲响了末日丧钟!他已经记不起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不过回到家里,他的情绪稍稍平复,脑子也渐渐清醒了,既然“小癞痢”这一脚让他憧憬的婚后美满生活以及给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变成了肥皂泡,那就得接受命运的安排,生活还要继续,他肩上依旧担负着给父母养老送终的重任。唯一必须放下的,就是与廉梦妍的那份恋爱关系。


广慈医院的外籍医生给他开了营养神经的药物和止痛片。对于后者,洋大夫叮嘱,该药物中含有鸦片成分,不到疼得熬不住的时候不要吃以免上瘾。雷道钧于午前服药,发现止痛效果确实不错。这时他已打定主意要跟廉梦妍中断恋爱关系,担心药效维持时间有限,就趁着这个间隙去给廉梦妍打电话。家门口的传呼电话亭是不好去的,尽管他并不打算在电话里说明中断恋爱关系的原因,可中断关系毕竟是一桩个人生活中的大事,给街坊邻居听见了传播开去总归不妥。于是,他就去了离家一里开外的工厂,借用门房间的电话机拨打了这个电话。


打完电话,雷道钧信步往家里溜达,边走边寻思,光靠吃止痛药不是正道,这种药容易成瘾,万一药物断档,那可就麻烦了。看来西医不牢靠,还是问问师父吧。


他的武术师父有三位,其中一位是上海滩乃至江南地区都赫赫有名的武术大家。当年汪精卫投靠日本,成立汪伪政府,有“军统”特工河内行刺事件为鉴,对汪精卫的警卫措施自然是严密至极。日本特务机关帮他物色保镖,组成贴身警卫班子,这个班子的领班就是雷道钧的这位师父。


此公由汪精卫的连襟、大汉奸诸民谊介绍,而褚民谊本人也是武术好手,尤其是内家功夫了得。了得到什么程度?抗战胜利后褚民谊被国民政府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执行,行刑人员冲其背后开了一枪。褚中弹后,竟然原地蹿起一人多高,在空中转了个身,跟行刑人员打了个照面方才落地倒毙,把行刑人员吓得不轻,事后被送往医院休养了一个月----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进行心理治疗。试想,由褚民谊推荐给汪精卫当警卫领班的人,其功夫至少也应该跟褚民谊不相上下。


此刻,雷道钧去拜访的就是这个师父。此公听了他受伤的情况,说这是内伤,要说多么重还不至于,可如果不抓紧时间及时治疗,大概率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好过。至于能不能过夫妻生活眼下根本顾及不了。


雷道钧请教:“我这伤势西医是看不好了,师父您看该怎么办呢?


师父指点他:“去找老西门的郎开石试试吧,他家是祖传伤科,各种各样的跌打损伤都见识过,不敢说有把握给你来个彻底治愈,但治总比不治好。我跟郎先生有些交情,给你写一纸条子,他会接待你的。”


师父果然有面子,生性冷漠惯常寡言的郎开石热情接待了雷道钧,听其如此这般一番陈述点点头说:“这个'小癞痢’我知道,他的师祖'一览众山小’彭仙伯,是曾闹得清廷惊慌失措的小刀会首领刘丽川的卫队教头,弹腿功夫登峰造极,无人能及。'小癞痢’是彭仙伯的第五代传人,只学到了六成功夫。你挨的这一脚造成的梗阻并非全是内功所为,而且被踢的位置碰巧倒也不一定治不好。”


两年前,曾有一个练西洋拳术的青年人跟“小癞痢”的师兄、“沪东第一腿”萧小强切磋,肋间挨了一脚,也是当场闷倒。去公济医院检查,肋骨、内脏均无损,当晚吐血,急送“叶家花园”(今上海肺科医院,上世纪三十年代,医学专家、国立上海医学院颜福庆院长等人倡议募捐筹建结核病院,企业家叶子衡先生捐赠自家建造仅十五年的私人花园作为院址,沪上遂以“叶家花园”称之)再次检查,结论与公济医院一致。无奈之下,连夜求助郎开石,一番治疗后又整整吃了百天特为配制的药丸方才治愈。但这治愈也不算彻底,其后两年,二十四个节气都会发作,两分两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尤甚、估计还要持续多年,是否能彻底断根也难说。


郎开石告诉雷道钧:“你的症状也可按上述路数对付,不过要有个思想准备,刚开始治疗时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到了这当儿,雷道钧也只有听人摆布的份儿了。于是药石、推拿齐下,一番折腾之后,郎开石让他坐在诊室里喝茶看报,自己则把一副藤编吊床拴在房梁上。雷道钧看着,正觉不解,倏地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般,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是习武之人,按说对疼痛的耐受力比常人强些,却也难以忍受,不由得侧倒于沙发上,尽力把自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更要命的是,这痛感不但持续不减,反而还有增强的迹象,雷道钧在沙发上也躺不住了,眼看就要跌落在地,来个就地十八滚转移疼痛了。一旁的郎老拳师早有准备,疾步上前将其托起,放上了吊床。


雷道钧给这么一番折腾,出了一身大汗,疼痛倒是稍有缓解,却累得气喘吁吁,只觉得生不如死。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又觉痛感袭来。正在难熬之际,侦查员裴云飞登门了。


了解上述情况后,裴云飞问郎开石:“他的病情可以下地吗?”


老拳师说:“没问题,他服药后最难熬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说着,他把吊床放下,让雷道钧站起来,指导着做了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又喝了一碗已经煎好的汤药。雷道钧狼狈依旧,但看样子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


裴云飞出示证件:“雷道钧,你摊上事儿了,跟我走一遭吧。”


雷道钧一个激灵:“我……我犯了什么事儿?”


“涉嫌廉梦妍命案!”


雷道钧大惊失色:“什么?梦妍她……死啦?!”


四、古玩店老板


裴云飞虽然入警时间不长,却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刑警直觉,往往跟犯罪嫌疑人甫一照面,三言两语间就可作出“是真是假”的判断。此刻雷道钧的反应,在裴云飞看来不像是装的,遂问:“你不知道廉梦妍出事了?”


“不知道啊!您说是命案,难道她被人杀了?”


“20日下午,你家弄堂口传呼电话亭阿姨有一张传呼单给你,是廉梦妍的母亲雷理娟让人代打的电话,请你赶紧去复兴中路同裕坊,有这事吗?”


“有啊!那纸传呼单还在我衣袋里放着呢。”雷道钧从外套里掏出单子,递给裴云飞。


裴云飞接过扫了一眼,单子已经皱皱巴巴但字迹依然可以辨认。“那你为什么没去同裕坊?”


雷道钧的解释是,头天中午他给廉梦妍打电话说了中断关系之事,廉梦妍在电话那头不吭声,显然是不同意分手。而他有难言之隐,电话里没法说,就是两人见面也不好开口说明原委。20日,他收到雷理娟的传呼电话留言,想当然以为必是廉梦妍对其母说了此事。


雷理娟跟他并不仅仅是准岳母和准女婿的关系,还是他的姑妈,天经地义的长辈。她来电要自己赶紧过去,显然是打算竭力劝阻,力图挽回。雷道钧当然希望能与廉梦妍结为夫妻,可这桩婚姻如果有名无实的话,产生的后果远比趁早一刀两断严重得多----对雷道钧来说,婚后不育,一顶无形的帽子扣在头上,坊间的议论可想而知;对廉梦妍来说更不公平,因一纸结婚证,从未婚姑娘成为已婚妇女,却无夫妻之实,婚姻不幸是肯定的,今后若是再嫁,身价也必定大打折扣。问题是,自己的难言之隐,如何对姑妈挑明?


他一时难以决断,只好先拖着不回电话。万一经过郎老拳师的调理痊愈了呢?那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他做梦也没想到,姑妈打来电话,竟是发生了这等变故!


裴云飞认为这个解释还算合理:“一应情况我们会进行详细调查,你说的是真是假,到时自会有结论。在调查清楚之前,你要先跟我去公安局走一趟,这是例行程序,希望你配合。”继而又对郎开石说,“请郎先生这两天不要离开诊所,我们会找您作一次正式询问。”


六十来岁的郎开石是个老江湖,人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警方调查----都是有关他的病家的,民国、汪伪政府的警察机构,甚至日本宪兵队、“七十六号”的特务他都见识过,早已见怪不怪历惧不惧,解放后也免不了时不时配合各种外调,和公安民警打交道,他根本没有思想负担。闲暇时跟人聊天,他还时常说,“人民政府最讲道理”,此刻自是点头,表示愿意全力配合。


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作为伤科郎中的职业:“民警同志,雷道钧是我的患者,目前正在治疗过程中,如果要关押的话最好不要中断对他的治疗,请政府联系家属找我来开药,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药石的安全性。”


4月21日下午,张伯仁已完成对案发现场周边街坊邻里的访查,并无收获,遂与裴云飞合兵一路,对雷道钧是否涉嫌“4·20”命案(即廉梦妍被害案)进行调查。由于时间紧迫、人手不足,六组根据市局授予“103专班”的工作权限,从分局、派出所临时抽调数名民警协助。至4月22日午后,完成了对“小癞痢”吴仲锤、广慈医院外籍医生詹姆森博士、雷道钧的父母以及雷理元那家去年已由典当行改为旧货店的店员的调查,最终排除了雷道钧的涉案嫌疑,当天下午3时即解除了对雷道钧的留置措施,让他回去继续治疗。


伤愈后,雷道钧依旧习练内家功夫,但再也不跟一班武术爱好者切磋了,从此一心一意埋头船舶设计,因工作出色,被造船厂方面作为技术尖子选送苏联进修。两年后回国,成为军方技术专家,为我国国防事业作出了贡献,这是后话。


裴云飞、张伯仁这对搭档在忙着调查雷道钧时,受命负责赃物布控的侦查员丁金刚也没闲着。


新四军侦察员出身的丁金刚接受任务后,寻思布控赃物这活儿费神费时费力,光凭自己一人效率太低,遂与案发地徐汇分局联系,临时借调了三个民警过来。四人凑成一个临时小组,这个小组又分为两对搭档,丁金刚和中年留用警员老单一对;另一对是两个解放后参加公安工作的年轻民警小许、小柏。丁金刚以临时小组负责人的名义对布控工作作了分工:他与老单负责跑全市的古玩店铺,小许、小柏则跑中央商场、旧货店、首饰铺等可以作为销赃渠道的店铺,两对搭档的目标一样----那对南宋玉杯。


丁金刚认为,作为参与调查“103专班”开张第一案的侦查员,他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他和老单两个只跑了七家铺子,就获得了那对南宋玉杯的线索。


线索来自位于黄浦区河南中路上的“天说真宝斋”。这家古玩铺据说已经开了八十余年了,其创始者是一个从北京过来的名叫王博顺的北方人,传到现在的老板王逸森手里,已是第四代,“天说真宝斋”可以称得上是老字号,生意还过得去,但如今不同了。上海解放前夕,不少有钱人都去了海外,留在沪上的那些也不敢炫富,原先穿惯了西装革履,现在都自觉换成了中山装,光顾古玩店的人显著减少。4月21日上午,两位侦查员步入店堂时,出面接待的王老板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落座后,丁金刚没有直奔主题--万一对方收了赃(那年月古玩店铺收赃是公开的秘密),不论是否和那对玉杯有关,心里都会有顾虑,信口胡说一番,即便最后查清了,时间也耽误了。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切人:“看王先生这脸色,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们来得冒昧了。”


王逸森苦笑:“感谢公安同志的关心,身体倒没事,就是给愁的。”


原来,最近政府要选择一批古玩店进行公私合营,王逸森打了份报告上去想参加合营,可昨天听说初步研究的名单中并没有“天说真宝斋”,不免有些焦虑。


丁金刚问:“不知参加公私合营对古玩店铺有什么要求,是资产规模,还是经营状况?”


王老板连连摇头:“这些都好说,最要紧的是政治表现。”


丁金刚不解,既然是公私合营,够格进入名单的老板必定是资本家,还指望资本家有什么政治表现?他们是剥削阶级嘛。当然,他是这么想的,但没说出口。


王逸森善于察言观色,看懂了对方的表情解释说:“上海滩做古玩生意的老板里,没有一个是共产党员,也很少有人参加民主党派,所谓政治表现,就是看你是否帮共产党做过事,是不是追求进步。很遗憾,解放前鄙人根本没接触过共产党方面的朋友,即使有那份心,也没处使劲儿…”


丁金刚一听就明白了,眼珠子一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王先生,为共产党做事,不仅仅限于解放前,只要遇到合适的机会,解放后照样可以做嘛!”


生意人都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一点就透,王逸森猛然意识到,警方向来是无事不登门的。今天这二位态度和蔼,耐心甚好,肯定不是闲得发慌找我拉家常,人家是有与案件相关之事要我帮忙呀!当下郑重表示:“二位同志,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敝号相助,请尽管赏示,敝号一定全力以赴,也好作为'政治表现’,请政府考虑敝号加入公私合营的行列,让敝号为建设社会主义出一把力。”


丁金刚遂说了说布控一对南宋玉杯的情况但没透露原因,王逸森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二位同志找鄙人了解这对玉杯,还真是找对人了。此处不便详谈,请二位借一步说话。”


说罢起身带路,引领侦查员进了内堂。


旧时像“天说真宝斋”这类古玩店铺的内堂都设有装潢考究的接待室,专门用于跟贵客洽谈生意。丁金刚、老单坐在贵宾室里,店方照例好茶好烟款待,侦查员照例婉拒。这倒并非一心惦记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建国伊始公安战线的对敌斗争形势十分复杂严峻,对手狡猾残忍,得防着人家下毒什么的,公安机关内部一方面有纪律严格要求,三令五申;一方面时时叮嘱,小心警惕。


那么,王逸森要跟侦查员谈些什么呢?只见他来到屋子一角,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黑色牛皮讲义夹,取出里面的信封拆开,信封里是几张用淡黄色绵纸包着的照片。


这是一组从不同角度拍摄的黑白照片,看得出摄影师的技术一流。照片上正是一对玉杯,放在一块深色天鹅绒衬垫上,玉杯一侧有柄,杯体上雕刻着交织缠绕的龙纹。丁金刚于古玩是外行,朝老单瞥了一眼,发现这位老刑警也是一脸懵懂。王逸森出身古玩世家,自幼耳目染,更有长期经营古玩店积累的实践经验,不仅善于鉴别古玩的真伪,也善于分析顾客心理。眼前这二位,他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们虽然受命查摸这对玉杯的下落,但对古玩行业基本一窍不通。不待两人发问,他就主动介绍了照片上那对玉杯的相关情况


旧时古玩店的掌柜,跟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来往。前来光顾意欲购人古玩的主顾,自然都属于有钱阶层、上流社会人士,而前来出古玩的人,成分就复杂了----不乏有钱阶层,但更多的则被排斥于上流阶层之外。这些人中,有的原本是小康之家,遭遇诸如疾病、失业等突发变故,万般无奈之际,方才把家里祖传的古玩出售救急;有的是家道败落的公子哥,为生计把祖产拿出来变卖;有的是达官贵人们的姨太太、外室、私生子女,通过各种手段弄到些反正自己也继承不了的古玩偷偷出手;有的就是普通劳动者,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比如耕地或修整房屋时,天上掉馅饼一般挖到了宝藏(这种情况当时被称为“掘着藏”,“藏”即“宝藏”的意思);还有一种,就是前来销赃的“道上朋友”了,诸如盗墓贼、骗子或登堂入室的惯偷之类(当然,他们是伪装良民登门的)。


建国以后,古玩行业凋敝,王逸森也在自救,就想往公私合营那边靠,可是又不符合人家的条件,只得守着古玩店每天掏钱打发日子--生意少,入不敷出,但按规定为了社会稳定不能裁员、不得降低待遇,否则跟偷税漏税一样,封字号、进局子没商量。


大约半月前,王逸森百无聊赖地坐在店堂里一边喝茶一边翻阅《解放日报》,忽然来了一个熟人。这主儿名叫薛图贤,是个古玩掮客,有个名号唤作“沪上第一眼”。薛图贤是祖传三代的风水师,专看阴宅,到他这一代,改行给盗墓贼“掌眼”,指导盗墓团伙盗掘古墓,很快闯出了名头,“沪上第一眼”的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若说从风水师转行做“掌眼”,从技术角度来说还有些相通----都需要对墓地有研究,但从“掌眼”转行做古玩掮客就殊为不易了。这人的确有两下子,边干边学,也就不过十来年工夫,竟然掌握了鉴定古玩的诀窍。对于这类角色,沪上八大著名古玩店肯定是不待见的,“天说真宝斋”不过是中等规模,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来路不正也不在乎。反正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生意,不做自不做。所以,王逸森跟这位薛先生常有生意来往。


上海解放没几天,薛图贤被检举折进了局子,还是政保处抓的人。检举人揭发薛图贤在抗战时期充任侵华日军密探,对我抗日武装犯下过严重罪行----新四军淞沪支队下辖的代号“浦东虎”的特遣队在高桥镇遭遇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就是因为薛图贤“跟踪刺探,密报日寇”政保处对其进行了审查,检举人所称罪行查无实据。不过,政保处没有放人,而是把他的案子转给了刑侦部门。毕竟他和日本人过从甚密是事实,那就接着往下查吧


审查中发现,这家伙给日本人掠夺中国文物牵线搭桥,曾将一件国宝级文物辗转卖给北四川路日军宪兵队特高课少佐山本雪野,致使国宝流失海外。薛图贤从中收取了不菲佣金,故应承担刑事责任,最终被判了三年半的徒刑。


薛是单身,入狱后曾致函王逸森请求接济,王逸森给他寄过三次钱,每次五十万元,外界知晓后,都说“王老板义气。”


出狱不久,薛图贤往“天说直宝斋”打过电话,一是表示感谢,二是问王老板是否还对古玩感兴趣,他可以介绍几桩生意。王逸森自是求之不得。


这个电话过后大约一个半月,也就是今年清明后的一个春雨潇潇的下午,薛图贤登门了,送来了这组照片。王、薛都是识货的人,一致认为很有可能是南宋大内的御用玉杯。据说上家急着用钱,开价较低。王逸森和薛图贤打交道多年对老薛还是比较了解的,认为此人“技术”和“人品”都靠谱,加之老薛坐牢时他三次出手救济,对方应该不至于坑自己。


往下,就该看货了。薛图贤说上家口风很严,让他拿着照片找下家,确定下家愿意接手,再说看货的事。王逸森寻思,这倒也符合卖家的路数(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正的),于是对薛图贤说:“那你把照片留下,这件货有你老薛掌眼,我要了。”


按照旧时古玩行业的规矩,王逸森这句话就相当于订立口头协议了,双方关于这桩买卖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老薛喝了两杯茶,告辞而去。


此后半月,王逸森心里一直惦着这对玉杯,最近这段时间,有好几个老客户托他物色南宋玉甚至还有北方熟人来函来电询问南宋皇室用器,说海外市场对此比较感兴趣,价格已经开始往上拾了。南宋定都杭州,古玩掮客都把目光投向江南,杭州、上海两地是首选。如果照片上的玉杯是真货,一转手的利润就可观了,王老板难免心痒难耐。


昨晚7点多,王老板终于等到了薛图贤的电话,说上家已经带着玉杯抵沪,请他转告王老板,这几天不要安排其他事务,等候看货通知。丁金刚和老单听了王逸森如此这般一番陈述,寻思这倒是一条线索。如果照片上的这对玉杯确是廉家珍藏的祖传之宝,那可正应了江湖上的老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案犯知道廉家的那对玉杯,先找好下家(古玩店老板王逸森),然后下手。如此,这个案子往下的侦查就比较容易了,当然,关键是要确认照片上的这对玉杯跟“4·20”案件的涉案赃物是否同一。


于是丁、单二位离开“天说真宝斋”,赶紧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向死者之母雷理娟核实情况。


【待续】



来源:今日头条“声呐研究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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