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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书局到1954年底才真正完成社会主义改造,用了六年左右的时间。”在杂乱堆着书籍纸张的客厅,中华书局原总编秘书俞筱尧回忆。
1952年至1953年左右,出版总署取消了私营出版机构对教科书的审编和出版权,这对于以教科书起家的中华书局来说,生存空间被大幅度压缩。
“解放后,出版业的发展方向被定为人民出版事业。私营和公营出版业的博弈,因后者有国家力量做后盾,所以结局是没有悬念的。”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教授周武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1958年,中华书局历经了与财政经济出版社的“过渡性”合并与分离后,与古籍出版社合二为一。同年4月,管理部门为中华书局确立了整理古籍和文史哲研究著作的出版定位。时任中华书局总编辑的金灿然深感编辑力量薄弱,也在到处物色学者和专家。
金灿然想到了宋云彬。1949年二人曾在“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共事,对于宋的学问,金灿然十分赏识。但是,这个曾经担任过浙江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职位的知识分子,在1956年已被划为右派,行政级别由9级降为14级。1957年9月30日的《人民日报》发表郭沫若批判这位“著名右派”的讲话:“叶恭绰、宋云彬等右派分子,站在封建买办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为了他们一小撮人的私利,来反对社会主义的文物事业。”
为了将已无实际职位的宋云彬调往中华书局,金灿然只能求助于国务院副秘书长齐燕铭,通过统战部办理宋云彬的调动手续。
中华书局原总编辑秘书俞筱尧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金灿然有搞不定的书局事物,都会向齐燕铭求援。60年代初齐燕铭调任文化部党组书记后,又顺利调进几名学问高、能力好的学者。”
958年9月,宋云彬终于进入中华书局。日后,在文革期间,为点校《二十四史》做了重要工作。
一年之后,1959年7月,历史学家顾颉刚向中华书局提议,希望将历史学者刘起釪从南京调进北京,作为他整理《尚书》的高级助手。1960年,刘起釪所在的中国科学院近代史所南京史料整理处不同意放人,此事被搁置。1961年,金灿然跑去同南京史料整理处主任王可风面谈调动事宜。
1962年1月,文化部干部司同意刘起釪调京,同时说:“按徐(光霄)部长批示,今后应积极处理精简人员,一般不再从部外调进人员,更不能从外地调进人。请你局严格掌握。”时间到了5、6月,北京正严格控制人口,刘起釪调京又出现波折。6月11日,金灿然致函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徐光霄:“ 考虑到顾(颉刚)著述丰富,为他物色助手,颇不容易,且他近几年来体弱多病,确实十分迫切需要助手帮助工作。” 7月8日,金灿然致函齐燕铭,催办调刘进京;齐燕铭8月1日批示:“此事已解决”。11月22号,刘起釪终于来京报道。
顾颉刚在日记写道:“刘起釪君今日到京矣,此事接洽四年而成,可见北京添进一干部之难,盖市人委、文化部、宣传部各关都须打通之故。”
1959年4月,书局出版了点校本《全唐诗》。
在卷首说明里,署名之一为“王全”。“‘王全’者,是王仲闻、傅璇琮二位先生的合称,浙江话里‘璇’和‘全’音近,这个名字是当时的文学组组长徐调孚代拟的。”中华书局现任总编辑徐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除了参与《全唐诗》的出版工作,王仲闻在中华书局更为重要的贡献在于整理《全宋词》。
王仲闻第一天到文学组时,年轻编辑对他并不熟识。编辑沈玉成曾在文章里这样写道:我并不知道王仲闻何许人也,坐在我对面的傅璇琮兄看我茫然,提醒说,“他是王国维的儿子,在这里搞《全宋词》。”我便特意打起精神去看,是个老头,身穿人字呢夹大衣,手提一个书包,步子轻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长得像他父亲。
王仲闻一周来一趟书局,交几本《全宋词》,再取走几本,这样持续数周。某一天突然对组长徐调孚说:“我不能做了,街道上要我下乡劳动。”
王仲闻此时已经成为“特嫌”分子,面对残酷的政治运动,他注定无法逃过。徐调孚把王仲闻要下乡劳动的事报告给金灿然。书局派主管人事的同事去街道办事处协调,称王仲闻是中华书局的“临时工”,有工作任务在身,不能下乡。过了几天,文学编辑室便宣布了一个新任命:即日起,王仲闻作为“长期临时工”,每天到中华书局上班。
接了《全宋词》的修订工作后,王仲闻花了四年时间,逐一记下编辑过程中的问题,近十万字,涉及全书的方方面面。直到《全宋词》接近完工时,有人指出王仲闻的劳动已远远超出一般编辑的工作,应当在书中署名。
灿然和徐调孚认为这个建议非常合理,向编者唐圭璋和其所在单位南京师大党委提议采用“唐圭璋编,王仲闻订补”的署名方式,唐圭璋欣然同意。但最终却由于文化部的一个条例,规定若干种人的名字不得出现在社会主义出版物的作者栏内,署名计划成为泡影。
在修订《全宋词》的过程中,王仲闻曾写下大量宋词考据笔记,整理成二十多万字的《读词识小》。钱钟书曾赞叹:“这是一部奇书,一定要快出版。”但出于对当时政治环境的考虑,文学组组长徐调孚决定把书稿先放一放,等过了风头之后再说。1965年王仲闻向中华书局要回了稿子,次年“文革”爆发,王仲闻服毒自尽,书稿从此杳无影踪。
自1958年确立了古籍出版的专业方向,到1966年“文革”爆发,这个知识分子云集的单位,每次“运动”来袭,大批工作人员都不可避免被牵扯其中。“真正用来工作的时间,大概只有四五年。”时任书局总编秘书俞筱尧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但中华书局仍利用风平浪静的运动间隙,完成了点校《二十四史》这样浩大的古籍整理工作。在运动中被抢救进中华书局的宋云彬是点校这部古书的主力。
宋云彬离开杭州前,曾写下“十年悔作杭州住,赢得头衔右派来”的诗句,大概因为他身上仍保留极率直的书生气,结束官场的职务后重新操持起编辑的老本行,对他来说甚至是求之不得的事。
标点古籍,体例统一是必要条件,体例若不统一,古书编纂就失去了规范。宋云彬接手工作后,发现原来的校点体例很不一致,便向金灿然提出自己的疑问,建议召集顾颉刚、叶圣陶等专家,商量确定点校的体例和底本问题,几番讨论结束,宋云彬起草了《二十四史》的标点体例标准。
在学者钱伯城看来,从审读书稿、编辑加工、批注版式到最后的付型清样,“前几史”的这一系列编辑程序,事实上都是由宋云彬作为责任编辑来承担完成的。真正担负起对《二十四史》“总其成”工作的,应该为宋云彬而非名气更大的顾颉刚,但宋云彬却碍于“右派”身份,不能在出版物上署名,只能以“编辑部”笼统概括。
中华书局为宋云彬这样的学者提供了释放工作热情的机会,但书局也绝不可能风平浪静度过运动时期,政治学习、猜忌、批斗、揭发、批评和自我批评,同样占据了工作和生活的相当比例。
1960年4月12日《人民日报》的专栏里,宋云彬以政协委员身份自我批评说:“我的具体工作是整理古书。所谓‘整理’,就是标点、校勘、注释和翻译。我认为这种工作只能一个人埋头干,而且要仔仔细细地搞,所以‘多快’就不能‘好省’。后来认识到社会主义建设必须高速度发展,文化战线当然不会例外,那种‘多快’不能“好省”的说法当然是错误的。”
1976年冬,好友叶圣陶去看他,事后叶在日记中写道“云彬心思木然如故”,“他似想不出话可谈”。三年后,越发沉默的宋云彬抱病去世,临终前只说一句:我心中有三扇门紧闭着,再也打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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