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德培先生:1947年生,中共党员、中学高级教师。1966年高中毕业于江都县中学,1972年参加教育工作,1980年毕业于扬州教育学院,2008年退休。原江都中学工会主席、江都实验初中党支部书记。曾获得“全国优秀教师”荣誉。
小时候,家中堂屋的一角有一辆纺车,纺车前有一张矮凳,那是奶奶纺纱时的专座。吃过晚饭,洗完锅碗,奶奶解下围裙,总会习惯性地走向纺车。坐下后,右手摇动把手,左手拈着棉条缓缓向上向后拉动,直到左臂不能再向后拉动,突然向前送回,棉纱就有规律地绕在纱锭上。如此周而复始,随着左手前伸、上抬、后拉,腰身也跟着前倾、直起、后转,视线也随左手移动。在我那个年龄看来,这连贯的动作非常柔美,韵律感很强。在生活物资紧缺的年代,每人每年只有三五尺布票,繁重的田间劳动又极易磨损衣服,乡民们只好自己纺纱织布,穿家机布衣服成了一种无奈的选择,纺纱也就成了家庭妇女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女孩长到十岁左右,往往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纺纱。由于好奇心被转动的纺车吸引的时候,她们完全想不到,这辈子将与这台纺车相伴相守,再也难以分离。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母亲的唠叨中,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纺纱是与自己未来婚事相关的,摇动纺车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增长。朝朝暮暮,在纺车的转动中,她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纺的纱织成了布,染成各种颜色,做成了婚房里的被褥,做成了自己的嫁衣,也隐约触摸到亲手织成的未来的幸福。但纺纱并没有休止符,并不会因婚姻的成功而终止,少妇们要为自己的小儿女包装,大妈们要为接近婚龄的孩子们忙碌,奶奶们要为孙辈的衣被操心……生活的需求,成年累月地催促着纺车的旋转,像地球的转动一样,永不停顿。纺车嗡嗡响,常常成为我的催眠曲。那时煤油限量供应,为省油,灯芯必须剪得很短,可谓灯光如豆,勉强照亮奶奶的纺车。小孩子是有趋光性的,我喜欢坐在堂屋里唯一的煤油灯旁边,听奶奶讲故事。谁知,昏暗的灯光与单调的嗡嗡声狼狈为奸,很快就把我拖进梦乡。睡梦里,依旧能看到那幅永恒的画面:奶奶右手转动把手,左手拈着棉条,匀匀地向后抽动,细细白白的纱线慢慢变长,像春蚕吐丝,又像优雅的舞蹈动作,律动着生命的节拍。永远不变的嗡嗡声,永远不变的韵律,让我安卧在亲情的摇篮中,睡得又香又甜。有一次睡梦中,突然感觉到嗡嗡声不太正常,节奏也发生了变化,我在半睡半醒中,闭着眼睛就冲向堂屋,边跑边喊:“是谁乱动奶奶的纺车?”一旁的母亲拉住我:“你耳朵倒是挺灵的,睡梦中还能听出来不是奶奶纺纱。先把眼睛睁开再说话,是隔壁大妈借你奶奶的纺车用一下,赶快叫大妈!”我赶快睁开迷糊着的眼睛,见到隔壁大妈,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叫了声大妈。乡下有句老话:“男儿要废千张纸,女儿要废千条线。”意思是,男孩自幼要努力读书学习,为了练好字,即使作废千张纸也在所不惜,女孩从小要学做家务,为掌握纺纱技能,即使作废千条纱线也是值得的。在村里,纺纱的质量往往能表明女人的精致,纺纱的数量又是女人勤劳与能耐的证明。在家长里短的闲谈中,女人们常常假装说漏了嘴,泄露出纺纱的斤两,以此博得左邻右舍的羡慕,支撑着自己的骄傲与自豪。姑娘们谈婚论嫁时,纺纱的数量既是一笔可观的财富,更是勤俭持家品性的一种量化。因此,“要人夸,会纺纱”成了乡间的流行语,也是小伙子择偶的标准之一。寒来暑往,岁月荏苒。随着时代的发展,物资供应越来越丰富,上世纪90年代初取消了布票,市面上的各色布料应有尽有,任人挑选。农村里的年轻人也与城里人一样,讲究穿戴的品质花样,家机布被冷落了,使用了千年的纺纱车自然被束之高阁。纺纱车的嗡嗡响声,只能偶尔出现在老一代人的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