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捉兔
胡 革
浑水摸鱼的乐趣只能在盛夏和初秋进行。但一年有四季,面对绵延起伏的群山,我们的视野绝不限于那些沟沟凼凼。
故乡的地貌可以用半山一水四分田来描述,水体只占很小的部分,主要是山。山不高,海拔只有一两百米。这里是大别山的余脉,也是山地和平原的交界处。西北边是峰连峰岭牵岭绵延一百多里,东南则是平畴万顷一望无际。
“小孩望过年,年轻人望赌钱,老年人望种田。”一年辛劳,却只换得粗茶淡饭,甚至填不饱肚皮。但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家家户户总要把最好的食物留到过年期间优哉游哉地享用。
所以,过年是每个童年少年翘首以盼的向往。
但即便生活普遍困苦,也有着明白无误的差别。进入冬季,晴朗的日子,正适合晒冬。稍微活络的家庭,房子外面挂满了腌肉腌鱼腌鸭;而彻贫的家庭,墙上却空空如也。他们的一年通常是在入不敷出中熬过,实在拿不出像样的腊味来庆祝新年。所以,太史公用“家徒四壁”来描述家境贫寒,实在是太贴切不过了。
所幸,当年浑水摸鱼的顽童已成长为体力旺盛明察事理的青少年。与少不更事的童年相比,他们对家境的状况有着更加理性的认知和成熟的判断——不仅能证明自己,而且做好了随时为改变这种贫穷落后跃跃欲试的所有准备。但他们已看不上摸鱼摸虾这种小儿科的游戏。他们平日里和大人一起劳作,总是竭力模仿和承担。闲暇下来,他们会不知不觉地围在一起,不是打扑克就是对着墙壁掷铜钱,比试着无处宣泄的体力和脑力。看起来他们似乎顽冥不化荒废颓唐,但谁也不知道的是,他们在暗暗地等待着机会。
机会是一场雪。
过年前的寒冬腊月,必定有几场雪。雪有大有小,积雪也有深有浅。清晨起来,当积雪超过两寸厚所有山峦和整个村庄都披上洁白的盛装时,尽管雪花还在飘舞,但十几二十来岁的我们已聚集到一起了。
不是去观雪景——尽管银装素裹的山峦展示出雄浑苍茫的画面,但我们早已司空见惯,心思却在另外一件事上。
他们要趁着这积雪,去山上捕捉兔子,为寒酸的家,过年时桌上能有一些肉食。
平原地区的人们,对山总是怀有不一样的情感,有对美丽景色的向往,有对物产丰腴的羡慕,有对山中珍稀动物的好奇。但我们那里的山,峰岭称不上奇秀,物产也非常贫瘠。虽然平日里大多时青翠黛绿,但由于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早已熟视无睹了。山中确有兔子,也有狼,有猪獾,有猫头鹰,有野鸡,有许多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动物。现在,它们大多受到严格的保护,但几十年前,却是人们捕猎的对象。
没有猎枪,也没有专业的工具,天上飞的自然不敢奢想,但地上跑的,他们却有自己发明出来的办法。
同样不需要大会小会进行组织动员,更无需业务培训。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当然有过浑水摸鱼的经历,却已不是乌合之众,其中必有一个年龄较大经验丰富而且有号召力的核心人物来总揽全局。
任务描述不过三言两语,但这是一年一度难得的狩猎时光,每个人都早已摩拳擦掌心驰神往。无需请假,大人们虽对儿童下水严格禁止,却对接近成熟的半大小伙子在山上的一切活动都毫无例外地放行。
但山上的危险并不比水中小。
除了跌落悬崖或者摔倒在石头上,最大的危险来自狼。
山上的狼吃家畜也曾伤过人,大人小孩都对此都心知肚明。春夏的清晨,薄雾还未散去,狼会借着晨雾的掩护,悄悄下山,直奔刚刚出笼来到原野觅食的鹅和鸭。秋天的狼并不饥饿,山上满是肥熟的野兔,但是冬天,狼饥饿难耐,也会进村,巧妙地打开猪圈,叼走一头猪。有亲眼见过的人说,狼嘴里叼着猪的一只耳朵,硬挺的尾巴像鞭子一样鞭打着猪的屁股。而猪呢,不哼不叫,只乖乖地配合着。
这样的事并不常发生,见到的人也不算多,但邻村有个外号叫“狼疤子”的村民,却是活生生安全教育的教材。在他很小时候,某个夏日的晚上,他母亲在屋外给他洗澡。水放好了,他也爬到了澡盆里,他母亲进屋去给他拿衣服。就在这一小会儿,在暗中觊觎已久的狼扑过来,一口咬住他的头,径直往村外跑。他母亲出来时,发现儿子不见了,便大声疾呼。村民们闻听后迅速行动起来,一起沿着上山的道路追赶。追到村外山尾处,狼发现被围,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已经到口的美食,拼命突围而去。由于狼只顾着赶路,没来得及下狠口,人活下来了,但却留下了疤痕,头部不能自主活动,总是向一个方向不时地转向。
更多时候,上山锄地时,我们时常看到山顶上黄色的狼在成群结队地聚会。夜晚走山路,附近山上狼的狼嗥声此起彼伏。
人类的畏惧总是源自于神秘的未知,对常见的现象,哪怕隐藏着风险,反而都习以为常。
所以,我们对狼并不惧怕。狼是穴居动物,有固定的住所,虽然很隐蔽,但所有人都知道狼洞在哪里。悬崖下面,草木茂密的岩石里面,是狼最喜欢掏洞宅居的地方。上山砍柴,我们也时常路过那里,甚至敢爬在气味难闻的洞口窥视阴暗的里面。
山区的人和狼,都找到了和谐相处的秘诀。人熟悉狼的脾性,狼也懂得怎样不触犯人。绝大多数时候,人性和兽性时候都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着。
七八个半大的小伙子很快就出发了。每人手里一根杉木长棍,不过不是用来对付狼,而是用来打兔子。
山上并没有路,但却难不住我们。
虽然群山环绕,但我们对山上白雪皑皑下的一草一木绝不陌生。一年四季,砍柴种地祭坟挖药采蕨放牛,我们的脚步无数次踏遍了每一条山岭每一道沟壑。哪里的茅草旺盛哪处的洋辣果最红艳哪个洼里的茅果最密集那颗树上松果最多哪块石头下的青草最肥嫩,我们都如数家珍。
然而,这些只能算作入门知识,用来捉兔子还远远不够。但举目四顾,白雪飞扬,松涛怒号,兔子究竟躲在那儿呢?
大多数成员很迷茫,但领头的却胸有成竹。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渔民能知晓那片海域有鱼一样,他也能透过厚雪,看到在窝里睡大觉的兔子。
自信源自比他更年长的毫无保留的经验传授,也来自他对兔子习性的了如指掌。
兔子是巢居动物,不会打洞,这意味着它一定要用草做窝。那窝不仅能遮风挡雨,能抚育幼兔,能储藏过冬的食物,还要尽可能安全,以躲开人的眼睛和狼的鼻子。此外,兔子不吃窝边草,周围的草一定很茂密。这样的窝,一定在人迹罕至的低洼地带深草密集处。
目标明确,弯路也就少走许多。
来到目的地,按照头领的指挥,一群人很快分散开。上山的方向是防守的重点,两侧也是重兵把守,只有下山的方向才留出空档。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安排呢?这是因为兔子独特的身体结构。兔子前腿短,后腿长,这样的体型,上山是强项,下山则容易翻跟头。所以,根本不担心兔子会往山下跑。
方圆几百米的包围圈形成了,但并不清楚兔子窝的具体位置。
不过这并不影响最后的结果。每个人的身边,早已准备着十多个雪团。
兔子的智商比鱼要高出很多,所以捕兔也需要更高的智慧。守株待兔是不现实的,第一招是打草惊蛇。在统一的号令下,人们几乎同时把雪团往包围圈内可疑的目标投掷出去。这一切是静悄悄地进行的,目的是不暴露出人的位置。人虽然不说话,但雪团在雪地里撞击声却不小。在密集而持续的投掷下,兔子的窝是大概率被击中的。本来在安乐窝里舒舒服服地颐养着天年的兔子忽然遭到雪团意外的袭击,条件反射之下,一般都会跃出草窠,简单观察一下,迅速夺路而逃。兔毛是灰色的,在草地里很容易隐身,但在雪地里却很扎眼。只要它一闪身,就会有无数的雪团向它抛掷过来。
险从天降,几乎没有留给兔子思考的时间。情乱意迷下,慌不择路是它唯一的选择,也是捕兔人可以营造出来的机会。雪团漫天飞舞,喊杀声震荡山野。人们这是故意在声东击西,干扰兔子的判断,好让它按照人们设定的路线跑。它想上山,道路已被封死;想下山,虽然没有拦阻,但慌乱之下,不是翻跟头就是钻进雪坑里,这便是欲擒故纵了。
兔子的速度虽然箭一般地快,但中途却不好变更。远处的人们很容易根据兔子逃跑的方向来提前合围。所以,无论它往哪个方向跑,总有人赶过去拦住去路。所以,兔子只好便跑边观察,一旦发现此路不通,只得换个方向再跑。这样,它奔跑的速度不但快不起来,而且始终在包围圈内东奔西突,最后把自己累趴下被轻松活捉。这是第四招:关门捉贼。即便它横下一条心不顾雪团不断地砸在脑袋上肚皮上一条道跑到底,在突破包围圈的一刹那间,最终还是要被木棍扫倒在地“吱吱”地呻吟着。
捉到的兔子,要用绳子绑住腿脚,再扔到一个麻袋里。尽管捕捉一只兔子都要使出好几出计谋消耗不少的体力,但整个过程基本大同小异,一天下来的战果无疑很辉煌:总有十几二十只兔子。每个参与者都能分到两三只兔子,他们所在家庭年的味道将因此丰富多彩起来。
这不仅意味着家庭成员一年辛苦的付出能得到犒赏,也给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充盈了美好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