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年
夏凤丹
过了腊八就是年。往年的这个时候,母亲就要忙起来,耳边又传来母亲总爱说的话:“哎哟,这腊月黄天的,被没洗,山上柴也没搞家里来,什么都没搞,马上都要过年了!”
于是,我们一家人就会紧张起来,父亲会被母亲催着上山挖树桩,用斧头剖成一楞一楞的架起来晒干,好留着做豆腐、做糖的时候派上大用场。我们会被母亲催上山耙松毛,一篮一篮的松毛耙回来,放到牛栏屋里堆起来,雨雪天烧锅引火用。当然,在母亲的催促里,更紧张的是我们对年的期待,在母亲的催促里,年味一天天地浓起来。
腊月十几,赶上好天,要拆洗被褥。所有床上的盖被、垫被、枕巾、枕套都要拆下来清洗,为了不过邋遢年,这也是迎新年的一项浩大工程。母亲会烧一大锅热水,先用洗衣粉将拆下来的被褥用最大的盆浸泡,然后还用肥皂涂抹重点的地方,在搓衣板上搓洗。堆得像小山似的被褥光搓洗就要半天功夫,母亲的手搓得通红通红,站起来半天也直不起腰。
搓好了,再由父亲用大桶挑着,陪母亲一道去大河里的坝上清洗。母亲站在条石上,捋清被头,像撒网一样,将宽大的被单在河面上铺开,再抓住被头,在清水里使劲地摆动,抓起来,放在条石上,抡起锤棒“砰!砰!”地锤,锤出来的污水一股一股地流到河里。母亲说:“锤棒不响,黑水不淌。”母亲锤起被子来总是比别人更带劲。铺开,洗涮,锤棒锤······一床被子洗清水,要如此反复很多次。在那个没有洗衣机的年代,洗被子绝对是力气活,加上河水的冰冷刺骨,几床被褥洗下来,母亲每每都要大病一回的。
被子洗清水了,需两个人合作拧干,挑回来,用米汤浆洗得白白的,再放到大太阳底下晒得脆脆的。盖着被母亲洗得白白的、晒得脆脆的老布被,特别容易回暖,还有米汤浆洗过的清爽味和太阳香。
腊月十几到二十边上,就是做豆腐和做糖的日子,这些都需母亲亲手,我们和父亲都只能搭个帮手。
最期待做糖的日子。一早起来,母亲就开始为做糖做准备。先把灶上最大的一口锅洗出来,煮上一锅米汤或山芋汤——熬糖稀的原料。
接着就是过滤糖水,把滚热的米汤或山芋汤装进大大的麻布袋子,放在架有铁架的大木盆上过滤。这个时候,我会给母亲搭把手,帮着固定和挤压。最后,糖浆装了满满一盆,麻布袋里剩下的是不多的糖渣。
吃过晚饭,就开始在大锅里熬制糖稀了。满满一锅的糖水,一开始还是清汤寡水的,熬着熬着,就开始粘稠了。我和小妹最喜欢站在锅边,用锅铲在糖水里搅和。当糖水熬到大半锅的时候,捞起的糖水会在倾斜的锅铲边上形成晶亮的糖挂,一开始的糖挂稀薄,不大,像小耳朵边子;越往后熬,形成的糖挂越粘稠,越大,像个大耳朵了。先甭说糖挂的甜,就这捞起再成挂的过程,就令我们乐此不疲。不过有时候,会被母亲呵斥走,因为,我们把糖挂偷吃多了,后面做糖的糖稀就不够了。
要炒做糖的东米籽。原料东米籽在冬月里就要备好,须选了晴日,用特制的蒸桶蒸上糯米饭,用大簸箕将其晒干成东米籽,以备腊月做糖用。炒东米籽也全是母亲一人的活。我能做的就是帮灶头加加火,再就是享受东米籽在锅里变发米的过程。母亲挖一点晶莹的东米籽倒进烧热的炒砂里,伴着啪啪声,东米籽在锅里欢蹦乱跳,几秒钟,干瘦的东米籽就成了又白又胖的发米了。这个时候,母亲会很快地将发米盛起来放进铁砂筛里筛,筛掉沙粒,将干净的发米倒进备好的簸箕里,接着炒下一锅。
万事俱备,就等着晚上将发米和糖稀做成糖块了。谁家做糖,左邻右舍的人都会来帮忙,一大屋子的人,炒炒切切,捶捶打打,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拌糖的活由母亲承担,这是技术活,时间长了,糖稀会老,切不动;时间短了,糖稀嫩了,粘不成块。母亲天资聪颖,总是能把火候掌握得很好。我们耙的松毛,就派上大用场了,一把松毛火一喷,正好够上拌糖的火候。
糖拌好后,等候在一边的父亲会用盆端起拌好的糖,迅速地倒进四方的木框里,拿起木槌,先用劲摁压,把搅拌了糖稀的发米摁压成四方糖块,再用木槌一下一下地捶打。
捶打紧实后,撤掉木框,这边早就拿着刀等候的左邻右舍们,快速地将糖块分割成条,再“嚓嚓”地切成小方块。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否则,都会影响做糖的效果。这项工作会持续到深夜,我们都哈欠连天了,就是舍不得去睡,一定要等到第一锅糖块做出来了,才去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家里的坛坛罐罐都装上了做好的炒米糖!家里孩子多,母亲会尽可能地将家里的大洋铁瓶子、小洋铁鼓子都装满,因为她知道,没什么好东西吃的我们,这些自制的炒米糖就是我们一年中最好的零食!
“揣糍粑”是我们湖北佬特有的年俗。将蒸好的糯米放到特制的大石臼里,五六个男人光着膀子,手持粑粑棍(有手腕那么粗,一人那么高的棍子),喊着“嗨哟!嗨哟!”震天的号子,对着石臼里的糯米饭一阵猛揣。那场面,很震撼人,引得偶尔路过的外村人无比好奇,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揣着揣着,号子慢下来了,揣的节奏也慢下来了,因为揣融的糯米会越来越粘,粘在粑棍上拔不动。一锅糍粑揣下来,男人们挥汗如雨。
当糯米饭被揣得融融的看不见一个整米粒时,有专门的师傅用脸盆装了,迅速地摊到簸箕里,再用粘上凉水的手均匀地抹开,做成一个有大锣面那么大的糍粑(一般是五斤米一个糍粑)。母亲的任务就是蒸饭,还有这个时候会很小心地查看,师傅将我家的糍粑做得厚薄是否均等,形状圆不圆。因为这不仅关乎口感,还关乎来年的运势。
一进到腊月二十几,尤其是腊月二十四过完小年,母亲就更忙。
二十五六要杀过年的猪,二十六七杀鸡宰鹅,炸各种圆子。
圆子寓意团团圆圆,母亲的圆子至少有四种:肉圆、糯米圆、豆腐圆、耦圆等。肉圆一般都是我和大妹手搓,用手蘸着酱油,将母亲准备好的肉沫,一个个地搓成圆子,交给母亲炸。母亲炸东西时很有讲究,不能说话。可喜欢观瞻的我,总是忘了母亲的话,一不小心就冒出一句话,轻则请走,重则一“板栗”上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母亲炸东西的时候,我为什么就不能说话。
“二十八,打邋遢”。腊月二十八这天,母亲带着我们全家出动,将家里拐拐落落打扫干净,寓意辞旧迎新。
终于到大年三十了!终于盼到过年了!我们的小心脏也跟着雀跃起来。准备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是母亲的重头戏。我们那儿过年有个习俗,不过完正月十五不下生,什么意思呢,就是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都吃除夕剩下的菜饭,大概是寓意家里存粮丰盛之意吧。母亲会想法让今年的年夜饭超过去年,寓意一年胜似一年!红烧肉烧上了,老母鸡炖上了,一大盆炸肉也蒸上了······红红的灶火把黑黑的灶壁映得通红发亮,母亲隐在蒸腾的热气里忙上忙下。听到别人家吃年饭的鞭炮声,母亲就会着急地说:“哎哟,人家都吃年饭了!今年我家要过个晚年了。”要是哪回赶在别人家前面吃年饭,母亲就会很欣慰:“嗯,今年过个早年!”
父亲和弟弟的门对、年画都贴好了,我和大妹将收拾的东西都收回家了,锄头和粪箕也都归到牛栏屋了(母亲说,什么东西都要在家里过年,不能放在外面),这边母亲的年夜饭也准备好了。母亲便催促我们梳洗、换上过年的新衣新鞋,这是我们最期待的时刻。小时候日子苦,一年到头,就指望过年能穿一回新衣新鞋。鞋子是母亲做的解放鞋,那是母亲用整个冬天的晚上熬夜为我们做出来的。母亲心灵手巧,做出来的鞋子总比别人的合脚秀气。衣服也是母亲亲手裁制的,母亲是个很不错的裁缝。
无论多困难,母亲总能让我们姊妹四个在过年的时候穿上新衣新鞋。有一年,母亲对我说:“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就你最大,过年就不做新衣了吧。”我答应了,可心里一直难过,越到年边越失落。大年三十那天,看到弟妹们都忙着梳洗换新衣,我在一边打不起精神。就在这时,母亲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套新衣——白底红碎花的褂子,藏青色的裤子!我太开心了!我不知道母亲用什么方法帮我弄到新衣的,又是什么时候做好的,为了给我惊喜,一直藏着不让我知道吗?母亲有点坏。
年夜饭摆上桌了,丰盛的菜肴把八仙桌摆得到边到拐。母亲吩咐我把爷爷奶奶请来坐上首,然后我们依次坐下,等父亲放了鞭炮后,我们就开始吃年夜饭。母亲会依次敬我们酒,说祝愿的话。过年这几天,母亲总是把脾气忍耐到最好,不打骂我们,即使是打碎了碗碟,母亲也会说:“打了就打了,岁岁(碎碎)平安。”
吃过年夜饭,得了压岁钱的我们,都开开心心地看春节联欢会了,母亲还要在厨房里忙:收拾碗筷,煮茶叶蛋,炒瓜子、花生。
初一早上,母亲早早地起来,给我们做早饭。等我们起来,茶已泡上,糕饼碟子已摆上,鸡汤面已盛上。这就是过年啊!平时我们想表达幸福的感觉就会这样说:“乖乖,像过年一样!”在我们印象里,没有比过年更幸福的事情了。
过年这几天也有不好的,那就是母亲的规矩特别多。正月初一是一年中的头一天,按母亲的要求,这一天就要过得轻松快活,什么事都不要干。否则,这一年都是辛苦劳碌的。父亲偏不信母亲的,每年大年初一的时候,都背个锄头、挂个柴刀,屋前屋后地捯饬。母亲就会生气地骂父亲是个劳碌命。
大年初一不能扫地,地再脏也不能扫,否则,财气会被扫掉。正月初二才可以扫,扫地也有讲究,得先从大门口扫起,这叫财气不出门。还有刷牙、洗脸、洗脚的废水,要倒进专门的桶里,这叫聚财。可我总不习惯,一不小心,就呼啦一下倒出去了。免不了受母亲数落一翻,说我和父亲一样,是叫花子命。
过了三天年,村里人就开始接春酒,就是准备酒菜请亲戚朋友吃饭。这是村里人一项很重要的社交活动,平时没这个时间,正好借过年,表达谢意,联络感情。母亲好胜,什么都不愿落在别人的后面,每年春节,都要准备几桌春酒,菜肴酒水胜过别家的母亲才高兴。年过完了,母亲也病倒了。
2014年,是母亲过完的最后一个年。那年,母亲洗了几床的被褥就病倒了,咳嗽不停。母亲一直抵着病痛准备年夜饭,为了让大妹在家吃上年夜饭再赶到婆家去,中午十二点就把年饭烧好了。整个正月母亲都在生病,尽管这样,要强的母亲还是准备了几桌春酒。抵到过完正月十五,再也抵不住了,到医院一查,竟然是那样的病!
成家后,几乎不在老家过年了,但一直想念跟母亲在一起过的年。母亲的年更有仪式感,更有卯足了劲去过的味道,更像年!小时候,我们一直以为过年本该是那样的:有各种好吃的,有新衣新鞋穿,有好脾气的母亲和各种幸福的事情。现在才明白,一直都是母亲用她攒足了劲的辛苦维护了我们对年的期待和幸福。
母亲走了,这世上再无母亲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