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CSU吟唱君
李昌集老师是扬州人。
好几年前,我有个朋友去扬州,回来后他说:那真是个好地方。
我没有去过,但我晓得那是一个应当在“烟花三月”去的地方,是唐宋诗家词家许多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地方。
一千多年里,这里历经过不少因改朝换代所带来的劫难,但再多的刀光剑影,似乎也挡不住此地骨子里的风流,她的某种品质,某种趣味,某些气息,依然存续至今。
就像李昌集老师所喜欢的吟诵。在他很小的时候,扬州的小街深巷里,便可以看到老先生们摇着蒲扇,用一种“特别的”腔调吟哦古老的文章诗词。他的姨外公就是其中的一位,直到今天,头发花白的老人闭着眼睛吟诗的样子,还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那就是扬州吟诵调。多年之后,李昌集老师因为研究吟诵,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听过无数的南腔北调,但是,说起来,他最熟悉和喜欢的还是“我们扬州调”。
他爱吟诵,更沉迷于吟诵的研究。在他的头脑里,有一张全国各地吟诵腔调分布的活地图,只要需要,他随时可以调取。比如,他知道许多民国老先生的吟诵调,知道湖南的老一辈吟诵调有哪几种,分别有怎样的特色,这些老先生们的师承关系又是如何……
他都如数家珍。
是的,老先生。他曾经采访过许多老先生,从南到北,由西而东。他听这些老先生们讲故事,就正如我听他讲故事,他听老先生们吟诵,不管是用怎样的腔调,他都可以一下找到其中的“闪光点”,然后沉湎其中,反复玩味。
他会特别留心吟诵的“调”,然后从音乐的“声腔”角度去分析它,以至于每一个字词;同时,他又会注重吟诵的整体感觉,以及这个整体感觉与地域的关联;更重要的是,他更愿意把吟诵与吟诵者的一生结合起来,他能够理解,当某一位老人在吟诵某一个诗篇时,那一刻的吟诵,便寄托了这位老人的一生。
2019年11月20日,长沙,访李昌集老师。
李昌集先生,
江苏扬州人。
江苏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主攻中国古代音乐文学,当代传统吟诵研究者。
余学用(Y)&李昌集(L)
您觉得,什么样的吟唱才能打动您?
你问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哪些吟唱才能打动我,这不仅是你,同时也有很多人问过我,也是我们搞吟诵的人共同思考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说起来其实比较复杂,从我来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接触了所谓“吟诵”,我们扬州土话叫做“吟诗”、“哼诗”、“咍诗”。我在学龄前,就是上小学之前,我们街道上就有私塾,我就接触了(吟诵)。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我们有位语文老师,他(本来)就是私塾先生,当时所有的古典诗文,只要他教到我们,就不由自主地吟诵起来。当时我们正在推广普通话,所以我就觉得——哎哟,他这吟诵有点怪怪的,蛮好玩儿的。当时我们学校说,朗诵可不能像他这样,他也说:“我这个是老的(法子)呵,你们现在要用普通话朗诵哦。”但是我们觉得很新鲜,下课以后我们就模仿,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的跟着模仿,这是一种好奇。
到了大了以后,我开始展开吟诵的研究。这个时候,小时候朦胧的记忆就激活了。然后采访了很多我们本地的——扬州的、江苏的,还有全国各地一些老先生们的吟诵。这个时候的认知就不一样了——它不单是一个好玩的问题。因为我接触吟诵,从小时候到我开始研究它,接触的目的不一样,我是带有研究的性质去的。所以我去追究它的音乐结构、吟诵的特点等等,就不单是个喜好不喜好的问题了。如果你要问我,喜欢不喜欢吟诵,那么我和所有接触吟诵的人(感觉)一样:吟诵,第一具有特有的风味,这是现在的歌唱、乃至民间歌曲所不具有的,它有它特定的风味。第二,我们今天采访的那些老先生,他们都没有经过专门的音乐训练。我们所接触的传统吟诵——我特指的是传统吟诵——我采访的很多老先生都已经过世了,他们年纪大了,音色各方面受到影响。当然,如果仅仅从音乐这方面角度,不能说他很好听,但是他的那种“味道”,中国特有的古诗文有声表现的那种格调、那种风味,恰恰是能够打动我的。
但是,一些老先生的吟诵调,确实不太容易被人理解和接受。
在老先生们之中,我们要分档次。有的,他就是那个读书调,他小时候就是用它来背书的,所以他那个,音乐成分,相对来说就比较少;还有一个层次,就是他比较喜欢吟诵,像我们“冶春诗社”那些老先生们,他们是在诗社——晚清、民国的诗社——当他们在一起互相汇合的时候,他们要吟自己所作的诗歌,然后来互相欣赏。这些老前辈们,他们的吟诵比较富于音乐的成分,相对来说音乐的元素较多,音乐的审美感染力,当然要超过那个读书调。
这是一个方面的问题。当我来吟诵的时候,我就去学这些老先生们吟诵,我会感觉到它有不同于歌唱、不同于民歌的风味。而我是很喜欢唱歌的,我也很喜欢朗诵,所以在比较中就发现它们有各自的特色,它的特质,不可以互相取代,这就是我对它的感受。
您刚刚说,曾因吟诵采访过很多老先生,其中有印象深刻的吗?
怎么说呢,我来跟你讲不同的故事。
他们中有很多老先生都过世了,其中有一个是唐文治先生的大弟子,叫李成蹊,九十多岁了,现在过世了,前几年过世的。他在上无锡国专的时候学的吟诵,也就是他成人时代学的吟诵,完全是唐调,因为他也是江南人。学了吟诵以后,吟诵就伴随他的一生,到他最后去世前的一年——他的女儿女婿跟我是对门邻居,我们经常交流——她说她的父亲这一年之内,每天都要吟诵,就在他去世前一天,还吟诵《岳阳楼记》,可见吟诵是如何影响了他的一生,令人真是很感动。在他去世三个多月之前,我去采访过他,录了他的一段(吟诵)。老先生录他的时候,已经完全沉湎在他的吟诵之中了,而且我所感觉的,他的吟诵不单是吟诵一篇《岳阳楼记》,当他吟诵的时候,激起的那个神态,还有他生命的记忆,吟诵的声音唤起了他年轻时的时候、他学(吟诵)的时候、乃至吟诵伴随他度过的一生。听他的吟诵,我觉得他已不单是(吟诵)《岳阳楼记》了,他这吟诵、这吟诵的声音,寄托了他的一生。我录完以后,他气接不上来,只吟了一大半,然后他就坐在那儿,仿佛想着遥远的过去,那个神态,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真是很感动。
相反情况有没有呢,也有。我们采访的(一位先生)。他三岁多的时候,跟着母亲,家里穷,到一个农村的地主家去帮着做针线。那么到地主家,地主家的孩子要读书啊,注意:是农村。这是个很大的村子,村上有私塾,有两个秀才还有一个文人在教私塾,他就学吟诵。学吟诵要他们背、背,背各种各样的典籍。我说你最先背的什么?《千字文》,他背的《千字文》。他说当时我们就恨,因为不大听得懂,反正老师也不讲,必须背,背不出来打手心。所以他说:“你们来采访这个干什么,这个有什么意思啊。”我明白了,当时他是个孩子,三岁多四岁,要他来背诵古诗文,《千家诗》、《千字文》,还有什么什么东西,这孩子不能接受,老师呢不行,要打手心的——背不出来,对他来说,这个吟诵反而变成生命中一种痛苦的记忆,所以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啊,又不好听。”这给我一个反思,就是对什么年龄的孩子,我们应该怎样去教他。
还有的老先生,比如我到泰兴,这位老先生九十几岁了,身体非常好,我到他家去采访的时候,他住在五楼,九十四岁了还是九十五了,说“你们等着”,他自己从五楼下来接我们,你想想看他是什么身体。他说:我本来对吟诵不大喜欢,后来到了中年,尤其是到了他退休之后,他学书法,然后忽然想起来吟诵,当时还没有吟诵热呢,他们几个老头子在一起,就以吟诵为乐,互相之间你吟诵一首我吟诵一首,这个(作品)怎么弄、怎么弄。他可能是小学时候学的、初中时候学的,已忘了,但是如果你植根在记忆中了,即使它(吟诵)将来用不着,到了一定生命的时候、把它激活的时候,它的巨大影响力仍然存在。这就是采访中我遇到的情况。他很痴迷啊,退休以后,六十来岁以后,现在九十几岁了,仍然吟诵,写诗文,练练书法,这就是吟诵(的价值)。
所以我们不要抽象地,简单地看吟诵这个问题,吟诵为什么感染他呢?为什么?一方面这是一种有趣的形式;另外一方面,当他有了人生的经历以后——古诗文毕竟是我们文化的种子啊,我们文化的根啊,现代诗他当然有可能去读,但是古诗文更精炼,更经典,积累了我们祖先的情怀、思想、感情,当一个人经历得多了以后,那么他就会和古人进行对话,唤起他对生命的感觉。这样,古诗文吟诵,就成了继续陶冶他的生命、陶冶他情感的一种方式。所以我们不要抽象地、孤立地看(吟诵),空洞地说继承传统文化,不要空洞地说。这就是我说的(吟诵的价值)。吟诵和生命是有连接的,当你学了吟诵以后,它就融化到你的生命中去了,也许有一段时间你会和它分手,但是到了你一定年龄的时候,说不定三十几、四十几岁,说不定六十岁,你忽然觉得它曾经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存在,你会和它牵手,一直伴随你的一生,这就是吟诵。
您收集研究过许多地方的吟诵调,就您所接触的,能大概说一说他们各自的特点吗?
好。如果你要我说各个地方的吟诵调,它的各自的特色是什么,我可以跟你这么说啊,我认为我们扬州的吟诗调,广陵调,是有特色的,更能体现吟诵不同于朗诵、不同于歌唱的特点,是把朗诵和歌唱融合起来的一种比较好的吟诵方式,这绝对不因为我是扬州人,而是有所比较的。同时呢,并不是因为今天到长沙来开会,就说湖南的吟诵调,音乐成分在我调查的全国的吟诵调中是比较突出的,如何泽瀚先生、石声淮先生、包括刚刚去世的史鹏先生,我跟他有交往,交谈过。
他们呢,还可以分类。石声淮先生(吟诵)的音乐元素,十分注意“呻吟”的腔调,他是一个古代文学学者,有一种学术的自觉和音乐的自觉,提取了(吟诵的)“呻吟”不同于歌唱的部分,因为他懂音乐,所以能提取;何泽瀚先生也是搞古代文学的,他的吟诵调跟石声淮先生的腔调是吻合的,很注意“过腔”的摇曳;史鹏先生相对来说就比较朴素,所以湖南调是很不错的。
然后再看,比如说辽宁的、四川的,这次会议我有很大的收获,看到了四川传统的几十位老先生的原版吟诵,既有读书调,也有音乐成分比较好、音乐成分比较多的,每个老先生们吟诵都不一样,有川东、川西、川北,虽然他们方言都是川话,四川话,其中原始的(吟诵)调,如流沙河先生的,那是传统的私塾里面教出来的;还有另外的两位先生,更多地吸收了一些民歌的技法,所以吟诵是比较活跃的,没有一个十分严谨的艺术规则。
比如说常州吟诵调,有它的特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位(老先生)如“二羊”兄弟、刚刚去世的秦德祥先生等。秦德祥先生是我好朋友,他是音乐教师,注重继承传统,同时又给吟诵加入一些新的音乐元素,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如果你说我特别喜欢什么呢,那我还是比较喜欢我的家乡调,这可能有一种故乡情结;湖南吟诵调我也是很喜欢的,非常喜欢。
关于吟诵,有人说好听,也有人说不好听。对于这种情况,您怎么看?
现在我们学习吟诵当中,有这么几类:一类是完全按照传统老先生们的吟诵来学习吟诵,力求保持原汁原味,这就具有一种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把这种即将灭绝的有声表现方式保留下来,历史功绩是非常大的。另外一种情况,把老先生们的传统吟诵调,加入一些现代的音乐元素,甚至有些人是不自觉的——因为他从小就受音乐教育,在现代音乐的氛围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当他吟诵老先生的吟诵调的时候,就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加入现在音乐的若干元素,有着现在的音乐意识。对这部分吟诵,大约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很好听;一种认为不咋的,跟古诗词歌曲相比,比不上。
这两种意见,我们应该冷静地去面对。我们要追究的是:认为好听的人,认为好听在哪里,认为不好听的人,你为什么认为不好听,都要来问。大多数人是不能用学术语言来回答的,他们只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好听不好听,我认为更重要,因为音乐首先是用直觉来影响你。
您认为,如果对照古诗词的歌唱,应当怎样推广古诗词的吟唱?
这个问题问得正好。上个月我在中国音乐学院,参加了一次古诗词歌曲学术研讨会,是中国音乐学院的王苏芬教授主持召开的一次会议,这个会议非常有意义。王苏芬教授多年来坚持进行古诗词歌曲的创作研究,她们一个很主要的、重要的指向,就是把现在文献中的古谱、古曲译成现代的音乐,然后按照古谱来歌唱。经过多少年的努力,现在已经翻译大概一百三十八首,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功绩。那么以我们的(吟诵)来比较一下她的歌唱,(吟诵)音乐构成上当然要简单的多。因此,我们在中国音乐学院开的这个会上就提出来,古诗词歌曲有两个层次,一个是走精品路线,我们要打造精品,而精品是引领古诗词歌曲前进的方向和高度的最重要的领头人,是领头羊。在这个基础上,我们也不能忽略普及的层面,他们有些歌曲就是带有普及性的,给小学生、中学生唱的,音乐构成就比较简单。相对来说,我们现在的吟诵,自己“创作”的——他们称之为吟唱,实际上属于歌唱,而传统的吟诵,它的特质究竟是什么,还需要探讨,现在意见还不完全统一。
那您觉得,哪一种方式,更利于吟诵的传承与发展?
我认为两条路应该同时走。一方面我们要原汁原味地保留、继承传统的老先生们吟诵,用现代的音乐意识来提取它的精华,把它精致化,但是绝对要保持它的特质。在这个基础上——充分地认知、把握它的基本规则的基础上,我们适当地把它简化,然后教给孩子们。其中, “套调”是很重要的一种方式,就是我用一个母调(七言律诗、五言律诗)可以来吟唱所有的诗歌,这就比(歌曲)音乐简化得多了,(歌曲)音乐每一首词都有一个曲谱,不能乱唱;(吟诵)我教你一个母本的吟诵调,他就可以用来吟诵一样的所有的诗歌,但吟诵出来是不是一样呢?他也不是,他就有了二度创作,这就培养了孩子们音乐的思维和创作能力,这是我们中国特色的、一种历史的艺术传承发展方式。所以我们现在要很冷静地面对客观形势,小孩子我们要去了解他,有的孩子是因为新鲜感,他从来没接触过,小孩子他新鲜啊,所以如果利用小孩的新鲜感,他一听这个跟我唱的歌有不同啊,形式很新鲜,他也来跟着哼哼,觉得很好玩儿,很好。但是我们不能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到了初中生、高中生,他开始有了音乐意识了,他接受了各种各样的音乐教育了,他就有选择了。那么相当一部分学生是说不好听,不如流行歌曲、不如摇滚乐,还有喜欢戏曲的认为戏曲好听,用戏腔唱古诗词很好听,我都允许,百花齐放。就是在这样百花齐放当中,吟诵怎样在自身特质的基础上,达到一个现代化的水准,是我们吟诵界一个主要的任务。而这次我们的会议,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既有传统吟诵调,又有自己根据吟诵规则唱的,也有自编歌曲的,还有用戏曲的唱法唱的,还有用昆腔、京腔来唱的,在这样一个大家的比较中,可以互相的来取长补短,而且更重要的,在不同的有声表现中,各自的特质就体现出来了,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嘛,不是吗?
李老师,如果现在请您为我们吟诵一首喜欢的诗词,不知是否方便?
当然可以,我吟一首周邦彦的词吧。
我先读一遍:
廉纤小雨池塘遍。细点看萍面。
一双燕子守朱门。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
宜城酒泛浮香絮。细作更阑语。
相将羁思乱如云。又是一窗灯影、两愁人。
这首词说的是丈夫马上要出远门了,前一天,夫妻两人不忍离别,细点小雨看着打在池萍上,点点滴滴下着雨,就像他们的心绪。一双燕子比喻他们夫妻两个,比似寻常时候,突然觉得天要黑了,一天过得这么快啊,因为他们要分别了,所以夜深了还在谈着话,很含蓄。我来吟一遍,我用慢吟法。
廉纤小雨池塘遍。细点看萍面。
一双燕子守朱门。
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
宜城酒泛浮香絮。细作更阑语。
相将羁思乱如云。
又是一窗灯影、两愁人。
文案 | 余学用
排版 | 周爱萍
审编 | 何晨悦
责编 | 唐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