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与记载:古希腊人如何传承历史?
文化
2024-12-25 12:21
上海
面对卷帙浩繁、精彩纷呈的古希腊历史,也许有人不禁会问:古希腊人是如何记载这么庞大的史料的呢?其实在任何时代,都是多种媒介在一起传承文化、记载历史,历史不是由单一的方式传承的。而古代希腊人的历史记载也是如此。在从口头到书面的过程中,希腊人积累的历史知识越来越多,他们的思维模式也在不断升级,他们对于历史记载越来越精确,越来越具有辩证思维。从媒介的发展角度看,丰富的媒介会丰富人们的思维方式,诚如传播学者麦克卢汉所言,"媒介就是信息"。口头时代的历史传承
在文字出现之前,和任何口传社会一样,大量使用套语、固定搭配和韵脚的韵文,是古希腊人传递远古历史密码的重要方式。虽然在爱琴文明时代,古希腊人就已经发展出了相对复杂的线性文字a和线性文字b,但是这两种文字主要是希腊先民的行政管理工具,用于登记国家税收和粮食库存、武器储备情况,并没有记载更加抽象、复杂的历史、宗教、文学内容。因此古希腊世界最早具有史料性质的文字作品,要数7部由荷马创作、整理,以及托名于他的战争史实---荷马史诗。虽然诗歌有着极强的宗教和神话色彩,绝对不能算严格的史料,但毫无疑问,基于韵文的特色,荷马史诗有着不容低估的史料价值。整部史诗的时代背景,是青铜时代大崩溃前夕的公元前13-12世纪,其主要反映的社会生活画卷是前10-8世纪的希腊大陆。荷马史诗中的决斗场面,其实也可以得到公元前16世纪印章图案的证明尽管如此,荷马和诗人们为了托名古人、让诗歌具有陌生感和历史感,他们会在诗词中点缀很多格式化套语:闪闪发光的胫甲、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牛眼睛的赫拉、饮酒食肉的欲望、诗人飞翔的话语等等;在情节上,每隔一定的段落,诗歌里就会出现英雄们单挑决斗、剥夺铠甲、众人祭祀神明然后分吃祭品,还有贵族们进行饕餮盛宴的场景。虽然词语和段落上的重复,让处于纸媒时代的读者有臣冗之感,但是大段重复,正是古代先民们传递远古信息、记忆重要事务的方式,类似的情况,也大量出现在上古时代的诗经《国风》部分里。迈锡尼王的金面具,印证了荷马史诗对于多金的迈锡尼的描述而从19世纪开始的爱琴海考古发掘显示,荷马史诗的重复性背诵,有着坚实的物质基础:迈锡尼王族墓葬中出土的精致金面具和黄金覆面,印证了"多金的迈锡尼"名不虚传;史诗中英雄们使用的同款双柄金鸽杯、獠牙头盔、8字形盾牌,在迈锡尼遗址等地纷纷出土。抛开扑朔迷离的神话情节,仅仅是这些精美器物的出土,就足以证明诗歌艺术高于现实,但却是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在古风时代,确实有大量的希腊城邦贵族将自己的家世,追溯到迈锡尼时代的英雄王族,并将国境内的迈锡尼圆顶墓堆,认作英雄祖先的坟茔,哪怕他们自己就是毁灭迈锡尼文明的蛮族之后;这些统治者纷纷以赫克托耳、裴东、阿基里斯、涅斯托尔等英雄的名字,为自己命名。在没有书面传统、无法进行更加深入和抽象思考的时代,古希腊人确实有这样一段诗史不分的岁月。当然,如果古希腊人真的停留在了荷马时代以诗为史的程度,那就远远无法取得后来的辉煌成就。事实上,就连荷马史诗都体现出了从感性向理性过渡的苗头:在奥德赛中,主人公历经了千万个不同的身份,和纷繁复杂的形体变化,最后他的妻子和他的忠犬都清晰地凭借可靠的证据,认出了物是人非的主人公;这一观点,和"透过纷繁的表象认出事物本质"的哲学观点可谓一脉相承,这暗示了后来古希腊在公元前7-5世纪发生的知识革命。石碑、陶片与蜡板
到了公元前7-5世纪,在史诗以口头的形式流传的时候,一部分人在使用物质载体,将易变性的口头文学记录下来。2018年7月份,出土于宙斯神庙的公元前8世纪的荷马史诗泥版,暗示了当时希腊人已经开始用稳定的形式保存民族记忆。古希腊人使用的书写蜡板,可以反复修改,但是无法记载信息但即使到了辉煌的城邦时代,抛开金字塔尖的一小撮文化精英,大部分希腊人口依旧无法摆脱口传文化的影响。大部分希腊人从小接触到的教学用具,主要是沙地、石子还有蜡板,在书写材料和书写内容上,大部分人偏好在易得的、常见的文字载体上,写下简短的词语和句式,这才是古代普通人的文化传承方式。沙地和蜡板的特征就是可以反复修改,可以被使用者反复使用。古希腊学校贵族教育的场面,使用沙地或者可以修改的蜡板写字除了个人化的沙地和泥板,还有不易携带的石碑,1960年,在希腊的特罗增岛就出土了刻有地米斯托克利法令的珍贵石碑,上面记载了温泉关沦陷后,雅典人紧急疏散城邦公民、前往特罗增岛组建临时政府的决议;此外,在希波战争后,希腊各地都兴建了庆祝驱逐波斯侵略者的纪念碑、石雕。除了石碑,在城邦的日常冲突中,战胜者和失败者,都会留下自己的记录,比如在边境上树立圣象,邀请名人撰写悼词、诗歌;在击败敌人后,战胜者会在缴获的武器上刻写自己的名字,和对神灵的感恩辞,并在神庙中刻写相关的石碑,记载本城邦的光荣历史。这其实都是希腊人记载自己历史的方式。此外,在政治生活中,希腊人还会在陶片、贝壳上刻写自己反对、恐惧的领导人姓名,或者在公共建筑上涂鸦、题字,将他们放逐出本国,比如希腊人在陶片上留下过这样的吐槽:"阿里斯提德斯是达提斯的兄弟","卡里阿斯穿着米底人的服饰",这些古典时代的读者留言和跟帖,也是历史镜子的碎片。总体上看,普通人的书写工具如石碑坚硬、笨重,而沙地、蜡板容易被修改,所以大部分普通的舆论和言语在发出之后会被立即淹没,或者烟消云散。大段的历史记录和文字资料,难以被持久保留下来。因此,古希腊哲人比如苏格拉底,都认为文字会让人得健忘症,老师用文字传授给学生的貌似是真理,但其实是真理的影子。诚如传播学者哈罗德-伊尼斯在《帝国与传播》中所言,古希腊远远不是一个书面社会,所以不宜将具有批判思维和辩证能力的少数社会精英,与庞大的乌合之众划等号,因此才出现了"雄辩术主宰人民,人民主宰雅典的局面。"但是在口头传统主导的古希腊社会里,依旧有人在进行文字传承,系统性地整理自己民族的历史和文化遗产。莎草纸、羊皮纸与历史散文
类似于先秦民众的"劳者歌其事",东周贵族们将自己的功勋书于竹帛、铸造成青铜礼器,一些希腊人使用比较珍贵的文字载体,最终让人们有机会梳理古希腊的历史脉络。随着媒介种类的增多,希腊人传承历史的媒介和方式也日渐多了起来,历史信息量也随着媒介的进步更加充沛,也更具批判色彩,在口头史诗和简短碑文的基础上,更具批判意识的历史散文出现了。在使用莎草纸前,希腊人已经有了泥版、蜡板,记载自己民族的文学和历史。但是泥版、蜡板笨重而且易碎,不利于远程携带和长期保存,这限制了载体本身的信息容量。但是随着和埃及贸易的开始,莎草纸进入了希腊人的世界,希腊人将莎草纸的纤维压成片,连成较大的平面,就构成了可以用于读写的卷轴。只是当时一卷书可能有10几米长,而且纸张材料易碎易脆。而能使用昂贵书写材料的,往往是社会上层。也正是这种轻便书写材料的出现,为文化阶层梳理历史信息、积累知识、进行精巧的故事编纂提供了可能性。得益于莎草纸,公元前5世纪之前希腊哲学家、历史学家的著作才能流传后世,逃避被遗忘的命运。到了公元前5世纪,雅典已经出现了早期图书产业,柏拉图说,只要花1个德拉克马银币,雅典人就可以买到一卷阿拉克萨格拉的作品。有了轻便的文字载体,到了公元前6-5世纪,爱琴海东岸的希腊城市,出现了一群半职业或者职业的修史人与散文家。他们的早期代表者是地理学家、《大地漫游记》的作者赫卡特乌斯。这些人周游希腊各地,吸引各个城邦的统治者作为自己的赞助人,并为他们撰写赞美性的诗歌、家谱,或者单纯地以当众朗诵精彩的散文作品,获得听众的打赏、和奖金。这些人一般是没落贵族与流亡者,从小受过相对良好的教育,但是因为政治斗争而被迫流亡在外,但是这一过程反而开阔了他们的视野,让他们有机会接触到不同的历史、文学、宗教材料;不依附于任何一方的政治立场,让他们敢于秉笔直书,避免了向董狐公、齐太史那样受统治者的迫害。这些人的集大成者,就是小亚细亚的历史散文作家、哈利卡那索斯的希罗多德。在哈利卡那索斯这个半希腊-半蛮族城邦长大的希罗多德,一方面继承了家族的史诗传统----《伊奥尼亚十二城邦建城史》,一面又受到了当时希腊哲学和科学革命的影响。具体到他的作品中,希罗多德一面保留了口头文学时代的文学传统:在大故事框架中嵌套小故事、用一个个有着类似叙事模板的小故事组成庞大的叙事体系,而且对于他没有涉足的中亚地区、埃塞俄比亚地区,希罗多德基本上采用的水手商人的道听途说,所以他的部分内容饱受诟病;但是在当时、古希腊世界的科学革命的影响下,相比于怪力乱神的神话,希罗多德对于过去的态度是:致力于记载过去大小城邦的兴亡往事,以不至于让这些城邦的兴亡历程被时光淹没;希罗多德没有停留在记事的层面,对于他的所写内容,都会附上对应的信息源头,并且述而不作,将最后的判断权交给读者。比如对于希腊人历史记忆的起点----特洛伊战争,希罗多德的态度是分别给出4种说法,并将鉴别权交给有心的读者。在对于自己去过的埃及,以及波斯帝国的西部行省,希罗多德也会加以记载自己的采访对象,比如埃及祭司、部族首领等人,在传递信息的同时,顺便给出信息的可信度,让有心人做出理性的评判。由于希罗多德在流亡生涯中,基本靠演讲说书稿和行商为生,所以没有稳定收入来源的希罗多德,为了照顾普遍保持着神话史观和神话思维的听众,基于说书稿整合出来的《希波战争史》依旧保留着口头文学的众多特征,充斥着各种奇闻异事、天方夜谭。如果不大浪淘沙、仔细鉴别散落在文字中的宝贵思想,很可能会将这部有着严谨态度的著作当成无稽之谈。相比之下,《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克服了希罗多德的部分弊端。同样是写旷世大战,文化层次更高、担任过雅典将军、参与过公民大会、城邦外交的修昔底德,作为曾经的国家栋梁、高级政客,在信息可信度、事件亲历程度上完胜希罗多德,并将后者的道听途说、收集奇闻异事视为讨好听众,并就希罗多德对于上古希腊史、古风时代的希腊史做了更加严谨的梳理和批判。而且财力更雄厚、经济来源更稳定的修昔底德,能够避免受众因素的干扰:他的书就是为了流传后世、而不是为了讨好一时听众而书写的。所以他冷静地在流放地,用宝贵的书写材料,将自己参政、与伯利克里等政客交游,以及亲历过的历史现场记录下来,传于后世。到了希腊化时代,希腊的帕加马王国为了针对埃及的纸莎草禁运,开发出了使用得更长久、更耐磨损的羊皮纸,而埃及的托勒密王朝,更是以重金求购或者抄录各地的希腊文文献,外来商船如果带来了文献,都需要送到亚历山大图书馆,供馆员和研究员摘录整理,传承文脉。正是因为在希腊化时代,有了集大成的希腊世界的图书馆,很多文献才得以保存下来,并在未来被罗马人、阿拉伯人进一步继承。结论与反思
在相当长时间里,音乐和口语、文字是并用于记载历史的在分析了不同媒介所对应的思维方式就不难发现,史诗时代的重复,对应的是不加怀疑的感性认知,但是个别字词句段,却有着现实世界的物质基础,体现了"文学来自生活但又高于生活的原理";而到了书面时代,"媒介就是信息"的原理,影响了人们的认知方式:相比于希腊普通人多变(蜡板)、信息容量小(陶片)的载体,莎草纸轻便、信息量大的特征,让当时的知识精英有机会接触到历史上长期积累下来的知识,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批判式的写作,进而对历史产生更深刻的认知。在梳理了古希腊历史文化的传播方式之后,其实会发现,在任何时代,在传媒方式上,多种媒介往往是分层存在、并行于世的:即使是在互联网高度发达、资讯类软件层出不穷的今天,在特定的消费场景中,广播和说唱,依旧延续着口头文学时代的使命,重复的词语、有节奏的旋律,也是rap说唱者所必备的技巧;而历史悠久的印章,依旧有着不可取代的仪式感和神圣性,哪怕它本身承载的文字信息非常有限,但是再高新的媒介,都要尊重它的一席之地。荷马史诗里多次提到"诗人飞翔的言语",也得到了皮罗斯城邦壁画的印证
神话与现实:特洛伊战争背后的历史真相迈锡尼时代:给后来的古希腊盛世留下多少遗产?
圣经vs荷马史诗:犹太人与古希腊文明的早期碰撞水乳交融:中世纪插图里的古希腊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