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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敏敏‖回忆上世纪七十年代崇义扬眉新华书店康经理

文摘 2024-12-04 08:35 江西

康经理

1966年5月，“十年运动”的浪潮席卷全国，即使是被崇山峻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赣南扬眉小镇也未能幸免。街上的大字报和批斗会成了日常景象，人们的生活被政治运动所裹挟，恐惧和不安的氛围弥漫在每个角落。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一切都变化莫测，唯一不变的是我对知识的渴望和对书籍的尊重。在“十年运动”的浪潮中，镇上新华书店的康经理与我之间，发生了一段悲喜交织的故事，始料未及的结局却使我遗憾了一辈子。

康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瘦弱驼背、头发蓬乱、满脸皱纹，模样像个六旬老汉，但他那透过眼镜的眼神，却露出温和与坚毅。新华书店是小镇的文化心脏地带，文革一来，顾客稀少、门可罗雀，许多书籍贴上了封条，禁止出售。

扬眉古街上的新华书店 (余敏敏画)

小时候我爱逛书店，康经理对我是看生见长，十分熟悉，即使我“蹭书”他也不恼。有一天，我和两个小伙伴来到新华书店，康经理正忙着整理书架，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醒了那些沉睡的书籍。见我们进来，他微笑着问道：“你们今天又来‘蹭书’？”

我羞涩地回答：“康伯，我想买一套《红楼梦》连环画哩！”康经理一听，连连摆手，小声说：“细伢仔，这书被打成了‘大毒草’，买了要挨批斗的！”我惊愕不已。

康经理叫我们多看科普书，说看这种书长知识，变聪明，没罪过。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我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使康经理很受感动，他对我提出的一些问题，总会耐心的给予解答，我也被康经理的博学和温和所吸引。

喜欢读书与写作的康经理 (余敏敏画)

康经理让我们坐在书柜背后安静阅读《十万个为什么》，突然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口号声：“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群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冲进书店，领头的一个矮壮后生冲着康经理大声呵斥道:“你书店藏有‘封资修’大毒草，必须查抄！”

这后生名叫王石拐，是个高中学生，小时候患过脑膜炎，总是翻着白眼看人。他母亲肖寡妇是镇上大名鼎鼎的“忆苦思甜”小组成员，经常在“忆苦思甜”大会上哭述她在旧社会被迫吃猪潲的经历，听得学生们泪水滂沱……

王石拐凭借母亲的“光荣历史”当上了红卫兵头头。他趾高气昂、目中无人，敢在课堂上痛打老师，敢在学校霸凌同学。后来，他罢课闹革命，占了学校一间办公室，架上电话机，贴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标语，摇身一变成了大人物，校长和老师见了他也点头哈腰。

此时，王石拐指着书架上的书，对康经理说：“这些书，必须拉走审查！”

康经理平静地回答：“它们都是国家的财产，我会向领导汇报，妥善处理好！”

王石拐冷笑一声说：“还想抗拒？看你是想坐‘土飞机’啰（批斗）！”

我和小伙伴在书店“蹭书” (余敏敏画)

几个红卫兵上来就对康经理掐胳膊摁头。我急了，“嚯”地从书柜后面跳出来，大声说：“石拐哥，你莫光顾着造反！你阿嬷（母亲）在医院托我寻你哩！”

王石拐装作不认识我，白眼一翻，怒道：“呸！石拐是谁？老子大名叫王革命！”

一个红卫兵奉承道：“叫王司令！”我试图引开石拐对康经理的注意力，说：“王司令，前几天你问我借了《水浒传》，说好今天还我的！”

王石拐脸一红，说：“水许有毒，没收了！”（他把水浒念成水许）

小说是我的命根子，一听他要没收，我急得蹿到他面前理论。王石拐觉得权威受到挑战，很没面子，抄起一条板凳就往我身上砸，康经理忙上前阻挡，背上挨了石拐几板凳。我号陶大哭，冲出书店，跑去医院找石拐阿嬷告状！

肖寡妇这些天做“忆苦思甜”报告，讲一场，哭一场，晕倒住进了医院。我阿嬷是医院护士长，同情她的遭遇，悉心照料她，煲鸡汤喂给她喝。王石拐偶尔来照护阿嬷，问我借小说打发时间，没料到他竟想霸占我的书！

王石拐鼓动红卫兵抄书店 (余敏敏画)

肖寡妇听了我的哭诉，跳下病床，打着赤足就跟着我往书店跑。我阿嬷查病房，听到其他病号的议论后，提上肖寡妇的鞋子也追出了医院。

医院到书店不远，一会就到了。王石拐正拖着康经理去批斗，肖寡妇跌跌撞撞跑过去，“啪啪”给了石拐两个耳掴子，骂道：“短命鬼！人家敏敏小小年纪，非亲非故，常来医院看我，你不感恩也就算了，还用板凳砸人家！你的良心喂了狗啊？！”

王石拐捂着打疼的脸，脸红脖子粗地诡辩说：“他阻碍我的革命工作！”“呸！”肖寡妇朝儿子啐了一口，骂道：“你把老康放了，把书搬回去！人家单位的事要你管？！”

王石拐不敢违抗母命，只得叫人放了康经理，把书搬回书店。又弯下腰要背母亲回医院，正好我阿嬷赶到，帮肖寡妇穿上了鞋。

肖寡妇对康经理和我说：“老康、敏敏，你们去医院检查，打坏了哪里叫他赔！要肝挖他的肝，要肺挖他的肺！”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我阿嬷气得浑身发抖，扶起康经理去医院疗伤……

康经理赠送给我的《红楼梦》 (余敏敏摄)

那天夜里，康经理蹒跚找到我，从怀中掏出两本书说：“这是我珍藏的《红楼梦》一、二册，三、四册在老家，下次给你。好好读，好好保管！古典文学名著是历史知识的载体，更是未来的希望！”

我瞪大了眼睛，紧张地问：“康伯，这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康经理拍了拍我的肩，微笑道：“孩子，知识无罪，你好好读书，将来为国家和人民多做贡献。”他的话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的年代，显得格外沉重。我们在夜幕下依依不舍地分别。

遗憾的是，我家不久搬离扬眉镇，搬家那天康经理正好去县城办事了，我错过了与他最后见面的机会。后来听说他被造反派以“顽固不化”的罪名抓去批斗和毒打，身体每况愈下，终于1976年春与世长辞。

“十年运动”结束后我回过扬眉镇，康经理的老婆找到我，交给我两本书，她含泪说：“老康生前一直念叨要把这两本书交给你，说是答应过你的事情要兑现！”

我接过《红楼梦》三、四册，泪水夺眶而出。我未曾想到，那夜的分别竟成了与康经理的永别，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份深厚的友谊成了我终身难忘的痛。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康经理和我的故事，就像一朵盛开在废墟上的花朵，见证了人性的光辉和时代的悲剧，也成了我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遗憾！

2024.12.3写于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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