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声(1890~1956),现代著名教育家、作家。字今甫,亦作金甫,笔名希声。生于山东蓬莱县水城镇一个地主家庭,1915年,他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1918年秋,与傅斯年、罗家伦筹备成立“新潮社”,任《新潮》杂志编辑部主任。参加“五四”游行示威,火烧赵家楼。是学生联合会四名代表之一,到警察总署抗议,被逮捕关押一个星期。1919年底,赴美国留学,先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教育学,后入哈佛大学攻读教育心理学。1924年回国,先后任武昌大学、北京大学、燕京大学、中山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教授兼教务长和文学院院长,青岛大学校长。1933年起受教育部委托,由朱自清、沈从文协助,主编《高小实验国语教科书》和《中学国文教科书》。抗战爆发后,在长沙临时大学任教授、校务委员兼秘书长,后继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1942年起,主编《世界学生》杂志。抗战胜利后,主持北京大学复校工作,任中文系教授。1949年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市文联创作部主任。1952年院系调整,调至东北人民大学任教授,直至逝世。
《诗经》既是孔子删定的,那么,论诗的话,当然也要以他的为最早,且最有文学批评的价值了。可是,他这番删诗的工作,虽是替我们保存下古代诗歌的文学;而他对于论诗的雅言,却没有一句及于诗的文学的。试看,他的诗评,不是论诗的功用,就是论诗的教训,再不然,就是论诗的玄理。
其论《诗》的功用的如——
教训伯鱼的话,“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
鼓励弟子学《诗》的话,“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
叹息门人学诗不能应用的话,“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
其后如司马迁论“《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讽”(《史记》自叙),刘勰论诗“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文身”(《文心雕龙明诗篇》),一类的诗论盖出于此。
其论诗的教训的,如——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
“《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何晏集解》引马曰“《周南》《召南》,国风之始,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纲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为,如向墙而立。”
其后如《小戴礼》所谓“温柔敦厚,诗教也”。(《经解》篇)
又如《舍神雾》引孔子曰,“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主,百福之宗,万物之户。”(《艺文类聚》五十六引)又云“诗者,持也。”(《礼内则疏》引)“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讽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成伯屿《毛诗指说》引)
以及杨雄所谓“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温深润,则不足以扬鸣烈而章缉熙。”(《解难》)一类论诗的话,盖出于此。
其论诗的玄理的,如——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子罕》)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学而》)
子贡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
孔子论诗,总不出这三种意义。所以后世讲《诗经》的也总不敢超雷池一步。一来是看准《诗经》是一部经典,不敢妄议它的文学;二来也要借重圣人,拾其余唾。其讲功用及玄理方面,本来难为继也,所以没大影响;而讲教训方面,却使毛公朱子一般解诗的贤人,处处附会风化美刺之说,把一部充满文学性的诗歌集子,讲成了《文昌帝君阴隲文》一类的东西,(朱子虽较毛公少些妄谬,却也总不脱教化之观念。)岂非蒙西子以不洁吗?
除了以上儒家的讲法外,还有几个文学家的讲法,也只论到《诗经》为后世某种文体所由生,如《汉书·艺文志》之论赋出于《诗》,挚虞《文章流别》之论汉《郊庙歌》出于《诗》之三言,《俳谐倡乐》出于《诗》之五言,乐府出于《诗》之六言之类,以及刘勰《文心雕龙》之论赋颂歌赞皆出于《诗经》(《宗经明诗诠赋颂赞》诸篇)。而却鲜有论及《诗经》本身上之文学性者。及至唐宋人好作文论诗话,对于《诗经》的文学,始稍有论及一二语者。例如苏轼《商论》谓“《诗》之宽缓而和柔,《书》之委曲而繁重者,皆周也。商人之《诗》,骏发而严厉,其《书》简洁而明肃。”不过总是片语只言,非专论《诗》之文学者。至王渔洋在他的《渔洋诗话》里,稍稍论及《诗经》之写物,举《燕燕》《竹竿》《小戎》《七月》《东山》《无羊》诸篇为例,而谓为“恐史道硕戴嵩画手,未能如此极妍尽态也”。不过那仍是诗话家的讲法,笼统言之而已。前八年傅斯年先生在他的《宋朱熹诗经集传和诗序辨》一文中(《新潮》一卷四号)论及《诗经》的文学,举出《诗经》的四种特色,一是真实,二是朴素无饰,三是体裁简当,四是音节自然。他说的很明透爽快,算是自有《诗经》以来第一篇老老实实论过《诗经》文学的文字。
我这一篇专从《诗经》描写的方面上来说。本来要论《诗经》的文学,描写与声韵两方面,都是重要的。只为历来论《诗经》声韵的很多,已有专书可以帮忙,此处更不必赘及,故专论《诗经》的描写。为由简及繁,讨论方便起见,故又分诗经的描写为写物,写景,写情诸层。更于每一层下,进而分为某一种物,写某一种景而比较讨论之。
一,《诗经》的写物 写物既要写得像,又要写得活。要写得像,必先要观察得细,细,写出才有分别,有分别才不至于写鹄似鹜,写虎类犬。要写得活,必先要体贴得微,微,才能得到他的生机,有生机才不呆,才不死。《诗经》的写物,就妙在写得像,写得活上。
1.写光的分别
写烛光则曰“庭燎晰晰”;写小星之光便与烛光不同,则曰“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写明星之光又与小星之光不同,则曰“明星有烂”“明星煌煌”。写月光又与星光不同,则曰“月出皎兮”“月出皓兮”。写日光又与月光不同,而曰“杲杲出日”。至其写电光则又与日光不同,而曰“晔晔震电”。这是何等有分寸的形容!
2.写水的分别
写小水则曰“河水清且涟漪”,写春水则“溱与洧方涣涣兮”,写大水则曰“汶水滔滔”“淇水汤汤”。至写“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简直听到水声了。
3.写声的分别
写虫声则曰“喓喓草虫”,写黄鸟之声则曰“其鸣喈喈”,写雁声则曰“哀鸣嗷嗷”,写鸡声则曰“鸡鸣胶胶”,写鹿声则曰“呦呦鹿鸣”。至于“大车啍啍”是写大车迟重之声,与“有车鄰鄰”的轻快之声不同。“椓之丁丁”是兔罝上的杙触地声与“坎坎伐檀兮”的斧斫木声不同。“其泣喤喤”写小儿之哭声与“啜其泣矣”的女子饮泣声不同。至其写马嘶到了“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其声音之感人,真比画出一幅田猎图来还要深远几倍!
4.写草木的分别
写葛叶之密茂曰“维叶莫莫”,写桃叶之疏松曰“其叶蓁蓁”。写竹之秀挺曰“绿竹猗猗”,写麦之密茂曰“芃芃其麦”。写秋晨怀人则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写故墟感旧则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写桑叶之肥润则曰“其叶沃若”,写莠草之桀骜,则曰“惟莠骄骄”。至其写“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则依依有伤别之情,雨雪感岁之已晚,真是景中有人,人中有情,情中看景了!
5.写鸟虫的分别
写虫之动则曰“蜎蜎者蠋”,写兔之跳则曰“跃跃毚兔”,“四骐翼翼”写马列之齐整;“翩翩者鵻”写鸟飞之翱翔。至于写“燕燕于飞”而曰“差池其羽”,写“仓庚于飞”则又曰“熠燿其羽”矣。虽两物相去不远,用字必称情而施。其细密有如此者。
6.写风云雨露的分别
写露曰“野有蔓草,零露瀼瀼”。写雨曰“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写雪曰“雨雪漉漉,见晛日消”。情伤则风冷,故曰“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心哀而风暴,故曰“南山烈烈,飘风发发”。至于“悠悠苍天”,是心悲而呼告;“昊天疾威”,是气忿而怨怼。外景固因情而变,写景写不到心中之景,则景是死景,人是木人。
7.写人的分别
“赳赳武夫”与“佻佻公子”,其强弱相形,庄肃与轻薄相比如何?“琐兮委兮流离之子”与“容兮遂兮,垂带悸兮”之童子,其贫富相形,失志与得志相比又如何?至“桃李”(《召南·何彼秾》矣,华如桃李)“舜英”(《郑风·有女同车》顾如舜华)以比美人之容;切磋琢磨(《卫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喻君子之德;“牂羊坟首”想见饿民之槁瘠;“营营青蝇”恶夫谗人之谮愬,则更为拟如其伦了。而《卫风·硕人》之写美人,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是何等细腻!
8.写动作的分别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是写男子之舞容”;“将翱将翔,佩玉将将”是写女子之蹁跹。候所欢不见,则情急而“搔首踟蹰”,盼所欢不来,则犹幸其“将其来施”。至写“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寥寥数字,便画出一幅《武陵源》来!
二,诗经的写景 写景要写得分别,朝景不是晚景,晚景不是夜景。要写得自然,春景不是夏景,秋景不是冬景。要写得入微,把景写到景中人的眼中景。要写得动情,把读者化为眼中景的景中人。还要写得简省,盖得其要则必定简省,不简省总为不得其要。
1.写夜景,如“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小雅庭燎》),庭中有候人的,有答问的。街上有车铃之声,到门之客。处处人与景合。
2.写天将晓,如“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郑女曰鸡鸣》)不惟问答之词,意味堪想,而末二句且画出手指明星相语之状了。又如“‘鸡既明矣,朝既盈矣’。‘非鸡则鸣,苍莺之声’……‘虫声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齐鸡鸣》)都是画声画情的笔墨。
3.写朝景,如“雍雍鸣雁,旭日始旦”,虽止二句,却有声有色。
4.写黄昏,如“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王风君子于役》)对此暮景,不由你不起怀人之情。
5.写天黑而所期不到,曰“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陈东门之杨》)想见晚风吹树,候人不来之情。
6.写男女相得之夜,则曰“‘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唐绸缪》)景是美景,人是活人。
7.写夜饮,则曰“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小雅湛露》)上二句既是比喻,又是即景。
又如夜景之“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是何等动人情景!
其至写征人之初归,则如《豳风东山》二章之“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赢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熠宵行”。又如三章之“……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新,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又如四章之“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写得多入微,多入情!
8.写阳春之美丽,则如《豳风七月》二章之“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末二句亏作者体贴得出!……又如五章写岁晚之情,“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蟀蟋,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写家人依依之情,何等自然,何等感人!
9.写田家风味,则如《小雅无羊》之“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簑何笠,或负其糇。……麾之以肱,毕来既升。”是何等生动的一幅田家画!
三,诗经的写情 写情要体贴得深,表现得浅;还要含蓄的多,说尽的少。惟是体贴得深,才找到人人心中共有之情;既是人人心中共有心情,自然可以用人人口中欲说之话来表现了。情是人人共有而不自觉的,话是人人要说而说不出的。那么,你的写情在读者看来,几乎句句是替他说的。惟你能使他觉到句句是替他写的,然后句句都能打入他的胸坎中去。所以说要体贴得深,表现得浅。可是单只打入他的胸坎中还不够,还要使他去想。怎样能使他去想。你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他把要听的话也都听完了,那就一切都完事,他是不用再去想。你把要使他想的话,没说到能使他想的程度,他听了你的话,也没感到去想的机会,那也就一切罢休,他也没法再去想。你必须把话说到一个程度,使他虽欲不想而不能;同时你也不要把话说到一个程度,使他虽欲想而无余。所以要含蓄的多,说尽的少。惟独你言之不尽,然后他才思之有味呢。《诗经》写情写得好,就只在它说的浅显,说的含蓄。写情也有种种情的不同,所以以下也分别的来说。
1.写怀人的 诗歌每每起于怀思,故诗经中怀人之作特别的多些。他的写法颇不一样,今举出几个例来比较比较。
a 直叙的,如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周南·关睢》)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王风·采葛》)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唐葛生》第三章)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同上,第四章)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卫伯·兮》)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君子于役》)
这写得多么自然,多么浅易,同时又多么动情!
b 衬叙的:衬叙不是如何铺陈思念之苦,只用旁的事映衬出来,便觉音在弦外,意在言外了。如
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周南·卷耳》)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小雅·采绿》)
c 反叙的:相思苦极,愿不相思;说不相思,更是相思。例如
无田甫田,惟莠骄骄,勿思远人,劳心忉忉。(《齐甫田》)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周南·卷耳》第二章)
焉得萱草,言树之背……传“萱草令人忘忧”。(《卫伯兮》第四章)
d 写思极而怨的,如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郑子衿》)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郑褰裳》)写轻薄之情,真是声口如画了。
e 写思而不可致的,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秦蒹葭》)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母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小雅·白驹》第四章)
蒹葭白露,空谷白驹,写得何等清空!使人不能不悠然遐想,兴景仰之思了。而其人如玉,宛在水中央,又是何等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景!
2.写怀归而不得的
前举《东山》之诗,是写征人归来的情景,《采薇》之诗,是写自怀归以至归来的情景,其已尽情尽致了。而其写怀归不得的,如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魏陟沽》第二章)
写怀归而不从自己想父母兄弟方面写,偏从父母兄弟想自己方面写。体贴出父母兄弟之想己,而自己之想父母兄弟,更深一层了。文章真是加倍的深透。又如《卫风·河广》篇写女子思归,只曰:“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不写她如何想回娘家,旁人如何以道远阻止她,而却突如其来的写出她的驳辩之辞。那事前的心中盘算,都宛然纸上了。这是何等省简的写法!何等耐人寻味的写法!又如《竹竿》第四章之
“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写怀归不得,万般无聊的情怀。使读者不能不油然而生同情之感也。
3.写送别的
后世送别的诗,几乎没有一个诗人的集子里找不出好几首来。可是能有多少像《邶风·燕燕》篇那么以极少字写极多情的!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妇人之礼送迎不出门,(《郑笺语》)今不但出门,而且远送于野;不但远送于野,而且客去后还在那儿瞻望;不但在那么瞻望,而且直望到不见了。既到了望不见,则不能不凄然兴孤零之感,泣涕如雨了。
4.写怀旧的
如《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如我者,谓我何求!悠悠旧人,岂何人哉!”
后世感怀,吊古的,不知有多少,却难得这么沉痛的。至其写兄弟之谊,如《小雅·常棣》之“……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郑扬之水》之“……终鲜兄弟,惟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廷女。”真是又曲尽又委婉。写达观,如《唐山有枢》“……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读了真起“行乐须及时,何能待来兹!”之感。写恶恶如《小雅·巷伯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写得谮人有多可恶!写忧谗如《小旻》篇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写得谗言有多可怕!写畏乱如《四月》篇“……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苕之华》篇“……知我如此,不如无生!”《隰有苌楚》篇“……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都是极沉痛的话。
至其长篇的如《邶》之《谷风》,《卫》之《氓》,委婉曲尽,哀思动魂。都是中国长诗中不可多得的作品。
合拢起来讲,诗经的写物写景写情,都算很好。(特别是《国风·小雅》)从一面说:惟其写物写得生动,所以合物为景,那景才真实;也惟景能真实,所以因景生情,那情才深切。再反来说,必有真实的情,才有真实的景。因为景的本身是素白的,无情采的。必染上情的颜色才有颜色;感了情晕(情晕一词,见唐钺《修词格》)才有意义。跟下还可说必有真实的景,才有真实的物。(这自然是指心理上的真实,不是指物理上的真实;是一时特别的真实,不是永久普遍的真实。)因为物必与其他景中之物联起来看,才有生动;必在一个一定的背景衬起来看,才有个性。所以物之生动,必是由于全景的真实;而全景的真实,又必生于情感的深切。
《诗经》经过汉儒一番训诂的工夫,章句讲对了而又文意讲错了;再经过宋儒一番义理的工夫,文章讲对了而诗意讲错了。盼望将来它能再经一番文学的工夫,恢复它诗的本意。我们才前而对得住古人,后而对得住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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