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郑景曦浑身湿透,躺在蛋卷加工厂的桌子上。
香港此时正值台风过境,屋外狂风呼啸。接政府部门通知,公交线路当晚提前停运了。
但十二点刚刚下班的郑景曦显然是不知情的。他只知道自己今晚回不了家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强拉着雨伞淋着雨徒步走到另一个公交站台。
很遗憾,依然停运。
一辆taxi刚好路过,他连忙拦下问价。司机要价四百港币,然后在他目瞪口呆下扬长而去。
郑景曦扫了眼自己手机余额的八十多块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了蛋卷加工厂。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
郑景曦对我说这句话时咬牙切齿,双手捏成拳头。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我是在harikiri家采访到郑景曦的,能坐在harikiri家里的郑景曦显然离当年那个落魄的打工仔已经很远了。
但他对那些日子依然记忆犹新。
那我们从头说起吧:郑景曦,00年出生在中国香港的一个单亲家庭。
后随母亲工作迁至上海,就读于当地某私立国际高中,家境不错,算得上是大家刻板印象里的富二代。
当然,那时候的他更没有做说唱的念头。
在被自己妈妈强行逼着拉了十年大提琴的郑景曦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去打职业篮球,从此再也不碰音乐。
变故也来的很快,母亲做生意亏损,单亲家庭一下子断了唯一的经济来源。
直到高中学校打来电话:由于你妈妈已经欠了一年学费没有交,所以你不能回来上学了。
那年郑景曦16岁,高中辍学
好消息是由于郑景曦在校时打篮球有些天赋,得到了学校里一个体育外教的青睐。
外教联系了他远在西班牙加纳利篮球学院的朋友,紧接着那边表示愿意让一个亚裔小孩免学费过去就读。
于是16岁的郑景曦跨越半个地球去了非洲边上的加纳利群岛,进入加纳利篮球学院。
他也算满足了自己当时的愿望:终于可以去打职业篮球了。
即便这个时候他的妈妈和弟弟在国内依然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
打职业篮球的美梦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当一个一米七出头的亚裔小孩站在一排一米九打底的黑哥们边上时,郑景曦很快打消了打职业篮球的念头。
深深的恐惧感随之涌上他的心头。
奔波半个地球的新生活并没有让他得到他想要的,相反命运对他的捉弄如影随形般追了上来。
“我进去之后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打职业篮球了,于是每天上文化课的时候我就拼命的学,基本上都是最早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的。”郑景曦语气平和。“每天会把我们从训练场地拉到当地的一个学校去,那个学校在牧场旁边,有着二十四小时的牛粪臭味。”
在训练时没被少欺负的郑景曦貌似算是一个小环境里的最底层人。不过这种境地也曾被打破过。
起因是郑景曦写了一段调侃对方球队的diss,用手机录音后发到soundcloud上。
隔天整个学院都炸了,上到教练老师,下至球队球员都知道了一个亚裔小孩写了个针对一整个球队的diss。
甚至连平时对他爱答不理的女孩看到他了也会走到他身边来唱diss里面的词。
这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小孩居然通过说唱得到了一个小环境的重视和尊重。
不过显然这时候的郑景曦和职业rapper还沾不上关系。
荒诞的两年加纳利群岛生活结束的很快。最后在篮球学院顺利毕业的郑景曦依靠文化成绩考上了几所很好的,但最后都没有去的大学。
原因依然简单:此时家里经济状况并没有变好。
于是2019年回国的郑景曦开始打工,为自己家里面减轻负担。
我想这是郑景曦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一天打三份工的他并不能说服自己热爱生活。
上午在各个公园里周旋辗转,给三岁大的孩子上户外体育课。晚上在郊区的蛋卷加工厂里做流水线到十二点。第二天早起又得去公园。
更难言的失落感接踵而来,看着ins里昔日同窗的同学们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篮球学院里的好哥们也打上了职业联赛。
我想这种落差感是极其容易让人心里失衡的。
郑景曦一边强颜欢笑的教导三岁小孩不要到处乱跑时,手机ins里不断弹出的光鲜亮丽跟他也早没有关系。
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富二代过渡到这样的境地是极短时间内的事儿。
这种高压环境下,心态失衡的郑景曦,音乐居然成了他的宣泄口。
“每个月把大部分钱打给家里后,我都会给自己留两百块港币。”
是留两百块吃饭么?我问道。毕竟人都是要吃饭的。
“没有。”郑否认。再接着顿了顿:“那两百块是拿来录歌的。”
香港市区的录音棚报价底价是五百块港币/时,为了省钱,郑找到了一个只收两百块/时的郊区录音棚。
“而且我进棚后没有多余的时间,一个小时录完就录完了,没有多的钱录的。”
接着他打开MacBook,翻到他2019年发的那一张mixtape,用手指给我挨着一首首指着:这一首两百块,这一首两百块,这一首两百块....
一个月一首,一首两百块。我感受得到郑的情绪。他在回忆,同时给我事无巨细的讲述那段日子。
但那时候你录歌,应该不是想着靠音乐走起来吧?
郑赞同了这个想法。“就是单纯的发泄罢了。”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想过靠音乐吃饭,从以前讨厌我妈妈送我去拉大提琴,到后面我有天听着耳机里的hiphop,感叹自己下辈子一定要做音乐。”
“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自己要走音乐这条路的。”
如果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郑说这些话是很难让人信服的。
不过带入到他的角度,深度了解他那三年的生活之后。我已经明了那几年的他已经是一个极度现实的人了,眼里只有三岁小孩和工厂流水线上的蛋卷包装袋。
你去说服这样的人:去做音乐吧!你做音乐有前途!无疑是对他极大的嘲讽。
最后一个这么“嘲讽”他的人是他妈妈。
“我的妈妈给我说,无论是教培机构的体育老师还是蛋卷加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都是一眼往到头的日子。还不如去做音乐试试。”
毕竟当时他已经得到了harikiri等业内前辈们的认可。
郑景曦显然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言论的,他和他妈妈大吵了一顿。
“我妈妈当然不会明白做音乐想做出头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
“而当时的我其实在她规劝我之前也曾经幻想过一次靠音乐生活。”
那是20年底,在香港地下hiphop圈已经小有名气的郑景曦给教培机构提了辞职书,想通过跑演出赚钱来脱离苦海生活。
“结果坚持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回去上班了。”
2021年疫情南下席卷香港,工厂停业,酒吧闭门,郑的失业只是一晚上的事儿。
“我又回原来那个教培机构,就问他们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啊这样,我还是想回来做。”
我想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脑补到那场尴尬且丢脸的对话。不过由于在教培机构曾经出色的成绩,最后人事还是网开一面让他回到了岗位上。
令人受不了的事情发生在重新到岗的第一天,和原先的同事进了同一次电梯。对方略带调侃发问:“不做音乐啦?”
“那一刻真的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哈哈。”
就这样又捱过几个月,直到疫情遥遥无期,各个工作薪资缩水之际,郑又一次动摇了。
在这里不过多赘述他究竟审了多少遍“是否要去做音乐?”这道题,结果是香港银行面向社会开设了疫情失业低息贷款。
郑选择申请了这笔贷款,坐上了前往内地的航班。
“在上海隔离的那半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真切的意识到自己逃离了原来死水一般都生活显然是几个月后的后知后觉。
但眼下迷茫的郑景曦显然对新生活充满了向往。
在还没有和harikiri见面前就已经有一众经纪人给他递出了橄榄枝。harikiri则劝他:先来成都我们做一个星期的歌,再去接触这些合同。
于是郑来了成都,他形容第一次和harikiri一起做歌的经历时:
感觉都要被吓尿了,第一天我连词儿都没写出来。写不出来就在那站着硬写,他就在旁边盯着我,还有一堆人也在旁边站着,很尴尬。
“不过后来可能要好一些了,慢慢的被逼着学会了快速创作,这个时候harikiri就会把我带着去和一些国内已经很有名气的rapper接触,一起做歌。”
都是诸如gali,马思唯,万妮达,knowknow等众多有头有脸的人物。
harikiri是通过郑景曦的朋友听到了郑的歌,并提出一定要见见他。彼时远在香港得知这个消息的郑景曦只穿着一条内裤,从婆婆家的老旧沙发上蹦了起来。
“不过knowknow其实是更早和我接触的,当时他来私信我,说想和我合作,让我发几个demo过去。我还去拿给海哥(harikiri)看,说这有个高仿NONO来找我合作。”
海哥接过手机一看,给我说:bro,这可不是高仿NONO,你点进他主页看看,有七十万粉丝呢。
像这样搞笑的场面还发生在郑景曦和万妮达见面时。
“海哥当时告诉我说他女朋友就是唱旋律的,可以帮我唱唱。”
“当时见万妮达时,我并不知道她是万妮达。因为我其实第一次听她的歌是在harikiri做的制作人tape里,她的人声像是那种地下一些的女vocal。”
“直到有一天,我朋友给我说,你难道不知道她在微博上有五百万粉丝吗?”
“我心想:别逗了。我和她都见过几面了,怎么可能。”
不过这种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郑还没有来到内地以前,对国内hiphop的认知仅停留在higher brother和harikiri。
“记得当时刚到上海时候,打球他们组了一个rapper局,我过去组队时组到一个哥们,我和他打配合打的很好。最后打完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gali。”
后来他发布了和gali合作的81。“这首歌其实给gali demo的时候他正在参加节目,很忙。但他还是忙里偷闲给我录了。”
但评论区显然都是:gali怎么收了钱和这种人合作啊。
这样的评论内容也在他和knowknow的合作曲的评论区里屡见不鲜。
harikiri看着评论区里的“夹子音说唱”“卡痰说唱”乐呵的很。
郑则一脸无奈:哥我都被骂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笑。
好事是郑的音乐当然很棒,虽然第一次听时我也有些皱眉,不过一遍下来我便明白了他在干嘛。
另一方面,我当然也清楚国内这些一线rapper和harikiri不会在一个做歌难听的“富二代”身上浪费时间。
关于feat这件事,郑确实买过一个,那是2019年时的jmag。
“当时我想着,jmag和海尔认识,那么我买一个和他的feat,是不是海尔就有机会能够听到我的歌?”
于是他省吃俭用下来买了jmag的feat,至于出来后反响也是平平无奇。
没有什么人因为他和jmag有了合作而高看他一眼。
不过那首歌被Spotify上的一个官方榜单给收录了,和海尔黑车里的单曲躺在了一个歌单里。
这件事情给他的鼓舞其实也蛮大的。
当然,现在的郑景曦不需要买jmag的feat,海尔也会听到他的歌了。并且还会和他一起做歌。
在22年的ep宣传片当中他这么写到:今年是我头一回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有回报的。
第一个觉得我会做音乐的就是我妈,逼着我拉了整整十年大提琴。
最后一个劝他去做音乐的,也是他妈妈。
也许郑妈妈真的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能做音乐成功的。
所以郑在传奇人物中写下这句歌词:我妈生出来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
对的,看来郑景曦明白他妈妈怎么想的了。
而对于音乐的探索,郑也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今年和离合全新发布的新ep《Angles&Demons》底特律味道纯正。
离合是从小在美国费城长大的哥们。也许是有过相似的经历,两个人一拍即合,做出了这张tape。
这张专里还有着SoundCloud鼻祖lil b的一段verse,这个合作过lil wayne,被Drake公开致敬过的大拿也是首次和亚洲rapper合作。
我接触郑景曦时,他的日子已经好过了许多,他把自己表弟和弟弟也接到成都来念书。
靠音乐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之后,他也正在让自己家庭越过越好。
他拿出裂屏的iPhone8给我看:“上次去绵阳演出,被交警拦下来抽查,交警一看:哥们,你还在用iPhone6啊?”
他的手机,MacBook都是还没有走起来之前使用的,现在也还没有换。
这个圈子有人飘着飞升,也就有人忆苦思甜,不忘初心。
他告诉我他有记日记的习惯,每天都会写两笔。
harikiri的画像被他放在工作台的背后,在采访过程中他每提起harikiri就会指向那个画像。
这些东西让他感到安心。
就像在他平时录歌创作时,harikiri也在无时无刻的看着他一样。
郑景曦,现在的你还觉得自己是废物吗?
今年七月,郑景曦上架了与Clutch离合的联合ep,不久后我们也会和大家聊聊离合的故事。
同时,他们将开启一场小巡演,有兴趣的可以在现场感受下他们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