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平│父亲的棉毛裤

文化   2024-12-03 00:12   江苏  

父亲的棉毛裤

文│王艳平

父亲最后一个生日是2005年12月12日,因为和母亲的生日相隔5天,所以我们每年都给父母一起办生日宴席,生日那天,我为父母在奎屯清香阁酒店摆了一桌酒席。


因为父亲一生节俭,穿的棉毛裤都没有超过5元钱,我想让父亲奢侈一下,所以为父亲买了一套价值98元的品牌棉毛衣裤,父亲看着包装精致的棉毛衣裤埋怨我:“你这个丫头呀,不会过日子,买这么贵的东西,我怎舍得穿?”我说:“老爹,你就享受一下吧,纯棉的,质感、手感特好,穿上特舒服,你那些腈纶的东西就别再穿了。”可是父亲一直舍不得穿。有一次我回家看到父亲原封不动地用塑料带包好放在那里,我就生气,把盒子扔掉,硬让父亲穿上,父亲无奈地说:“棉毛裤还有,就穿上衣吧。”这才把上衣穿上,等我下周回去不见父亲穿那件上衣,就问他为何不穿了?他说:“不是我不穿,是领口太紧,卡的难受,我就脱了。”又说:“这么贵的东西,留着以后看谁过生日可以送人的。”我就用眼腆怪的瞪父亲一眼说:“你就找借口吧,舍不得穿。”三个月以后父亲就走了,留下的遗物和棉毛上衣随他一起而去。我选了几件父亲生前的挚爱用品留下做纪念。那条没穿过的棉毛裤、两个手球、一个笛子和父亲生前获奖的证书及退伍证、党员证、离休证等等。尤其是那条没有穿过的棉毛裤我一直放在衣橱里时常可以看到。当时我想,只要父亲的衣物还在,他就不会走得离我们太远。


有一次儿子回来,遇到变天,没带内衣裤,我几次拿出那条棉毛裤想给儿子穿上,可是舍不得。父亲去世三年以后,一次妹妹说:“大姐,行了,人都走了三年了,棉毛裤就穿了吧,如果你舍不得穿那就给我穿。”我说:“那是男式的你怎穿?”她说:“你舍不得给就算了别找借口,现在穿的裤子不都是男式的嘛?你们的警裤都是男式的哎,前面开口,你也照穿不误。”我还是没舍得给她。她又说:“其实我个子高也穿不上,你个子矮你穿吧。”于是我就想:穿了它?也许会很温暖,所以就穿了,这下可好,每天只要看到这条棉毛裤,就会想起一个故事……



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生活很苦,一家人都等着父亲每个周末从部队回来带点好吃的东西,记得有白面馒头、面条等,当时上有外婆下有弟妹,一家五口人东西不够吃,可是我幼小的记忆里有一件事至今历历在目。有一个要饭的总到门口来要饭,当时我小很怕要饭的,就躲在蚊帐后面不敢出来,外婆舍不得给,父亲就偷偷地把馒头给要饭的吃,父亲说:“一人少吃一口吧”,要饭的就一磕头二磕头地感谢父亲,后来每到周末父亲回来的时间要饭的就来了,父亲就一次次地给于,竟然救活了一条人命呀!


1963年,许世友将军要来父亲的部队视察工作,因为是坐飞机来,我没有见过飞机,父亲就让一个小战士把我顶在头上在院外看飞机。父亲还常把我带进军营,战士们都抢着抱我,记得有一次抱到食堂的时候,正在下饺子,战士就把我往饺子锅里放,吓的我嚎嚎大叫,父亲在一旁笑的十分得意……战士们都没有孩子呢!1964年父亲转业举家从上海迁来,在火车上因为穷人买不起票,有的人趴在火车车厢连接处,印象中好像还有人趴在车厢顶上冒险(当时车速很慢),父亲怕这些人掉下来,就把自己的军用背包带和毡子给他们用。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被批斗,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被安排在最前面就坐,我们不敢抬头,父亲和史、刘、杨(当时被打到的三位农七师领导)低着头、挂着牌、腰躬90度,我偷偷抬眼看父亲,父亲也正好在偷偷看我们,四目相对只一刹那间急忙收起眼光不敢久视。父亲被隔离在我家后面的一栋平房内,一次我去挑水看见父亲在那里上房泥,父亲叫我,可我不敢答应,那时不懂父亲到底有多大的罪恶。有一次造反派将一个地窖灌满了水,让父亲站在水窖里,只看见父亲露出一个头在水面,很像电影里的恐怖片段,吓得我魂不附体,那天回去不敢睡觉,一直睁眼到天亮。还有一次我和弟妹在家门口,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在对我们喊:“狗崽子,你爸在戈壁滩上被火烧呢!”我们立刻跑到戈壁滩上找父亲,看见造反派用一个装200公斤汽油的大油桶点火烧起来,正值八月天,加上油桶的烧烤,父亲满脸通红,身上烤出水泡晕倒了。我和弟妹以为父亲死了,吓着哭着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哭喊着跑去抓起那些走资派又打又叫,我知道母亲是被逼无奈才这样做的,看到母亲歇斯底里的摸样,造反派们才将父亲抬回住地等待父亲慢慢苏醒过来。



这次父亲活过来以后被安排到机修厂喂猪,和一个当时被扣上地主帽子贵子兴一起住在猪圈里,搭着一个草棚,风都挡不住,不让家人探视,我和弟妹想他了,就偷偷地去猪圈看他,只能远远相望,不敢相互说话,就是这样父亲还叫贵子兴把自己省下来的馒头和面条偷偷地送给我们。


有一次厂里吃忆苦饭把我们三个孩子和贵子兴的孩子安排到最前面一排吃,饭的那个苦味让人无法下咽,可是还不能说苦,必须说好吃。父亲和贵子兴站在台上吃,我们在台下吃,我看到父亲骨瘦如柴,泪水滴到忆苦饭里,父亲轻轻地点点头,给我示意让我坚强,我是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出,父亲的意思是“坚强”,后来父亲平反回家,我问他那次点头是什么意思,他说“坚强”!这就是血缘关系!这就是心有灵犀!这就是心灵感应!这就是一家人!(现在我经常与贵子兴的后代相聚,他现在已经是奎屯市身价几百万的小老总了,我常拿他逗乐说:“贼的后代应该是贼呀,地主的后代怎么演变成资本家了?”大家相互调侃取乐。)


文革中的一次大型批斗会上,父亲和其他领导在奎屯露天场的台子上低着头,我站在最后看到造反派揪着父亲的头发,让父亲在某个文件上签字,父亲不从说自己没罪,于是就遭到酷打,之后被送往劳改队改造,当时的世道,法律已被践踏。


后来学校组织下乡学农,在130团部我看到一张布告贴在团部门口,是被改造人的姓名,其中就有父亲,同学们指指点点,当时心灵上的打击和创伤是多大啊。弟妹们在学校经常被人欺负,书包被扔掉,书籍被焚烧,还有一帮小学生、邻居,经常召集一群孩子要开我妹的批斗会,吓得我妹经常尿裤子……所有的一切我们都不敢反抗,只有默默承受。父亲回家以后知道这些十分内疚,抱着我们三个孩子的头痛哭说:“都是父亲给你们带来的伤害啊!”


母亲因为父亲的“罪过”而比其他妇女承受了更多的无法承受,有一次,有人曾将母亲骗至苇湖深处说父亲晚上约其见面,可是到达苇湖后却发现其人心怀叵测,居心不良,母亲不从,便遭到毒打。干活时母亲总是积极主动干最累最脏的活,有一次挖地道没人主动下去,母亲只好主动,下到一半时绳子断开,母亲摔到十几米深的地道里,幸好捡回一条命,左脚骨折、头部受伤留下残疾,致使母亲在同龄人还在享受生活的时候就早早的瘫痪在床无法自理。因为受到刺激、受到摧残,母亲在40岁以后更年期就提前了,病态的发作时时与父亲吵闹不休,父亲总是默默地承受,当母亲对孩子们言语和行为过激的时候,父亲总是教孩子们学会宽容、忍耐,因为她是母亲!



七十年代初当我还是一个十四、五岁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写状子找领导,那时和父亲一起被批斗的史、刘、杨已经平反,我就去农七师机关找他们,把父亲的遭遇写成材料给他们看,他们一听说我就是那个文化大革命中和他们一起被批斗的王志文的女儿时,材料都不看了,立刻安排下属办理,幸运的父亲比其他走资派提前平反、恢复原职了。


父亲回家了,家里那个热闹劲啊,从外婆到小弟,从母亲到小妹,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啊、笑啊,整整六年时间父亲没有回过家呀!


父亲开始正常工作以后,被分配到一个离家十几里地的单位工作,每周六回来一天,只要父亲回来,虽然只有一天的时间,但是父亲都会把一周的饭菜给我们做好、储藏好,他走后,我们只需回锅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1976年至1979年间我下乡插队接受再教育时,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把热水、热面汤和母亲用条绒布纳制而成的宽大的土布拖鞋准备好,热水为女儿进门洗去一身的风尘,因为当时坐的都是大卡车,团场土路灰尘很大;热面汤为女儿填充如饥似渴的肚腹;拖鞋总是摆放在门口,等待着女儿一双疲惫双脚地归来。


当我们三个孩子做错了事,走错了路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埋怨、打击,总是循循善诱,牵着孩子们的手一步一步的走来;当孩子们遇到困难的时候,父亲总是和母亲商量把自己省吃俭用的积蓄拿出来给孩子们应急,不提任何条件,不图任何回报。


父亲为了工作,为了团结,为了下级,曾把两级工资让给他人,父亲高尚的话语女儿至今还记忆犹新,仍然在耳边回荡,可是转眼间已经物是人非了。



父亲恢复职务以后,以前曾经整过他、批斗过他、打过他的人也找上门来,母亲和外婆不愿搭理他们,可是父亲说: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当时的形势使很多亲人变为仇人,不要怪他们吧。

现在回到父亲最后的那个生日吧,我要为父亲摆酒席,我想父亲受了那么多罪,该享受一下,可是父亲不同意,不让我浪费,让我在家简单办一下就可以了,可是我坚决不同意说:“老爹,你已经76岁了,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这次就享受一下吧”,父亲说:“我多吃苦是给你们造福啊,福不可享尽,留下福气于后人享用,我做父亲的总不能自己享受,把苦难留给后人吧?”父亲还是舍不得奢侈一次,但是父亲当时心脏不太好,我也许有了预感,毅然决然的通知了父亲生前最好的战友、同事和亲属,凑了一大桌20

人,订了一个最大的蛋糕,酒席间热闹的气氛使父母和大家感概万千,当大家尽兴要离席时,我去买单,回头看见父亲站在我身后,吓我一跳,父亲看到我买单的数目立刻将钱掏出给我,只说了两个字:“拿着”,我当时楞了,但是我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我立即把钱往父亲的手里塞,父亲死活不要,而且说:“你一个人拿工资,日子也紧,听爸的,拿上。”我当时泪水唰唰的流了出来,这就是父亲,这就是父亲呀!从来不要女儿为他们付出一点点,从来不索取任何的回报!


父亲76岁生日以后,母亲也许有了什么预感,所以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抗美援朝时,父亲才二十几岁,就到了朝鲜,当时的朝鲜因为战争的缘故,造成当地男少女多的局面,志愿军们住在一个村庄,有很多志愿军都和当地的女子结为夫妻。父亲被安排在一个阿妈妮家,家中有一个女孩和父亲岁数相当,很漂亮,是个演员,父亲也和这个女孩相爱了,演绎了一段跨国的历史情缘。但是后来部队回国,因为种种原因,相爱的人错过了,大概回国一年以后,这个女孩和另外一个志愿军的“妻子”带着各自的儿子来找父亲,当时因为部队纪律严格,父亲和他的战友也已成婚,因为种种原因,父亲及战友不能和亲人相见,两双母子带着遗憾回国返乡了,回国以后寄来两封信,一张母子合影照片,情真意切,父亲把它们当做稀世珍宝珍藏,只可惜信件、照片和一些珍贵的历史图片在文革中抄家被遗失了,但是父亲一直将信中的内容铭记在心,虽然信件没有了,但当父亲回顾的时候,竟然将信中的内容背得一字不差,信中的字字句句都在父亲的心中成为永恒。



后来母亲重复给我们听的时候,我很感动,信中对父亲眷恋和思念的语言如泣如诉、如诗如歌,一言一语、有爱又情、含意隽妙,是我所见过的亲情鸿雁中最最经典的语言!我对母亲说:“跨国母子对父亲的爱至真至深,否则难以铸成此文”!妻离子散的悲剧也被父亲经历过,父亲好可怜啊!当我向父亲求证此事时,这个从17岁就参军入伍的铿锵男儿、东北汉子,老泪纵横,十分的忧伤,一脸的内疚,我的心也凝聚的很紧,似乎在等待着迎接伤悲!父亲情绪低沉地对我说:“亲人不得团聚啊,我看来是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们了,很遗憾啊,如果你将来有可能去找回那个大妈、大哥,使亲人相聚吧,骨肉不要分离!”这时的我才感悟到:为什么中朝两国人民的友谊,血肉相连,骨肉难分,这种血肉铸就的情意,必将千秋永恒!父亲的磨难,父亲的坚强、正义、宽容、高尚和善良使孩子们对他更加的崇拜和敬仰,使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更加浓厚,越发不得分离,导致了我在父亲离开的一刹那间立刻晕倒,送急救室抢救,一个小时以后才苏醒过来,医生说:“悲伤过度!”医生是父亲的生前好友,太了解父亲了,这样的父亲离去,女儿怎能不悲伤?


父亲的这条棉毛裤我穿了一年,如果再穿下去,我怕要成为一个故事专家,日积月累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充满,我的大脑的储存卡已经不堪负重,神经已将断裂,所以,昨天夜里,我将这条棉毛裤洗得干干净净,今夜将它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精致的包装袋里封存,封存起来吧,封存了这条棉毛裤,封存一段时间,封存一段历史,封存一段记忆,封存一段往事,让往事停泊吧!因为这些往事不停地敲打着我的无眠!等到来年让我再打开这条封存的棉毛裤吧,再去重温、回顾父亲的点点滴滴吧。今晚,邻居一杯咖啡的缘故让我迟迟不得入眠,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冲动之下不停地写、不停地修改,不停地怀念一位已经离我们而去的老志愿军战士,直到凌晨7时!


父亲的这条棉毛裤呀,我穿一年,封三年,再穿一年,再封三年,如此循环下去,只要还有五个轮回,这条棉毛裤就可以伴随着我走尽自己的人生旅程了。


这条内含一位老志愿军、老转业军人高尚品格的棉毛裤,将会温暖我的一生。


2010年1月22日凌晨

编辑 │ 刘厚霞

审校 │ 龚海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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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艳平,退休警察。1958年出生,汉族,籍贯辽宁,出生上海,六岁随父亲部队转业新疆。性格开朗,热情大方,心地善良,热爱生活,爱好文艺写作书法,喜欢唱歌朗诵音乐集邮,工作期间曾创办《警营文化》栏目,以文化娱乐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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