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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的鼻子
乔伊·米尔恩(Joy Milne)在苏格兰第四大城市邓迪出生并长大。在她6岁的时候,她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那年她刚上小学。一天,她在课堂上抱怨一个男同学尿了裤子,气味很重,而其他同学却闻不到任何异味。结果,她的姥姥被学校请了过去。姥姥一再向老师道歉,并保证乔伊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回到家后,乔伊坚持表示自己没有错,因为那个男孩的确是尿裤子了。她还说,班里的男孩子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姥姥让她坐下,和她认真地谈了很久。姥姥告诉乔伊,她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但同时也叮嘱她,今后再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一定要忍住不要说出来。否则可能会引起争执和别人的反感,甚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姥姥告诉她,她们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她们有一个超级敏感的鼻子。那些别人闻不到的气味,她们却能清晰地捕捉到。她们通过鼻子感知到的世界与他人截然不同,那些气味不仅更加丰富多彩,也更加细腻。然而,这是一个秘密,而且她最好永远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
乔伊牢牢记住了姥姥的话,从此不再评论别人的体味,也从不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超级嗅觉能力。
在漫长的岁月中,乔伊学会了默默欣赏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各种气味。她最喜欢的是在扒开桔子的一刹那空气中绽放的芳香。当然,她也有不喜欢的气味——那些人工合成的香味,比如香水和除臭剂。
超能力
多年以后,乔伊才了解到,她们的这种特异功能在医学上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嗅觉亢进(hyperosmia),也称为超级嗅觉。超级嗅觉在人群中相当罕见,比例不到2%,而通过遗传获得这种超能力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乔伊的超级嗅觉是母系遗传的,她的太姥姥、姥姥、妈妈以及两个姐妹都拥有这种超能力。
人类在感官上的超常功能并不仅限于嗅觉。比如,世界上大约有1%的人是四色视觉(tetrachromatic)。我们绝大多数人的视网膜里只有三种视锥细胞,分别感受三种原色:红、黄(绿)、蓝。我们眼中的五彩世界是由这三种原色混合而成的。而许多种类的鸟类则拥有第四种视锥细胞,它们因此能够感知近紫外光。四色视觉者和这些鸟类相似,她们的视网膜中也多了一种视锥细胞。因此她们眼中的色彩更加丰富。普通人能够分辨约100万种颜色,而四色视觉者能分辨出高达1亿种颜色,其中一些色调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
这里之所以用“她们”,是因为拥有这种超能力的无一例外都是女性。四色视觉者需要在一条X染色体上携带一个视蛋白基因(比如OPN1MW),而在另一条X染色体上携带该基因的一个变本。这个变本表达的视蛋白具有不同的光谱敏感性。因此,两条X染色体上的不同视蛋白基因在不同的视锥细胞中表达,使她拥有了四种视锥细胞。由于对色彩的超级敏感和精细掌控,其中的个别人甚至成为了出色的画家。
不过,超级嗅觉的分子机制和遗传机理至今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正如人们常说的,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乔伊直到57岁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肩负的更大的责任是什么,而这份责任与她的职业和婚姻息息相关。
婚姻生活的起伏
16岁时,乔伊遇到了她生命中的另一半。一天,她和一个朋友在聚会上跳舞。另一位朋友则和一个陌生男孩跳到他们身边。突然,两个朋友提议说:“咱们换舞伴吧!”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和那个陌生的、有些腼腆的高个阳光男孩面对面拥在了一起。事后她才知道,那两个朋友是故意撮合他们的。这个男孩是苏格兰青少年游泳冠军。乔伊特别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带着一丝皮革气息的盐和麝香的混合香气,而不是游泳运动员身上常带的游泳池漂白水的味道。
男孩名叫莱斯·米尔恩(Les Milne)。五年后,他们结婚了,并一起搬到了英国曼彻斯特。他成为了一名麻醉医生,而她则成为一名护士。他们的婚姻生活非常幸福,育有三个儿子。在工作之余,他们会修缮自己的老房子,养鸡养鹅,逗猫遛狗,其乐融融。1980年,由于莱斯在业务上的出色表现,年仅30岁的他在同一届医学院的毕业生中,率先晋升为主任医生(consultant anesthesiologist)。
然而,在1982年,他们的幸福生活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年,莱斯32岁。每天他都非常忙碌,既要在医院工作,又要教课。这一天,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乔伊从他身上闻到了一种陌生且令她不舒服的气味——一种浓重的霉味。即使在他洗过澡之后,乔伊仍然能嗅到这种味道。乔伊抱怨他洗得不干净,这让莱斯感到非常恼火。
从那以后,莱斯身上的那种味道再也没有消失过,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明显了。只是这种味道除了乔伊之外没有人能觉察出来。但相对于莱斯其他的变化,这种体味的变化则是微不足道了,因为莱斯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突然变得冷漠、脾气暴躁,经常对乔伊和孩子们发火。每天回到家后,他都表现得疲惫不堪,不愿做任何家务。乔伊有时会怀疑他的这些夸张行为有表演的成分。
再后来,莱斯失去了嗅觉,而且动作变得非常笨拙。一次在朋友家玩飞镖时,他竟然把一支飞镖投到了自己的脚上。他的皮肤也发生了变化,总是泛着油光,时常出现粉红色的鳞屑状痤疮。在熟睡时,他常常会做出剧烈的动作,碰撞到身边的乔伊。白天,当朋友和同事询问她身上的青紫和瘀伤时,乔伊只好编造一些谎话来掩饰。
莱斯的脾气变坏让他与孩子们渐渐疏远。在夫妻生活中,他也变得力不从心,但他却将责任推到乔伊身上,声称是因为她变得太胖,以至于让他失去了任何兴趣。
乔伊心如刀绞。这还是那个和她相亲相爱近10年的莱斯吗?他怎么会变得如此刻薄?无休止的争吵、怨恨和疏远像一把钝刀,在接下来的12年里,慢慢地锉掉了乔伊的耐心和两人之间的温情。
乔伊也渐渐开始怀疑,莱斯的转变是否另有隐情。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她曾见过一些因为脑瘤而性情大变的患者。1994年,在她的坚持劝说下,莱斯去见了自己的家庭医生,很快他被转诊给一名神经科专家。最终,莱斯被诊断出来患上了帕金森病(Parkinson’s disease,以下简称PD)。
当被告知诊断结果时,莱斯如遭雷击,久久无言。乔伊同样震惊得难以置信。倘若她早些知道莱斯过去几年的种种异常都是由PD造成的,她的心境可能会截然不同。虽然她仍会为莱斯的病情进展感到忧虑,但至少他们本可以避免那些不必要的困惑、猜疑、指责、和怨恨。
帕金森病
帕金森病是当今人类面临的第二大神经退行性疾病,仅次于阿尔兹海默症。这种疾病影响了全世界约900万人。帕金森病的主要病理机制与一种名为α-突触核蛋白(alpha-synuclein)的蛋白质密切相关。在患者的脑干区域,这种蛋白质会发生错误折叠,继而聚合成纤维状结构。这些纤维进一步凝聚,形成了被称为路易小体(Lewy bodies)的异常团块。路易小体的存在和累积会导致产生多巴胺的神经元逐渐死亡,从而引发帕金森病的各种症状。
PD是一种复杂的全身性疾病,影响着人体的多个系统,并表现出40多种症状。其标志性的运动障碍包括静止性震颤、动作迟缓和肌肉僵直。其它一些症状,包括脂溢性皮炎、嗅觉丧失和梦游等,往往会在运动症状出现之前显现。然而,给家属和护理人员带来最大痛苦的往往是患者精神方面的紊乱——平均每8位PD患者中会有7位出现精神分裂症(psychosis)。
截至目前,帕金森病仍缺乏一种准确且客观的诊断方法。大多数患者只有在出现运动症状时才会被确诊为PD,而那时患者脑中的60-80%的多巴胺神经细胞已经被破坏。因此,早期诊断帕金森病成为该领域的“圣杯”。如果在运动症状出现之前就能诊断出帕金森病,使用神经保护性药物治疗将有可能取得更显著的效果。患者还可以通过其它方式尽早预防或延缓病情进展,包括调整饮食和生活方式。
与阿尔兹海默症不同,PD并不是一种典型的老年病。它可以影响各个年龄段的人群。男性患帕金森病的风险是女性的两倍,而女性患者的症状和男性的有很大差异,并且受到月经周期的影响——在月经期间,症状往往会明显加重。
PD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经济负担。在美国,每年用于诊断和治疗PD的直接费用高达520亿美元。此外,与PD相关的间接费用更是远远超过这一数字,包括因照顾患者而造成的家属工时损失。
目前,PD仍没有能够改变疾病进程的疗法。市场上现有的几种PD药物大多只针对其运动症状。它们通常通过补充多巴胺、阻止多巴胺降解或激活多巴胺受体来发挥作用。业界正在开发多种在研药物,试图改变疾病的进程。这些药物包括阻止或减缓α-突触核蛋白聚合的小分子药和生物药。近年来,备受关注的、在减重领域大放异彩的GLP-1类药在临床试验中也被证明对延缓PD进展具有一定的效果。
迟到了17年的领悟
由于PD的影响,莱斯在50岁时就被迫退休。他的症状逐渐恶化:他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走路越来越缓慢甚至拖着脚,常常需要在中途停顿。不久之后,他无法再独立穿衣,需要戴成人尿不湿,睡眠也变得越来越不规律。同时,药物治疗的效果变得越来越难以预测。莱斯的状况时好时坏,似乎在相对稳定的正常期和无法控制的运动障碍发作期之间随机切换。
乔伊和莱斯决定搬回苏格兰,开始在离丹迪不远的一个名叫珀斯(Perth)的小城生活。
2009年,他们一起去参加了一个“帕金森英国”(Parkinson’s UK)公益机构在当地组织的一次聚会。到了聚会地点后,乔伊穿过了走廊后没有再继续往里面走,而是立刻拐进了洗手间。面对镜中的自己,她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她刚才闻到的全是莱斯过去17年散发的体味。过了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走出了洗手间,融入了人群。聚会结束时,她凭借气味辨别出在场的45人中哪些是PD患者,哪些是患者家属。
在她做护士的那段时间里,乔伊本能地把各种疾病和不同的体味联系起来,并总结了一些规律——阿尔兹海默症患者闻起来像白面包;糖尿病患者散发的气味类似含丙酮的指甲油去除剂;癌症患者身上有蘑菇的气味;肺结核病患者则带着湿棕色纸板的气味。然而,她从未将莱斯的体味和PD联系起来。直到那天的聚会。
乔伊和莱斯回到家后,她提议一起喝茶,坐下来聊聊。莱斯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乔伊说:“你还记得17年前我曾抱怨过你身上有股怪味吗?在今天的聚会上,所有的PD患者都有相同的味道。”
莱斯惊呆了。他早就知道乔伊拥有超级嗅觉,但从未想过她的这种能力会有什么实际用途,除了对他的体味特别敏感之外。然而,在那一刻,行医二十多年的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非凡意义:乔伊可以凭嗅觉诊断PD, 甚至在临床确诊之前12年就能提早发现。缓过神来的莱斯开始进入了医生的思辨模式。他主张再重复一下“实验”,建议乔伊在得出结论之前,再次参加“帕金森英国”聚会。
在接下来的聚会上,乔伊以志愿者的身份为大家分发巧克力饼干,同时继续她的观察,更准确地说是“嗅察”。她发现,根据气味的强弱,帕金森病患者可以分为四个等级。气味越强,疾病的进展就越严重。当她闻到第一档较弱的气味时,耳朵和脸颊会感到轻微的刺痛;而当气味达到第四档时,她耳边如同传来轰鸣声,口腔上膛会感到剧烈疼痛,让她不敢多闻。乔伊在心中默默地将现场所有的PD患者进行了分级。
在回家的路上,乔伊把这次新的体验告诉了莱斯。莱斯意识到,她凭嗅觉早诊PD的能力需要得到深入、系统的科学研究,才能够让更多的患者受益。于是,他开始寻找研究PD的科研人员。
开启科研合作
2012年,爱丁堡大学的帕金森研究员蒂洛·库纳斯 (Tilo Kunath) 在帕金森英国的组织下,给大众做了一个关于利用干细胞治疗PD的科研报告。莱斯和乔伊决定一起去听讲座,并借此机会认识这位教授。
然而,在报告当天,莱斯因身体突发不适无法前往。于是,乔伊独自来到了会场。库纳斯教授的报告结束后,在问答环节中,她鼓足勇气走到观众席的麦克风前。感受到全场的目光,她的两腿微微颤抖,开口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能通过患者身上的气味来诊断帕金森病?”
全场陷入一片寂静。库纳斯没有听懂她的这个问题,于是他问道:“你是指能否通过嗅觉丧失来诊断帕金森病?” 乔伊再次重复了她的问题。库纳斯和在场的其他科研人员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会议结束后,乔伊和库纳斯简单地谈了几句。她告诉他,她能够闻到帕金森病患者身上的特殊体味。库纳斯听后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但实际上那时他并未真正相信她的话。
乔伊带着些许失望地回到家,看来此行是一无所获了。
库纳斯回到爱丁堡后,并没有把乔伊的事放在心上,继续像往常一样工作和生活。六个月后,圣诞节期间,他和生化学家凯瑟琳·鲍尔(Kathryn Ball)共进午餐,讨论合作事宜。鲍尔一直从事癌症研究,并在癌症生物标志物领域有多年经验。而库纳斯则在寻找合适的PD生物标志物。
在谈话过程中,库纳斯突然想起了与乔伊的短暂接触,便将这段经历告诉了鲍尔。鲍尔听完后立刻说道:“你应该马上找到她!” 有些癌症患者有独特的体味,那PD患者也很可能拥有标志性的体味。
然而,找到乔伊并不容易,尤其是库纳斯连她的姓氏都不知道。最终,他通过帕金森英国组织,花了整整两周的时间,才终于联系上了乔伊。
为了研究体味和PD的关系,库纳斯找到了一名合作者——即将加入曼彻斯特大学的分析化学家佩尔迪塔·巴兰 (Perdita Barran)。质谱将是他们解密PD患者体味的主要工具。而巴兰正是这方面的专家。当库纳斯向她讲述乔伊的经历时,巴兰表现出强烈的怀疑。她不相信PD会产生与健康人不同的体味,也不认为乔伊能够仅凭嗅觉判断一个人是否患有PD。她猜测乔伊可能只是闻到了老年人的气味,又或许她是从患者的动作等其他迹象中得出的结论。
在正式合作之前,库纳斯和巴兰决定通过一个试点试验来验证乔伊的说法。他们招募了12名志愿者,其中6名为PD患者,另外6名为健康人。乔伊曾提到,最强烈的PD体味不是来自腋下,而是额头、鼻子和后背上方。因此,他们给每位志愿者发了一个新的T恤衫,要求他们穿在身上24小时。在这24小时内,志愿者不得洗澡或使用任何香水和化妆品。24小时后,库纳斯剪下每件T恤后背上部的部分,并将其一分为二。每块衣料被放进一个单独的密封袋保存。这样,12个人就产生了24块衣料。衣料被随机编号,它们的主人是谁只有库纳斯和巴兰知晓。
乔伊在库纳斯的实验室里逐一地用鼻子闻这些衣料,并记录下她的判断,确定每块衣料的主人是健康人还是PD患者。她还需要将两块来自同一件T恤衫的布料配对。在此之前,乔伊从未接触过这12名志愿者。
两小时后,乔伊完成了鉴定。她的鼻子已经开始感到肿痛。库纳斯和巴兰迫不及待地检查她的答案。结果令人惊讶:乔伊成功地将24块布料准确地配对。所有来自PD患者的布料她全部都能正确地识别,而在健康人的那一组中只有一位被她误判为PD患者。乔伊的嗅觉测试准确率超过90%!尽管如此,乔伊对未能达到100%的正确率感到不满。她坚持说那两块她误判的布料有很强的PD体味。
但库纳斯和巴兰已经非常满意。他们相信,乔伊的嗅觉能力有望成为解决PD早期诊断难题的关键。
从超级鼻子到“电子鼻子”
乔伊通过嗅觉能够提前诊断出PD,表明PD患者体内分泌的某些挥发物是该疾病的独特标志。如果能够通过科学手段识别这些挥发物,就有可能找到一种方便的、非侵入性的PD诊断方式。也就是说,他们希望能在乔伊的帮助下,开发一种可以像她的鼻子一样精准的“电子鼻子”。
库纳斯和巴兰把这些想法和计划整理成文,向英国国家健康研究所(NIHR)递交了一份科研基金申请。但他们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与主流学说相去甚远,因此他们的申请遭到了拒绝。
在试点试验结束7个月之后,被乔伊“误诊”的那位志愿者又找到了库纳斯,“我想知道她怎么评价我T恤衫上的味道的。我刚被确诊为帕金森病。” 乔伊通过她的嗅觉早诊PD的超能力再次得到了证实!
这也进一步坚定了库纳斯、巴兰与乔伊的合作决心。随后,乔伊的故事开始被媒体报道。迈克尔·J·福克斯帕金森研究基金会(The Michael J. Fox Foundation for Parkinson’s Research)是全球最大的资助帕金森病科学研究的非营利性机构。福克斯基金会的转化研究主管萨曼莎·赫顿(Samantha Hutten)在读到了相关的报道后,拍案而起:“如果我们不资助这个项目,那谁来资助?” 于是,基金会向曼彻斯特团队提供了一大笔科研基金。2015年,库纳斯、巴兰与乔伊的长期合作正式启动。
2015年也是莱斯生命的最后一年。得知试点试验的结果后,莱斯欣喜若狂。但他的病情仍在恶化。他有时还会发脾气,但事后会非常愧疚。一次,他双手揽住乔伊, 说道:“很抱歉,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本应永远地照顾你、保护你。” 对乔伊来说,自1982年起,她一直和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那个她挚爱的莱斯, 和那个难以预测的PD患者。
莱斯的帕金森病实际上和他的基因有关。他的姥爷、母亲、舅舅和弟弟都是帕金森病患者。一段婚姻不仅是两个人的结合,也是两个家族的融合。在莱斯和乔伊的婚姻中,一个家族携带着帕金森病的高风险基因,而另一个家族恰好拥有超级嗅觉的基因。两人的生活在经受疾病多年的考验,并即将被死亡分开时,已悄然孕育了一项科学突破。
病情加重的莱斯连续几天卧床不起。在生命弥留之际,他请求乔伊承诺,要将她的超级能力继续贡献给医疗和科研,并保持与科研团队的合作。心碎的乔伊含泪应许。
三篇论文
库纳斯和巴兰确定,乔伊闻到的气味来自患者的皮脂腺,而非汗腺。皮脂是由皮脂腺分泌的浅黄色油性物质。它有助于保持皮肤和头发的滋润,并防止汗液蒸发,从而帮助调节体温。皮脂是一种有巨大潜力但一直被科研人员所轻视的生物液体,主要由甘油三酯、胆固醇、游离脂肪酸、蜡酯和角鲨烯的混合物组成。它可以通过棉签或纱布轻松无创地获取。
曼彻斯特大学团队开始采集PD患者和健康人的皮脂样本。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25家国民保健服务(N.H.S.)诊所,巴兰安排护士用小块医用纱布擦拭帕金森患者的后背上部,并通过普通邮件将样本寄给她(与血液样本不同,皮脂样本不需要冷链运输)。在实验中,沾有皮脂的纱布被加上少许溶剂,并通过电流加热,使皮脂中所有有机挥发物蒸发。蒸发后的气体通过导管分成两路,一路进入气相色谱-质谱联用装置(GC-MS),另一路则经过两英尺长的管子通往一个气味端口。
乔伊把鼻子贴在气味端口上面。一旦闻到特有的PD味道,她就按下一个按钮,直到气味消失再松开按钮。她还可以按“向左”或“向右”键来表示气味的强弱。乔伊产生的这种“气味图谱”和质谱相对应,帮助实验人员确定质谱图上可疑的区域。接着,实验人员分析这些可疑区域,以确定哪些化学物质产生了PD体味。
从2019年起,曼彻斯特大学团队和乔伊陆续发表了三篇论文。乔伊被列在每篇论文的作者中间。
在2019年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中,研究团队收集了64名参与者 (43名PD患者和21名健康对照者)的皮脂样本。通过GC-MS和乔伊的嗅觉辅助,他们鉴定出4种在PD患者皮脂中含量有显著差异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VOCs): 芳樟醛、马尿酸、二十烷和十八烷醛。结果显示,PD患者的芳樟醛水平显著降低,而马尿酸、二十烷和十八烷醛则显著升高。二十烷和十八烷醛具有轻微的蜡状或油腻气味, 而马尿酸则无气味。这意味着马尿酸、二十烷和十八醛是PD患者的主要生物标志物,而后两者是他们的特殊体味的主要来源。基于这四种VOC的水平的变化,研究团队实现了高达90%的诊断灵敏度。
在团队2021年发表的第二篇论文中,试验参与者的数量增加到274名,包括80名初诊帕金森病患者、138名有服药史的帕金森病患者和56名健康志愿者。这次他们用的主要分析手段是液相色谱-质谱联用技术 (LC-MS),以对包括非挥发性分子的皮脂成分进行更全面的分析。
研究人员确定了更多在初诊和服药帕金森病患者中都有显著变化的皮脂代谢物, 共计10种,包括脂肪酰基、三酰甘油、神经酰胺等,诊断准确率也显著升高(AUC=0.8, 0.5代表患者和健康者的指标没有区别,1.0代表100%的准确率)。通过通路富集分析,团队发现帕金森病患者的肉碱穿梭、鞘脂代谢、花生四烯酸代谢和脂肪酸生物合成等代谢通路发生了改变。这些引起皮脂变化的脂质代谢紊乱反映了两条分别与线粒体和溶酶体相关的重要代谢路径的改变。
这些代谢途径在脑中尤为活跃,而线粒体和溶酶体的功能障碍正是帕金森病的已知特征。由这些受损代谢途径产生的副产物通过某种方式被运送到了体表。换句话说,乔伊通过她的鼻子闻到了大脑细胞死亡的气息。
在2022年发表的第三篇论文中,曼彻斯特大学团队向临床应用迈出了重要一步。他们开发了一种利用纸喷雾电离离子迁移质谱 (PS-IM-MS) 分析皮脂中的生物标志物来诊断PD的新方法。该方法从采样到得出测试结果仅需3分钟。
从健康到帕金森病的过渡
几年前,奥地利神经学家沃纳·普韦(Werner Poewe)在读到乔伊的故事后,给巴兰打了电话,提出了一个合作的想法。普韦任职于因斯布鲁克医科大学(Innsbruck Medical University),是一位著名的帕金森研究员和临床医生。那段时间,他开始对一种被称为孤立性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isolated REM sleep behavior disorder,iRBD)的病症产生了兴趣。iRBD患者在梦中会做出剧烈动作——莱斯在被诊断为帕金森病之前几年也经历过这种状况, 如今,iRBD被认为是帕金森病的强烈先兆。几乎每10名新确诊的iRBD患者中,就有8人在十年内会被诊断为帕金森病或相关疾病。(在新冠疫情期间,iRBD和相关疾病的报告有所增加,一些研究人员担心未来可能会出现一波PD新病例暴增的高峰。)普韦想与巴兰和乔伊合作,探索iRBD患者的皮脂和体味是否是处于从健康状态向帕金森病过渡的阶段。
这项合作的成果于2023年在bioRxiv网站上以论文预印本的形式发表。按普韦的话说,结果“好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在奥地利,普韦招募了34名志愿者,其中包括16名PD患者、9名iRBD患者,和9名健康对照者。护士擦拭了参与者的后背上部,并将样本送给巴兰和乔伊进行化学和嗅觉分析。乔伊在iRBD患者中嗅到了与帕金森病患者类似但排斥感没有那么强烈、且明显的可以区分的气味——她形容为“饼干般的甜味”。她还指出,某些iRBD样本中存在PD气味, 其中两名患者后来确实出现了PD症状。
通过GC-MS分析皮脂挥发物,作者团队可以100%准确地区分三组参与者。iRBD组的皮脂化学特征介于健康对照组和PD组之间, 证实了iRBD可能是PD的前驱状态。研究还发现,这些特征成分主要包括烷烃、脂肪酸甲酯、醛类等, 可能来源于较大脂质分子的分解。其他成分包括一些可能与神经保护、睡眠调节和抗氧化相关的特征性分子, 如托品酮、油酰胺和嘌呤等。
这项研究进一步表明, 皮脂中的挥发性代谢物有望成为PD早期诊断的标志物。此外,这些发现为深入研究iRBD向PD转化的机制提供了新的方向和思路。
今天
在乔伊的帮助下,巴兰和曼彻斯特大学开发了一种非侵入性的快速诊断帕金森病的方法。每个受试者的样本只需占用质谱机器3分钟的时间。这一点至关重要——机器使用时间越短,诊断成本就越低。为此,他们成立了一家名为SebOMIX的公司,以推动这种测试的商业化。
曼彻斯特大学还在继续开展大型临床试验,比较帕金森病患者与非帕金森病患者的皮脂。目前该试验已招募了超过2000名参与者。
在利用皮脂样本来诊断PD的技术上,医疗界和科研界的态度有所不同。医生们迫切希望这一方法能早日获批。个别医生也有特别敏感的鼻子,皮脂测试完全符合他们的认知和经验。但科研界对此仍存有疑虑。主要原因在于,学术界几乎没有人研究皮脂。皮脂在所有体液中(尿液、血液、唾液等)是最不受重视的研究对象。
巴兰现在对皮脂情有独钟。她对通过皮脂检测其他病症的前景也非常看好。事实证明,皮脂是各种信息的储存库。“说实话,我认为这才是最大的发现,”她评价道。
巴兰还认为,皮脂分析的另一个重要用途是监测帕金森病的进展。它可以作为生物标志物用在药物的临床试验中,即时帮助判断测试药物是否取得疗效。
现年72岁的乔伊依然活跃在与PD相关的公益团体中,成为帕金森病患者,特别是女性患者的倡导者。此外,她还被受邀参与其它疾病的诊断工作。她曾两次前往坦桑尼亚,为孩子们提供肺结核病(TB)测试。在非洲,很多婴幼儿的肺结核病无法被正确诊断,因为他们无法按指示吐痰、提供样本,导致这些儿童的死亡率居高不下。全球每天有超过5千人死于肺结核,其中五分之一是儿童。为了提高儿童TB诊断的准确率,非营利组织Apopo在东非使用巨型囊袋鼠来诊断TB。事实证明,乔伊的嗅觉比它们还要敏锐。
中医的传统诊断方式是望、闻、问、切。或许像扁鹊、华佗这样的古代名医也是超级嗅觉者?如今,“闻”已成为一门几乎失传的手艺,或“鼻”艺。掌握了这门鼻艺的乔伊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原则:在日常生活中,即便她闻到了疾病的气味,也不会轻易说出来。只有在医院或诊所,当医护人员需要她的帮助时,她才会透露自己的判断。
乔伊最大的遗憾是莱斯未能看到他们今天的科研成果。她无法想象那样莱斯会有多么开心。年少时,她曾向姥姥许诺,要对世界隐瞒自己的超级嗅觉能力。但莱斯却促使她打破了这个承诺。在莱斯的病榻前,乔伊又立下了新的承诺。在人类攻克帕金森病和其它疾病的波澜壮阔的战争中,我们永远需要扎扎实实的探索、研究和反复的临床验证,也需要一些可遇而不可求的运气。有时候,这样的运气可能会以一个人类超能力的形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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