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蚂蚁做梦的地方

文摘   2024-07-20 22:34   澳大利亚  


赫尔佐格拍过一部电影,叫《在绿蚂蚁做梦的地方》,这是一个关于澳洲大陆土著居民和国际矿业公司在信仰和利益的冲突下争夺土地所有权的故事。非常澳洲主题的一个故事。土著人相信脚下的土地是绿蚂蚁的睡梦乡,而如果吵醒了这些自然精灵,就会有灾祸降临。原来我对所有涉及这一类原始信仰和现代商业资本冲突的电影或者文本已经有了一套成熟老练可以说颇为油滑的理解——无非是殖民主义,无非是反盎格鲁撒克逊中心话语,无非是又一次欧洲话语下所谓野蛮与文明的对撞。这种由零散的文学哲学人类学乱七八糟学科话语构成的对世界的解释一直以来构成了我看待世界、阐释世界的基础。直到我真的看到了绿蚂蚁。

 

年初时松果来探望我这个被流放到这个澳洲宁古塔的小子。我们搭乘了四十分钟的小渡轮前往一座小岛徒步。在澳洲二月将近40度的太阳底下走了一条据说可以看到野生考拉的路线。结果考拉只看到了一个,还是在好心的一个本地老哥的指导下才看到的,但是绿蚂蚁真是看到了一大堆。这种长着绿屁股的蚂蚁在蚂蚁届绝对属于超级大块头,每个都有我在国内看到的蚁王的架势。但是它们毕竟还是蚂蚁,毕竟还是这个星球上的小小子,它们小小的绿屁股好像世界上最小的翡翠,而它们连小小的触须都是嫩绿的。真是神奇啊,世界上竟然这样翠绿的蚂蚁,好像上帝造物时心情颇好,就为它们涂了一点美妙多汁的颜色。后来我上急救课,才知道澳洲还有一种通体火红的蚂蚁叫做fire ant,咬伤人会非常疼痛,甚至可能引起严重感染。看来上帝不仅只有绿颜料,也不仅仅只有好心情。

 

而比这种小小的绿蚂蚁的存在更神奇的,是他们建造的蚂蚁宫殿——它们竟然在树上用树叶筑巢啊!小时候看科普书得知蚂蚁的地下宫殿往往庞大复杂,堪称地球上最迷你和精妙的超级建筑。而这是我第一次用肉眼看到蚂蚁们在树叶上筑的巢穴,它们用自身分泌的黏液粘合桉树叶,然后做出一个致密而绿意盎然的树叶茧做他们的城堡。这样的景象让我和松果啧啧称奇,围着研究了好久。树林里动物繁多,尤其是鸟雀数众,其中kookaburra笑翠鸟最为可恶,在学校时我的室友曾亲历被它们从手上抢鸡腿,它们还险些划伤我的眼睛。这些绿蚂蚁就不怕自己的绿宫殿被这些穷凶极恶的澳洲恶霸鸟啄食干净吗?可是整片树林我们仔细地一棵棵树看过去,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绿蚂蚁大大小小的睡梦巢,好像一个个绿水晶灯笼。我想既然如此,蚂蚁和鸟之间一定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共生契约,这种契约的紧密和相互制衡,一定超出我这个对生物学一窍不通的人类,所以也不必太担心了!

 

亲眼见到绿蚂蚁和它们做梦的地方让我对土著人的信仰有了更深的理解。太神奇了,大自然,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超越的力量主导着这一切精确的平衡。不然绿蚂蚁们的巢为什么可以那样不大不小地挂在树枝上,不然树枝上怎么又可以相安无事地停留着一只笑翠鸟?大地有自己的意志——一种强大的、恐怖的、不以人类的存在为转移的意志。而土著人看到了这种意志,听从了这种意志,他们是这种意志的继承者。万物之中蕴藏的、不可转移的、代代继承的灵魂就是土著人歌之归路上最精确的坐标。而我们现代人恐怕大多数只是无路可寻的迷惘者,所以才需要不断去征服和挖掘。我感到有些伤心。我们国际学生就更是如此了。哪里有归路?哪儿都变成了异乡,包括我北半球的那个十多年没有再能好好回去住一住的家乡。

 

而说到家与家乡。我今年花了超出大家想象的时间去思考这些概念和存在在我生命里的位置。因为人在海外,更多时候心头惘然,不知自己在往哪条路上行走,就格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自己到底从哪里来。在澳洲这种多族裔混居的移民国家尤其。上个月我写了一首没发出来的诗,因为写得不够完整,“家。我的家。很冷的天气。屋顶。/一座正酿造苦果,而我必须品尝的屋顶/可我却不能就这样走上前去/因为走上去就是晕眩/走上去就只剩下大雨。”写得实在伤感,而且我还是无法在写作中梳理清楚我自己的思考——家到底是什么?于是也就写了一半丢在了那里。今年我写了十几个写不完的废稿。就像我的心全是废墟。我和芃芃说,我觉得我写不出诗,是因为心中有一种巨大的迷茫。曾经属于我的生活消失了,而新的生活却还没有长得完整。我的心像蓝黑的海水涌动着,没有一个前往的方向。那天我在油管看到家乡的视频,我像一个失落的中年人一样在车里大哭了十分钟,站在回公寓的门廊下,阳光好得就像梦,而我的眼泪就在眼中嗫嚅着。

 

最近还有一件事让我哭了出来。周五我去面试一个实习工作,manager带我熟悉未来的同事,走到办公室里,一个女孩儿站起身来介绍说她叫Kate,然后询问我的cultural background,当听说我来自中国,她问我:你会说普通话吗?竟然是用普通话问的问题!我非常吃惊。因为她说的中文甚至语调都是正确的。我很难想象竟然可以在小镇上遇到会说超出“你好”和“宫保鸡丁”以外中文的local。我说当然,这是我的母语。她又继续问我来自中国哪里,哪座城市。我说我来自苏州。她说:我知道哦!我去过!和杭州很像的,对不对?当然,这更复杂的话她就无法用中文表达了。但是我当时就流泪了。我说我来这里一年,第一次遇到有人听说过我的家乡,甚至还去过我的家乡,我不敢相信。她上前来给了正在分泌眼泪的我一个轻轻的拥抱。下周就要去上班了,我很期待能与她共事。

 

所以说在这片绿蚂蚁做梦的土地上,生活虽然孤独,也总有一些和煦的时刻。我最近常常在周末练习开车前去海边,我买了一把露营椅一个人在海边静静地坐一下午,和路过的人随机攀谈,有时候观察草地上爬行的昆虫。绿的草地还有蓝色的大海啊!就像大碗岛星期天的午后一样甜美。我的心只装得下这样一个完整的时刻。天色渐晚时,人们说话的声音都远和安静了下来。海面上阳光的变化都它自己的声音,像我在自动售货机买可乐时听见一枚一枚硬币掉落。而夜晚躺在床上,我也越来越习惯听见动物们窸窣的动静。有时传来一两声昆虫的大鸣,有时是遥远的、穿越丛林的行走之声。我想,这会儿绿蚂蚁们正在筑它们美妙的睡乡,我也是。

 



 

 绿蚂蚁真的在这里做梦

 

 我最近常去的海边

狗子岛
唱歌,在这儿,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