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大利亚做饭

文摘   2024-07-03 15:24   澳大利亚  



我在2022年彻底掌握了做饭这一门技术。年纪小一些的时候我去西班牙做交换生也没能真正掌握这门艺术,却在上海漫长且苦闷的封锁期学会了做饭。来到澳洲以后,这门手艺愈发精进,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囊中比脸皮更羞涩,实在是没那么多钱顿顿外食或者点外卖。做饭有时是一种叫人愉快的行动:切好码好的蔬菜、肉条、以及调好的酱汁一起倒进锅里突然噼里啪啦起来,真是热闹啊!热闹到让人叹息生活为何必须寂静。然后我会颇为愉快地翻拌着这口锅里的食物,想象着自己是一个中世纪的女巫,我锅里正煮着一锅抵抗惊厥、恐惧、末世预言、以及急性扁桃体炎的魔药。做饭就是这种时刻是好玩的,厨房的锅碗瓢盆就像键盘和笔记本一样能写出诗来。

 

但是大多数时候我讨厌做饭,我讨厌采购——如果这是生活的必然部分,那我怀疑我根本就是厌恶生活。那么大一个超市,那么多丰富的选择啊,可是为什么买来买去又总是这些菜,总是这些调料,走来走去就是从蔬菜区走到海鲜区,从亚洲调料走到白人们常吃的的奇怪罐头区,从每周半折的洗衣液走到被偷得稀哩桄榔的洗头膏和沐浴液。怎么走来走去总是这样?像我的生活。走来走去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圈子,好像一颗蘑菇永远只能在方圆3厘米里做我的蘑菇。是我的问题还是澳大利亚的问题呢?这种无聊,这种苦闷,连大海起伏的波浪都只是重复,都是无尽的、无论我如何把自己的四肢都在草地上伸展开都无法排出的苦闷。所以这学期我干脆就尽量避免去超市了:能用线上采购取代的我就懒得跑去超市,因为逛超市只是加重我对重复的厌倦。

 

好不容易把菜买了回来。说起来澳洲买菜真是很不便宜噢:capsicum就是最普通的那种灯笼青椒1.85刀一只,一斤菠菜叶瓣子要将近7!绿啊。我多么爱你这昂贵的绿。绿的菠菜,还要我比菠菜更绿的基金和账单。但是好在我就是爱吃肉不爱吃蔬菜,牛肉short ribs20刀可购入两斤,鸡肉更是便宜,15刀就能管我小子一周的肉食摄入。我还经常买一些便宜冻品:冻三文鱼、冻巴沙鱼、冻虾仁、冻青口肉,这些冻货懒得做饭时下在面条里正好。这样说起来,在白人社会做vegan本身就是一种相当中产阶级的行为,毕竟穷人谁能顿顿吃菠菜呀?可是肉买回来最可恨的一点就是它们竟然还是肉!没有人把它们切成我想要的条和块,没有人给它们按照我的亚洲口味进行调配,当然这一切还是要自己来。于是每周做便当备菜我都当做是一种苦涩的修行。一边切堆成山的肉,我一边想:十三世纪的高柱修士们恐怕不过如此?他们尚需要一根支撑天地的柱子来拷打自己对信仰的虔诚。而我什么都不需要,一把菜刀就把我捆在这堆肉山边上切个不停,比给吸血魔兽打工的猛鬼兽更倒霉更疲惫。

 

备菜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劳动之一,另一劳动毫无疑问是写论文,再一是使用吸尘器,再再一是使用烘干机和叠衣服。好吧,我就是讨厌一切劳动。年轻时我做的劳动比较少,所以经常说大话。大学毕业时我曾大言不惭祝福大家在劳动中找到自己的尊严。现在我只想在劳动时多偷懒一点。劳动太多,我怕我成为更擅长自我剥削的工贼。除了备菜,还要调酱汁,怎么要吃符合我口味的饭菜需要打开那么多调料瓶?有些放在柜子里,有些在冰箱里。哎,我有时苦闷到连打开冰箱都叫我觉得辛苦。在厨房忙活得头晕眼花一顿切炒烹炸,终于做出一锅三斤肉菜,也就勉强够吃三五顿!这意味着哪怕我一天只吃一顿饭,再过三五天我又要这样忙活一通!怎么会这样呢?论文写完了又反复地出现。食材反复地消耗完需要填充,房间反复地变脏需要打扫,衣服反复地穿过需要清洗,账单则反复地付完又寄来,于是生活就在这种反复和维持反复的努力中进行了下去。如果重复就是生活的本质,那么我想度过缺乏本质的生活。

 

做这么多的家务劳动有没有增进我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的写作智慧?我不能欺骗自己。我认为没有。适度的劳动增进女性的智慧,但是承担全部的生活劳动,同时还要维持学业和打工生活只叫人精疲力竭,哪来功夫照顾自己的心灵呢?写作也变成了每天夜里见缝才能插一插的绣花针。于是我想到了我们许多人的母亲。天啊,世界上有多少母亲做了三十年的饭、五十年的饭、洗了的衣服连起来可以搭成一座从家里通向月球的天梯,我不敢想象。可是她们这部分劳动就在重复中永远消逝了。事实上这也是重复最叫人苦闷的部分:它无与伦比地证实了消逝的存在,而消逝又如此深刻地证实了匮乏本身。这几乎成为一种哲学。而我在洗马桶、洗拖把和试图把一米六的自己塞进一米八的被套里塞背角时内心就在思考着这些东西。但是我又感到我只能尊重这种生活的必然的重复。因为它叫我真正领悟谦逊。我应该是一个在中国的评价体系里完全和谦逊搭不上关系的人,毕竟我到处和朋友宣传自己是五十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并要求对方据此给我打钱。但是重复、苦闷以及厨房里那堆永远切不完肉山叫我开始真正领悟谦逊。

 

这几个月我尝试写了一些诗,但是没有写出成稿来。因为我甚至已经察觉出我灵魂里的自我重复。仿佛我在南半球的这张书桌就是天地尽头,而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以及剩下的全部也不过是对着底片再洗出一些旧照片。我拒绝。且我开始意识到我不再像十几岁二十岁出头时那样擅长想象了——那时候我甚至每晚睡前都要在脑中编一整个完整的故事哄自己入睡,而如今我只是听甄嬛传解说。这也叫我惶恐:是不是在这些伟大的重复中,我正在越变越平庸和渺小?可能真是这样。最可怕的就是大概率真是这样。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毫无办法。那堆肉就放在案板上,我不切谁来切?我正在变渺小。我或许还是一个女巫,但是我已经渐渐放弃了扫把精通技能,并开始熟悉恒定电压下吸尘器的使用。重复啊!重复啊!这重复的生活是多么巨大的非自由。可是随着我厨艺日益精进,我已经可以一人做出一桌年夜饭来。我又想:或许不自由中亦有美。甚至,或许只有不自由中才诞生美。而一只蜘蛛一生结它伟大的网,也只是在不自由的重复中而已,况且这蜘蛛的劳动还那么脆弱,一柄扫帚就能摧毁它全部的建筑。而我们的一生又有什么更为特异处,竟叫我们自认为胜于这只蜘蛛?宇宙也不过是一张重复的蛛网。

 

说到这里还是推荐大家想挑战自己的毅力或者进行一些宗教修炼的都试试看连续100天自己做饭不点外卖。你一定会有一些对生活的新的感知。至少能管中窥豹猜一猜知道我们大多数人的父母亲尤其是母亲们连续做饭三十年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一个女人连续做饭三十年,要积累多少的厌倦、消耗、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的死的意志。另外,澳洲不仅菠菜昂贵,小米辣和生姜更是贵得高不可攀,一斤高达35。如果给我一片地,我肯定要自己种点辣椒。哎。二十岁的时候我的脸总是涨得通红好像一块烧红的铁随时准备大干一场随时准备和人掀起腥风血雨的骂战。快三十岁了我在研究怎么自己种点辣椒好省钱。张爱玲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是这样也不全是。事实上磨难和人生同样短暂,只是磨难会重复自身而显得漫长,而人生却只剩下消逝。那火在屋檐下已经反复地烧过了许多年,轮到我们也只是再一次点起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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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在这儿,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