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诗歌笔记(上)

文摘   其他   2023-02-10 17:53   江苏  



「诗歌与生活」

1. 

人的一生真的是非常悲惨。无论你多么富有、成功、出名,交了多少的朋友,获得多大的成就,影响了多大的世界。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一种兼具抽象和具体的悲惨。

所以面对这种悲惨,你得想个办法。比如拿着这坨悲惨的屎开个玩笑。玩笑开得好了,你就是诗歌大师。 

2. 

我知道我是一个天才,一个天生的诗人,但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诗人,像专家一样的诗人,像个体面的人一样系领带、穿猫跟鞋的、品味优雅的诗人。

我喜欢狗,乱叫的。

树根,恐怖的。

音乐,用来跳舞、用来喜悦和悲伤的。

讲话,疯了一样胡说八道的。

我喜欢在路边停下来,看算卦的小摊,我喜欢和人吵架,为一点小事吵架,我喜欢讨价还价,背着手假装离开,老板说“好吧好吧五十块给你了!”

我喜欢不为什么打转和跳动的皮球,夸张的口号,奇怪的广告,打折时买一送一的牛奶,在后厨炒菜、出来蹲着抽烟问你好不好吃的老板,住在商铺二楼、在黄到发烂的灯光里看电视的陌生人。

和这些东西、这些人在一起,我才觉得自由,我是一个诗人。和太诗人的诗人在一起,我只觉得手足无措,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3.

写诗读诗,对我来说最难割难舍的就是那个“惊奇”的瞬间。好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世界,好像第一次听到世界上有人在讲话,有鸟在鸣叫。

好像一个人在凌晨忽然睡醒,忽然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存在在世界上。

当你突然发现自己存在在世界上,你很快就会领悟到,这种存在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易逝,让你感知到世上万事万物的短暂。诗歌对我来说最美妙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

写作时,我知道我不是在做任何事,只是在无限接近那个感知到存在的时刻。也是因此,世上的其他一切,无论是多么巨大的占有或者失去,都显出它们本身的可笑。


「诗人与词语」

1. 

当代诗人,很多人本质在进行一些雅思写作,就是进行一些同义词转换。

比如你要说“月亮挂在天上”,你就说“相思的冷弓弦噙于浓黑无际的赏领”。

比如你要说“我今天放了一个屁”,你就说“虚空之真理在宇宙罅隙中成距斥引力。” 

比如你要说“你可真是个傻逼啊!”你就说“愚人金在你我指尖轻点锯齿的嘲弄。”

怎么样?我随口乱编的一些,是不是学他们学得很像。我之所以最讨厌这些诗歌,就是因为这些诗本质根本就是个屁。这样的“诗”,我可以一天写一百首,AI一秒就能生成无数。可以说这样的写作全是垃圾,绝无可能有一首真作。

2. 

那天我和芃芃一起读了一首阿米亥的诗,读到“老房子开始原谅那些曾住在里面的人”,我觉得非常震动。物有记忆、情感、声音、故事,那些真正在我们生命里留下过痕迹的物——老屋头,一本书,一封信,信里夹着一片已经枯碎的叶子,一条制作精美、却已经过时很久的连衣裙——在某个时刻,它们会突然地对我们说话,哪怕只是一声叹息。这就是物情。

诗人必须明白自己到底在使用什么词语,一个词语出现在一首诗里,它不会从虚空中就获得神秘的表现力。所有召唤出东西的词语,那些闪烁的名词,一定都是诗人用全部记忆、智慧、道德、痛苦、喜悦与之交谈过的事物。而诗歌的基础就是这些词语,而不是虚空中升腾起来的修辞。老房子开始原谅住在里面的人,那些住在黑漆漆的房子里,自己也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的人。

3. 

事实上,我们常常不了解自己使用的词语到底是什么意味。一个诗人说,云。可是他不真正懂得一朵云。他说,船,可是他不懂得一艘搁浅了许多年的船在想什么。他说,女性。可是他不懂女性。

他说,叶子,真理,太阳。可是他真的不懂它们。叶子在枝头颤抖,叶子掉落在地上,叶子被一双手捡走,叶子掉落在水底,一条细小的鱼藏在水面的落叶底下……总之,一片叶子走过的路,也远比我们人类的想象力延伸得更远。我们几乎不可能真正领悟这个世界,但我们做诗人就是这样,不是吗?尝试着去理解,尝试着陪一片叶子走一段路。

所以我才说,诗人是把灵魂放到最小的东西上去生活的人。不懂叶子的诗人,不关心叶子的诗人,也很难真正理解所谓更重大和紧迫的东西。而只有这些你用自己的心灵去努力贴近过的实在,才有可能变成你诗歌词汇库里的一个成分。

很多时候你读不懂一个诗人,是因为诗人首先没有读懂这个神秘的世界,就非常着急地开始选调使用远超他能力范围的词语了。但诗人应该比任何人都要去学着珍重手里的词语。或许我的想法很老派吧,就像一个手工最好的木匠,ta一定理解手里每块木头的性格、生长、故事。

4. 

有一件事每日困扰着我,令我踌躇:我和词语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以前我会因为布景好看、颜色搭配好看、读起来好听、想象连贯、有个美妙的跳跃感……反正是为了任何理由,我都可以随意地调用一个意象,觉得自己在词语之中非常自由。

但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样的自由或许是新诗写作最大的幻觉,让人误以为所有的词语都在我们的掌控里,我们可以通过简单的词语搭配就使它们陌生化,从而起到一种审美的作用。

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我们根本不能够真正理解一棵树,一片叶子,一朵雪花,乃至于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他们头顶那顶滑稽的帽子,他们美妙的梦,他们的黑与白、高与低,还有他们复杂、简单、悲哀的一生。

事实上,我们对世界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没有一个词语真正属于一个诗人。诗人只是尽可能小心珍重地在借用这些词语。我有时候会觉得,写作的我是距离全世界词语最远的人,我必须比任何一个使用词语来说话的人更小心,才能勉强地说出我对世界的无知里那一点点小小的知觉。

5. 

打动我的东西仍然是那样的:充满了物的节奏和律动,有光在诗的声音中颤抖。一枚在田野里滚动的铁环,上面的铁锈簌簌地落下,土坯子的路上落下了脚步声,孩子们的笑声,唢呐吹响了葬曲……可滚铁环总是清脆、那么清脆啊!

总之,必须要有充分的声音,充分的身体性。以至于我现在写诗还有这样的习惯,写完总是要自己出声地读几遍,只有耳朵感到愉快,我才觉得这诗能是个作品。

前几天和朋友聊到李贺,我能想到的李贺的句子也都是声音的,“提携玉龙为君死”,戛然而止!在死字悬停,一声不愿多出。小时候读到的时候总联想起《新龙门客栈》里的镜头,大漠昏沙,说完死字以后就报主涂厕,生死如寄。

还有“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金络脑”和“快走”,都是音节上多么轻快的词!那种建功立业的少年志气像出鞘的剑气一样轻和锋利。但是到了“清秋”这里,鼻音与和缓的“秋”字发音让句势降下来了,声调下来了,于是就有了沉郁,有了心事,有了不得志。好的汉语,声音本身就是叙事。


「尝试着做诗人时我的生活」

1. 

我这几年认识了很多的朋友,他们对诗歌这种艺术形式展现了极大的热情,都很想尝试着成为一个诗人。我常常在自我怀疑的时候感受到这种热情,看到原来我关于诗歌的这些思考并不是石沉大海,不全是一个滑稽的人总在做一些滑稽的思考,而是一颗石头丢进井里,有我肉眼看不见、但是的确在别人生活中激荡起的涟漪。

然后我意识到:还是有这么多人在关心诗歌,关心一个或许已经被污名化得很厉害的手艺与行业。我也特别希望能鼓励更多人尤其是女性去写作,人生的片影谁说不是一首最好的诗?

但是,我又觉得“诗歌”这个东西其实是非常苛刻和残酷的。虽然我知道很多艺术家,倡导着艺术的平民化大众化,我也很赞成。但一首诗歌的完成,要你付出的东西真是很巨大的。呕心沥血的自我挖掘,把痛苦和欢乐都能酿造成葡萄汁、上帝点水成酒那样的奇迹一般的能力,还有非常透彻心扉、甚至是以牺牲人间生活为代价而完成的对人间的体验。这些都是一个诗人,一个写作者越走越远时会遇到的痛苦,真的很难跨越过去。

这几年我很多朋友都越写越少,我和他们交流,大家也都多多少少遭遇了我说的这个问题。我遭遇的问题也真的很多:写法上的自我重复、无法突破、自我怀疑,心态上的怯懦和迷茫,生活里大量的工作对阅读、写作和思考的侵占。所以我觉得要自称是一个“诗人”,是要为这个身份付出代价的。

而是一旦你认定了自己是一个诗人,你感受到那是一种无上的召唤,你活着的每一天,都会围绕着它打转了。好比人无法抵挡神。

2. 

我需要诗歌吗?“我们”需要诗歌吗?也许是需要的。但是我更需要温暖的房子、公义的社会、能安心散步的周末。于是某种程度上,诗歌并不会是一个人需求列表上的最优先级。

但是这就能说诗歌退场了吗?我觉得诗歌只是以一种更隐形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在我们的周边中。作为读者和写作者,我们当然也渴望,在我们的写作和阅读中,能不能再多一点的道德、历史、责任、主体?能不能再少一点不必要的修辞和对语言的迷恋?我的写作,能否能让另一个人感到幸福?

不过,我现在才更加觉得,面对具体的读者而写作也是有非常大的压力的,这种目的或者说心愿让人的写作更沉重,更没有放飞自我飞翔的可能,因为你始终在面对那些最现实的问题,你始终在你们共同面对的困境中游泳,你的翅膀沾满了泥浆。

但是,相比过去更为自己而写、为记录生命诚实而写的写作,我更喜欢我现在的写作。在一个沟通与注意力稀缺的世界上,我们仍然像鸟在空中淡淡地用翅膀触碰翅膀那样沟通,难道这不远比个人的飞翔具有紧迫性吗?

所以我更加感到:纠结自己的写作是否合乎当下,或者是否合乎历史和道德,是否呈现了自觉的写作意识如此等等固然是每个写作者都要思考的。但实际上,“历史”和“道德”可能本身就有最具体的实现方式:记住那些飘散的爱,那些经过的人,那些令我们震动的东西,还有和我们彼此相爱的朋友,他们的梦想,他们说过的话,他们在时代里的挣扎,还有我们为微信聊天里发的所有表情包,说的所有干话……对我来说,记住这些,因为这就是历史和道德本身在,这就是诗。

3. 

我常常觉得我写不出诗了。因为缺少了很多美德,但是做诗人,最重要的力量,就是你内心的美德。最重要的天赋,就是你穿透尘世的美德。年纪更小的时候,我误以为我有那些美德:说真话的勇气,正义的勇气,无私的善良,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如此等等。

现在才感觉到我以前真是好脑残啊。这里面任何一个美德,我可以说都距离得相当远啊!我就经常一边写,一边怀疑自己: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去使用“勇气”这个词语吗?我这样,也可以做诗人吗?

所以我今年写了一些小子之诗,因为我觉得那才是我啊!没有那么重大的勇气,可能比大多数人还要更胆小,常常会怕得哭。我也写了好几个诗去讨论诗人到底是什么。我想,如果我已经缺乏那种重大的勇气,去奋不顾身追逐美德。但至少我要有一种爱。爱自由,爱正义,爱美德。

但是我的爱也不是很巨大,不是非要把这个世界彻底改造的爱,也是小小的,爱身边的花草树木,猪狗猫人。就是这样一个的爱。

小子诗人也有小子诗人的做法。就像春天的紫地丁一样会开花,和那些更像一朵花的花相比,紫地丁是个杂碎小子,那也是神给它的本领,它也会摇摆,也充满尊严,也会爱。

4. 

我最近在思考,我们究竟是如何被一首诗说服的?我们为何会被一首诗深深打动?一首所谓气贯长虹的诗,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成立的,又在如何的位置上或许有自我表演、甚至是压迫读者的色彩?

我想到的是,有才能的写作者不可能避免自己雄辩的天分。但是有的人雄辩如五指山,是非要把别人钉死,那种雄辩并不给读者的生命经验以空间,这种“雄辩”是要把他人压在五指山下,他人的经验没有进气口,剩下的全都是作者自己的语言系统带来的压迫,我不认可,我不欣赏这种雄辩。

我认可教堂般的雄辩,我认可建筑般的雄辩。一个诗人仍然有ta绝对强度经验的输出,但是这种强度仍然有它收纳他者经验的空间,为别人的存在开了门。一个读者进入一首诗,这首诗以建筑的强度雄辩地辩诘着,但是你可以走到它的内部,你可以把一部分你的生命也留在其中——甚至,一首诗的雄辩本来就应该来自无数生命的共振。

我还是信任诗歌的公共经验。一个人的经验再丰富,都不足以变成真正有强度的写作,更别说那些无写作毫无助益的修辞训练。那会让一个人更容易狭隘起来。我喜欢敦厚的诗歌声音,敦厚的东西里有沉着,更有对他人性命胜过自己生命的敏感,我喜欢这种东西。

说到底,这里还是回归到我们对诗歌这种艺术体裁本身的理解,现代人昂扬而分裂的主体性根本无须动用诗歌,这已经是随处可以捡起的碎片了,哪儿都有十足的个性在张扬。在诗歌里宣扬个性,大多数时候只是自我装点门面罢了。

我认为诗歌应该要完成更长久和艰涩的事业:沟通生命、启发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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