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饱含深情——诗情、亲情、友情和乡情,唯独没有爱情。
她的中国诗词“内感发论”融合西方接受美学、内模拟理论和传统赋比兴手法,独树一帜,是真知灼见,将会在诗歌批评史和王国维的“境界论”并立。
因为没有爱情的滋润,她本人创作的诗歌除了悼亡的亲情诗外,多数属平平之作。
她为诗情所迷,研究汪精卫早期诗歌,差点掉入“汉奸”大德亏缺的陷阱;为乡情所迷,1974年的长诗《祖国行》,差点掉入红色宣传的陷阱。但冥冥之中,真的如有神助,在她最悲惨、最危险的时刻,总有人像天使一样拉她一把,让她转危为安,起死回生。一直到100岁,一位老人仍然保持清醒的头脑,舍财舍身,极为难得地冷静看待生死与身后名。
至于有人痛批她所谓的“颂圣与马屁”诗,实实在在地说,批评者自己也是小学五年级的水平,没有看懂。
叶嘉莹,一个在中国传统诗词研究与教育领域光彩照人的名字,也是一位在人生的苦难中以诗歌为杖,行走百年的“感发生命”的实践者。从她成长的家世、所经历的时代动荡,到她深厚的诗词研究成就,再到她对基督教与儒家精神的独特体悟。
这位百岁老人何以将生命中的苦难化为诗的灵光与人性的启发?
苦难人生:诗歌与坚韧的共鸣
叶嘉莹的人生充满了悲剧色彩:童年丧母、战乱漂泊、母女入监、丈夫家暴,失业无情与老来丧女,以及多个亲人的逝去,这些重重苦难让她多次陷入绝境。然而,她却用一种近乎东坡式的坚韧,熬过了所有的磨难。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便也正如同静安先生所咏的杨花一样,根本不曾开过,便已经零落凋残了。” 她的老年丧女之后,写下的《哭女诗》读来让人动容: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
但她的生命中又有一种“水”的特质:柔软却顽强,始终寻找出路。正是这种韧性支撑着她将泪水转化为诗意,将生活的悲剧升华为人性的洞见。“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这是她内心深处的孤独;而“悲欣交集”又是她的人生写照。
但是叶嘉莹并没有因为禅宗的美学价值坠入佛学,也没有陷入悲天悯人的苦悲之情里,1940年,16岁的叶嘉莹写下一首《咏莲》诗: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叶嘉莹热爱荷花,表面上和佛家禅宗是一路,但内里的意义,却是儒家强调的生生不息精神: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感发生命:从诗教到心灵的召唤
叶嘉莹提出的“感发论”,不仅是一种诗歌批评方法,更是一种生命哲学。她认为诗歌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形式和技艺,更在于它能够唤起人们对生命本质的感悟。她曾说:“诗歌的研读,对于我,并不是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贯穿了她的教育事业。无论是在辅仁大学、南开大学,还是在北美的课堂上,她的教学总是能打动人心,从儿童到博士生都深受启发。她的学生白先勇曾感叹道:“叶老师不仅教我们如何读诗,更教我们如何用诗感发生命。”
基督教学校的“润物无声”影响
叶嘉莹的诗词启蒙源自辅仁大学的顾随先生,顾随教她禅宗式参悟诗意法,但又批评佛教——这仅仅是技术层面的。这所大学的基督教背景,以及独特的校风对她的信仰选择和价值观塑造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一点常常为人所忽视。
辅仁大学强调“德智体群”四育并重,以“真善美圣”为校训,将基督教精神融入教育理念。这一点润物无声地影响了叶嘉莹的心灵成长。辅仁大学的校长陈垣先生是史学大师(与陈寅恪先生并称史学二陈),学风严谨;基督徒,操守过硬,大批学校逃难到昆明组成西南联大的时候,独有辅仁大学留在北平;幸赖辅仁陈垣校长和美国德国的教士们,与日伪周旋,成为沦陷区的文化抗日大本营。
史学大师陈垣,把民族的骨气,严谨的学风和舍身的精神贯彻在学校教育之中,成为沦陷区民族文化的灯塔。“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是校名的由来。
陈垣校长一再引用《论语》、《孝经》等经书中的话,谆谆教导学生,在日寇横行的环境里交友一定要慎重,切莫认贼作父,不要与日伪汉奸分子往来。1942年,他为《年刊》题词说:“孝经曰: 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交友之道,在得切磋之益,毋徒事佚 游宴乐,是之谓辅仁。”(参阅孙邦华《陈垣与抗日战争时期的北平辅仁大学》)
叶嘉莹回忆道:“辅仁大学的校园氛围,是一种既充满智慧又具有人文关怀的环境。”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她初步接触到基督教的价值观,这为她后来在苦难中的信仰选择埋下了种子。
基督教注重爱与宽容的理念,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诗词教学方法。她不仅教授学生诗词技法,更注重诗歌中超越个体的精神力量。她所倡导的“感发生命”与基督教的灵性关怀存在某种内在的契合,而这种契合,让她在儒家思想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种更广阔、更包容的生命哲学。
叶嘉莹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后随丈夫到台南作为军眷,又因涉嫌通匪家属带着婴儿被捕入狱,出狱后,就像《悲惨世界》的芳汀一样孤苦伶仃,然而,这时候台北的辅仁大学的诗友推荐了她去中学教书,后又到台大教书。那些共患难的老师和朋友的援手,让人感慨,辅仁校风把同学当成姊妹弟兄的真情,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甚至后来推荐她出国教书的老师和找她去南开大学的李霁野先生,都是辅仁大学的师友。
信仰与诗教:儒家与基督教的融合
叶嘉莹的信仰之路别具一格。她自幼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论语》中“朝闻道,夕死可矣”深深触动了她,让她对精神与超越性的追求贯穿一生。与此同时,她在基督教中找到了对苦难和爱的解释。
叶嘉莹回忆:1946年初,我在报上看到消息,说某教堂有个春节布道会,我就跟一个亲戚去听。记得那个教士姓毕,是个女的。我当时听了毕教士的所讲,觉得有道理,心里也有些感动。但当时并未接受洗礼。我正式接受洗礼是在台南,1957年春天,我和我先生一起接受了洗礼。不久小女儿言慧出生,周岁时自然也接受了洗礼。我也曾做过“主日学”的教师,教最小一班的孩子,讲《圣经》的故事,也在姊妹会讲过。但是我女儿小慧总说我是不虔诚的基督徒。
其实,我开蒙读的书就是《论语》,《论语》对于我做人的思考影响巨大。当时听到“朝闻道,夕死可矣”,被深深地被吸引,心中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啊,怎么有那么大重要,以至于宁可死去。总之我相信,宇宙间确有一种属灵的东西,我不但相信,而且感觉得到,也体会得到。(《叶嘉莹访谈录,中华读书报》)
1957年,她在台南接受了洗礼,成为一名基督徒。尽管她坦言自己是“不虔诚的基督徒”,但基督教对她的生命产生了深远影响。她绝不是一般的基督徒,她曾在主日学教孩子《圣经》故事,对基督教的经典与精髓理解达不到一定程度,是没资格教主日学的。叶在后来的诗教中融入了基督教的慈爱与救赎精神。她说:“宇宙间确有一种属灵的东西,我不但相信,而且感觉得到,也体会得到。”
这话说的是灵感,既是诗的灵感,也是生命的圣灵之感。
其实,儒家的“舍身求道”精神、浩然正气与基督教的灵性关怀在她身上并行不悖。她将儒家的“生生不息之觉悟”与基督教的爱融入诗歌研究中,提出了“感发生命”的诗歌观。这种融合,让她的学术成就不仅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重要地位,也在现代人文思想中独树一帜。
学术与批评:不朽的诗教使命
叶嘉莹的诗词研究超越了传统的学术范畴,她用“感发论”将接受美学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比兴手法融合,形成了中西合璧的独特风格。无论是她对杜甫“沉郁顿挫”的解析,还是对李清照“感伤美学”的诠释,都打破了传统批评的框架,让古典诗词在现代社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有人曾试图用钱钟书的评价贬低她的文学成就,但这种刻意的标签化无视了她的独创性。她的研究不仅是对诗歌形式的咀嚼,更是一种对诗歌精神的探究。叶嘉莹不仅研究诗,更以诗的方式生活。
争议中的宽容:对《祖国行》的审视
叶嘉莹1974年回国时创作的《祖国行》,因其颂圣的色彩被认为是政治妥协的产物。这一行为确实暴露了她在政治洞察上的局限性,与罗素等哲学家相比,她显然没有看穿“文革”的本质,理性解剖不是她的长项。然而,叶嘉莹的学术贡献和教育成就并未因此黯然失色。她的“长歌行”并未助纣为虐,是她对文化传承的深切热爱之下的乡情感怀而已,到此长游的记述。
我不为尊者讳言,叶嘉莹回忆当年在回国的飞机上一看见万家灯火,已经泪眼婆娑了。乡情太重,怎能不迷思?她在走马观花的参观游览中,好吃好喝好招待的统战旅行中,没有看出繁荣外表下的萧条,尤其是在大寨,被那些漂亮的梯田所迷惑,才写下了打油诗水平的诗句:
昔日荒村穷大寨,七沟八梁惟石块,
经时不雨雨成灾,饥馑流亡年复代。
一从解放喜翻身,永贵英雄出胜陈。
然而,上帝之手再次伸出,她没有在文革中留下来,也没有成为那些文革的吹鼓手——被称为学贯中西的大哲冯友兰又能如何?署名“梁校”二字的社论,在他人生的履历上写下了“文痞帮凶”的人生败笔。
1979年之后,叶嘉莹才开始在暑期到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和新加坡开课。百姓的喜怒哀乐,才回到稍微正常的人性轨道上来。
诗意人生的启示:从苦难到超越
叶嘉莹用一生的实践证明,诗歌不仅是艺术,更是一种生命的修行。在她看来,诗歌不仅可以抚平个人的创伤,还能提升人类的心灵品质。她说:“诗歌对人的心灵和品质的提升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她的一生如同她所爱的诗歌,既有东坡式的旷达,也有杜甫般的沉郁。正是这种诗意的人生态度,让她在苦难中活出了超越的意义。
抛却各种文学理论,从最原始的意义上,就是用语言和符号,把内心的感情表达出来:优雅的文化符号就是文学情感,粗犷不羁的呼喊就是情绪宣泄。所以,最核心的还是内心的那点真情流露。叶嘉莹自己创作的诗歌,那些痛极之下的哀哭,最打动人;无论是少年时代的《哭母诗》,还是老年时代丧女之痛后写的《哭女诗》都是有穿透力的。
哭母诗其五
重阳节后欲寒天,
送母西行过玉泉。
黄叶满山坟草白,
秋风万里感啼鹃!
短短四行,景物时间,满目凄凉,设身处地为一个17岁的少女着想,感发之后的想象,再造了秋风里悲伤。悲伤表达出来,就不再伤人于心;在悲伤的时候,还能有盼望和信仰,才会有思考。惊魂未定,恓恓惶惶的时候,是不会有诗情的。
把苦难变成诗歌,这是上帝莫大的恩赐,天赋者,上天之托付也。
舍身与永恒力量
叶嘉莹的人生,是一部用诗歌书写的“感发之书”。她在儒家与基督教之间找到了精神的归宿,用诗教连接了古典与现代。她的苦难没有让她屈服,而是成为她诗意人生的源泉。晚年的时候,尽管失去了长女和女婿给她以沉痛的打击,她没有陷入思念的困境里。
她是真正的教育家。她知道最好的爱是让子女们自强自立;她把所有的遗产和版税三千五百多万全部捐出来,在南开大学助力诗教。
这种超越自我,甘于奉献的精神,再次让人看到辅仁大学校风的影响;叶嘉莹和李霁野先生一样,也是认同南开大学创办人张伯苓“允公允能,日新月异”的舍身奉献的精神。(张伯苓亲自拟定南开校训,受到了基督教青年会会训“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的影响)
在南开流传当时的叶嘉莹第一次开课的盛况:最大的教室被围得水泄不通——听课证一票难求,竟然有外校学子用胡萝卜私刻公章,伪造听课证。如今这些真假证件都是见证,见证一个教育家的魅力,也验证了“感发论”的美学理论并非虚言。
2024年11月24日,叶嘉莹安眠于此,遗产积聚于此,得其所哉。笔者班门弄斧,赋打油诗以纪念:
感发卓见中西通,内外启蒙永传诵。
情迷意浓诗词痴,儒家基督信有灵。
“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中,确实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感。人不能无所畏惧,什么都可以做,想怎样就怎样。孔子说: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是中国的传统,人是应该有所敬畏的。”——叶嘉莹访谈
看她在100岁生日的时候接受采访,头脑清楚,并不糊涂,真是上天莫大的恩典。
她不是圣人,也不是完人,一生有很多痴迷,尤其限在一个情感的层次上,有不顾理性和行为效果的评论。她自言一生诸事被动,情感丰富,唯独没有爱情——这当是作为女人最大的遗憾。她对上天也有很多抱怨,但天赐恩典让她把苦难变成诗;她是一个儒家式基督徒,身后留下美好见证。
当然,看破不能说破,提示一下看韩愈的诗: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 最后一句最精彩,评论区看/写留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