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抚弄你脸上露珠的时候,好时光已悄悄溜走。

情感   2025-01-04 23:44   新疆  
公众号·每日意图
洞悉人性的幽微和光亮

©Emilie Ristevski 

“一九九一年,忘了是四季中的哪个日子,青春的我写下《好时光悄悄溜走》,已然感觉时光如流,美好难再。而一旦岁月的波痕让心起了褶皱,心语就多了沧桑。


回忆让时光倒流。翻阅过去四十年间写下的非虚构文字,那些远行和尘封的日子,像月下的迷离树影,又在晚风中交错浮现了。”(迟子建)

迟子建,当代女作家,1964年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县的北极村。1986年因发表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而成名。2008年凭借《额尔古纳河右岸》荣膺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文等出版。



好时光悄悄溜走

十年以前,我家还有一个美丽的庭院。庭院是长方形的,庭院中种花,也种树。树只种了一棵,是山丁子树,种在窗前,树根周围用红砖围了起来,那树春季时开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夏季时结着一树青绿的果子,而秋季时果子成熟为红色,满树的红果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灯笼似的,红彤彤醉醺醺地在风中摇来晃去。
花种得可就多了,墙角、障子边到处种满了扫帚梅、爬山虎、步步高、金盏菊等等。那庭院的西南角还悬着一个鸡架,也是长条形的,鸡白天时被撒到外面,一到夜间便把它们圈了起来,到喂食的时候它们就将头伸出来,鸡槽上横着许多毛茸茸的脑袋,一顿一顿的,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
清晨时雄鸡喔喔,正午时母鸡下完蛋则咯咯咯地叫唤,所以我常常不知道是公鸡好呢,还是母鸡好。公鸡的冠子红彤彤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而母鸡则很温情,它在下蛋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趴在窝里,不管外面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在诱惑它,它都毫不动摇,所以我又常常对产蛋的母鸡生出几分敬意。

十年以前我家的房屋是真正的房屋,因为它和土地紧紧相连。不像现在的楼房以别人家的天棚作为自己的土地。那造作的土地是由钢筋和混凝土加固而成的。
十年以前的房屋宽敞而明亮,房子有三大间,父母合住一间,我和姐姐合住一间,弟弟住一间。厨房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连接着三个房间。整座房子一共开着五个窗口,所以屋子里阳光充足。待到夜晚,若外面有好看的月亮的时候,便可将窗帘拉开,那么躺在炕上就可以顺着窗子看到外面的月亮,月光会泻到窗台上,炕面上,泻到我充满遐想的脸庞上。好的月光总是又白又亮的。
我家有三片菜园,一片自留地。有两片菜园围绕着房子,一前一后。另外一片菜园离家大约有七八百米的路程,不算远。还有一片广大的自留地,它离家很远,远到什么程度呢?骑着自行车一路下坡地驰去也要用十几分钟,若是步行,就得用半个小时了。
不过找从来没有在半小时之内走完那一段路程,因为我总是走走停停,遇到水泡子边有人坐在塔头墩上钓鱼,我便要凑上去看看钓上鱼来了没有。要是钓上来了则要看看是什么鱼,柳根、鲫鱼、还是老头鱼。有时还去问人家:“拿回去炸鱼酱吗?”我最喜欢吃鱼酱。
我的骚扰总是令钓鱼人不快,因为我常常不小心将人家的蚯蚓罐踢翻,或者在鱼将要咬钩的时候,大声说:“快收竿呀,鱼打水漂了!”
结果鱼听到我的报警后从水面上一掠而过,钓鱼人用看叛徒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那么就识趣点离开水泡子接着朝前走吧,结果我又发现草甸子上那紫得透亮的马莲花了。我便跑去釆,采了这棵又看见了下一棵,就朝下一棵跑去,于是就被花牵制得跑来跑去,往往在采得手拿不住的时候回头一看,天哪,我被花引岔路了!于是再朝原路往回返,而等到赶到自留地时,往往一个小时就消磨完了。
十年以前,我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时祖父和父亲都健在。祖父种菜,还养着许多鸟和两只兔子。父亲在小学当校长,他喜欢早起,我每次起来后都发现父亲不在家里。他喜欢清晨时在菜园劳作,我常常见到他早饭回来的时候裤脚处湿淋淋的。
父亲喜欢菜地,更喜欢吃自己种的菜,他常在傍晚时吃着园子中的菜,喝着当地酒厂烧出来的白酒,他那时看起来是平和而愉快的。他习惯称我姐姐为“大小姐”,称我为“二小姐”,有时也称我作“猫小姐”。
逢到星期天的时候,我和姐姐的懒觉要睡到日上中天的时刻了,那时候他总是里出外进地不知有了多少趟。有时我躺在被窝里会听到他问厨房里的母亲:
“大小姐二小姐还没起来?”
继之他满怀慈爱地叹道:“可真会享福!”
十年以前我家居住的地方那空气是真正的空气,那天空也是真正的天空。山永远都是美的。春季时满山满坡都盛开着达紫香花,远远望去红红的一片,比朝霞还要绚丽。夏季时森林中的植物就长高了,都柿、牙各达、马林果、羊奶子、水葡萄等野果子就相继成熟了。
我喜欢到森林里去采它们,采完以后就坐在森林的草地上享用。那时候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投射到我身上,我的脸颊赤红赤红的,仿佛阳光偷来了世界最好的胭脂,全部涂在我的脸上了。
秋天来到的时候,蘑菇就长出来了,那时候我就会随父亲到山上去捡蘑菇。我喜欢那些毛茸茸、水灵灵的蘑菇密密地生长在腐殖质丰富的林地上,那些蘑菇就是森林的星星。
家乡的冬天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得让我觉得时间是不流动的。雪花一场又一场地铺天盖地袭来,远山苍茫,近山也苍茫。森林中的积雪深过膝盖,那时候我们就进山拉烧柴,随着父亲在林子中穿梭着。
在山里,若是不加紧干活,那么就觉得身上冷得受不住了,这时父亲会给我笼起一堆火来,所以我上山时就常常用破棉絮包上几个土豆,将它放入火中,等到干完活装好车将要下山的时刻,就蹲在雪地上将熟透的土豆从奄奄一息的火中扒拉出来,将皮一剥,香气就徐徐散开了。
吃完了土豆,身上有了温暖和力气,那么就一路不回头地朝家奔。那时,手推车顶上常常放着一根大桦树枝,遇到大下坡的时候,就将树枝放下来,用棕绳拴在手推车后面。我坐在树枝上,树叶刮起的雪粉喷得满脸都是,我和树枝就像一片云似的轻盈地飘动着,我便会大声呼喊着:“真自由啊!”
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十年后的晚霞还是滴血的晚霞,只是生活中已是物是人非了。祖父去世了,父亲去世了。我还记得一九八六年那个寒冷的冬季,父亲在县医院的抢救室里不停地呼喊:“回家啊,回家啊……”父亲咽气后我没有哭泣,但是父亲在垂危的时候呼喊“回家啊”的时候,我的眼泪却夺眶而出。
十年后的我离开了故乡,十年后的母亲守着我们在回忆中度着她的寂寞时光。我还记得前年的夏季,我暑假期满,乘车南下时,正赶上阴雨的日子。母亲穿着雨衣推着自行车去车站送我。那时已是黄昏,我不停地央求她:
“妈你回去吧,路上到处是行人。”
“我送送你还不行吗?就送到车站门口。”

“不行,我不愿意让你送,你还是回去吧。”
“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你就让我溜达溜达吧。”

我望着雨中的母亲,忽然觉得时光是如此可怕,时光把父亲带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再回来的地方,时光将母亲孤零零地抛到了岸边。那一刻我就想:生活永远不会圆满的。但是,曾拥有过圆满,有过,不就足够了吗?

当我将要放下笔来的时候我想,待我白发苍苍,回首往事时,我的回忆是否仍然是这样美好呢?但愿那时我会平静地站在西窗前,望着落日轻轻吟唱我年轻时就写下的一首歌: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曾有过好时光。
那森林中的野草可曾记得,
我曾抚过你脸上的露珠。
啊。当我抚弄你脸上露珠的时候,
好时光已悄悄溜走。

每日意图
洞悉人性的幽微和光亮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