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山更高》是这个夏天常居豆瓣非虚构榜首的一部作品。这本书的装帧封底称它是“一部中国自由攀登者的史诗”。7月1日,在北京方所书店举行的新书发布会上,台下既有热爱大山运动的读者穿着沾满粉尘的攀岩裤,也有不少散发都市气息的知识分子手捧贴着阅读标签的新书。
我记得作者讲过一句话:“整本书我没有使用过「征服」两个字。”那时还没有读过的我感到没来由的纳闷:可是副标题明明是:自由攀登者的「悲情」与「荣耀」……觉醒时代下对“大词”过敏的我变得警惕:不会又是假意谦虚之下,本质还是男性英雄主义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故事吧?
几天后,带着疑问和对阿式攀登历史的好奇,我读完了这本100%男性英雄故事的作品。作为一名普通的女性读者(非高海拔攀登爱好者),我也证实了自己早前的直觉并非是没来由的恶意揣测。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书中人物马一桦本人在互联网发布万字长文,让我们对故事的全貌有了更多补充视角。我更想讨论的是本书对于女性角色的塑造与缺失的叙事,也试图探究下作为女读者感到不适的源头。
与在任何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活动一样,登山是大部分由男性中心、男性支配及男性认同的父权味十足的极限运动。《比山更高》中最重笔墨的几个男性英雄,“自由之魂”组合中的严冬冬周鹏、李红学、马一桦、刘喜男、王茁、伍鹏、何川、孙斌、阿左、李昊昕、Ken、Stanley……这些男角色不仅是书中的核心人物群像,也是攀登爱好者心智占有一席之地的“大佬”。而提到女性攀登者,书中篇幅相对较多的也只有与严冬冬周鹏部分相关的李兰、李爽、陈佳慧,马一桦故事相关的谢红,还有与阿左一起攀登的几句带过的杨小华,再有印象的女性侧写角色只记得隐去本命的刀刀、王茁伍鹏部分的不必、魏宇&伍川歌母女,后半部中的小树及逝去热爱攀登孩子的两位母亲……
回忆这些寥寥数笔带过的女性人物,我粗暴地将这本书中的女性角色归纳为以下几类,她们是:隐去故事只留下姓名作为符号的女性自由攀登者;英雄故事必备的浪漫关系对象,逝去的白月光与令人厌弃的朱砂痣;冒险失败后被留在原地的未亡女人。
最有可能引起女性读者不满的部分,是书中李兰与陈佳慧两位角色的对照描写。为了给一个讲出过“山上无女人”的男性悲歌英雄严冬冬增加性缘方面的浪漫色彩——女性攀登者李兰,和已经逝去的女性攀登者陈佳慧都被一一收编进这个宏大的故事体系之中,她们的人生故事并没有被展开,但是她们的变形的剪影却成为这段悲歌故事背后的意味不明的陪衬。
●尼维斯·梅洛依及在K2顶峰照,她也与丈夫一起登山,并获得2024金冰镐提名。图源:Meroi/Benet
与传统武侠小说中男英雄的情爱故事一样,作者倒叙启动了对陈佳慧(Christina Chan)的描写:一位来自其他门派(美国优胜美地)、外形姣好(多次写到笑容迷人)、人见人爱(OG老布为了她愿意破例带新人攀登)的女性武林高手。虽然没有证据表明陈佳慧与严冬冬有过任何意义上的浪漫关系,但在作者看来,她是严冬冬专注攀爬制定“五年独身计划”之外的 “闯入者”,她拥有某个男性认同的一切“美好特质”,扰人心弦。不幸的是,陈佳慧在回到美国后的一次攀岩事故中去世,不久严冬冬与周鹏将一条首攀新路线命名为“纪念Chris”。
另一位女性角色李兰,作为曾经获得金犀牛提名的优秀女性攀登者,来自北大山鹰社,一位硬核女性攀登者。她与严冬冬于2011年搭档攀登多条路线;作者对她的侧写很多,比如:她使用岩塞时的一次错误导致过严冬冬冲坠;在严冬冬的独身计划结束后,她认为和自己严冬冬存在亲密关系,但是被严冬冬在众人见证下否认并遭其言语羞辱……这两位女性的故事线停止于周鹏离开登协后,“自由之魂”重新合体继续共创悲情荣耀的故事之前。
在一些读者眼中,这种穿插交替描写「死去的白月光」和「厌弃的朱砂痣」的方式也许可以丰富严冬冬的个人魅力;但这段叙述也可以说是对女性角色本人的断章取义,缺乏对女性个体的尊重。细读文本我们能发现,每一句对于浪漫关系的揣测和对女性的评价都是来自其他男性攀登者之口。在我看,不论是评价一个女性攀登者的笑容迷人,还是陈述一位女性在众人面前遭到羞辱而哭泣,都是将她的立体人生横向切开,拿出一个瞬间的截面放大片刻而已。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为了证实严冬冬存在感情生活,以免雕刻一个在性缘方面缺斤少两的男英雄。作为故事的一部分,我相信作者绝没有放弃了解她们真实的所思所想和有强烈的意愿书写她们视角出发的经历,但是如果因为客观原因无法考据,那么仅靠根据男性之间口口相传的语料,大概也能凑合将故事按作者的原始立场写下去。
作者在随机波动的播客节目上袒露曾经试图采访过李兰和李爽,但是均被婉拒。那么,从女本位的角度看,她们是否接受人生故事被这样剖开解读呢?(对比另一位未接受采访的女性角色李爽的侧写只有事实信息,没有太多第三方揣测的证言。)在这部声称是非虚构的作品中,信息披露的原则更让我联想到它像一场男性为主的沙龙聚会:谁不来就聊谁的八卦。既然故事中大多数女性并不在场,我们就把她们的边角料故事多聊一些,满足读者对感情生活的一些窥私心理。如果把这本书也比做一条攀登路线,那男性角色就是负责攀登的主体,女性则像是这条攀登路上的便于读者休息的小台阶,是主旋律之外的间奏,就像作者描写李兰与严冬冬的那场冲突,它被定义为“插曲”。
故事的真相我们不得而知,有些专属于女性的创伤注定已经被隐藏了。但同样被隐去的,还有对女性攀登者能力展现的叙事部分。作者在各个篇章都提到了优秀的女性攀登者,除了上述三位,例如“刃脊探险”部分的攀冰高手谢红;在“梦幻高山”部分的杨小华,她们的名字被几次提及,但是关于她们攀登的故事并没有像男性攀登者一样被书写,比起拥有自己独立故事的男性攀登者,女性攀登者的故事被浓缩为符号存在于他人的攀登故事之中。
留下的女性角色在这部作品中还经常扮演不理解登山运动与或者是被批评的对象。书中提到的不必与王茁(未婚夫妻)的骆驼峰攀登事故,王茁去世后,幸存者不必就遭到来自绿野论坛的指责与批评,有的人甚至认为是她导致了这场灾难。作者在此处也直引了其他攀登者的话证实了此类批评的缺乏公正。不过稍微了解一点自由攀登的性别分布比例,我们也能发现这个小众的运动世界也存在着成功时女冠男戴,失败时男锅女背的现象。就像是IN HER NATURE:how women break boundaries in the great outdoors一书作者提到参与户外运动的感受:Moutains and women have historically been something for men try to conquer.
●肯道尔国际山地电影节官方海报,11月2-3日,成都,探险女将分享会。
需要悲情时,我们可以书写被留在原地的女性。为什么不写男性?因为他们还可以继续去攀登,然后再创荣耀。我们对不被收录在书中的女性故事确实感到遗憾。但在脱离了故事本身去思考,我愿意把拒绝采访和收录看作是失权女性的抗议,她们制造了一种有声的空白,让我们的觉得不对劲,然后愿意把目光转向更加女性登山的故事。这篇书评拖了很久,直到《比山更高》作者翻译的另一部女性攀岩者的山岳文学作品已经面世:《岩上时光:深入群山的攀岩之旅》,期待我们都能看到更多女性视角展开与大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