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妙奔跑起来,会让人联想到人类原始的狩猎本能。
尤其是在她最擅长的下坡路段,大跨度的步伐,因为专注而略显攻击性的表情,在山野之间、碎石之中,全速奔袭而下。
11月2日在临海结束的2024柴古唐斯括苍越野赛55KM组别的比赛上,姚妙一骑绝尘,率先拐进紫阳古街进行最后几百米的冲刺。由于领先优势巨大,在一旁直播的摄像师示意她拿着自拍杆从第一视角直播。想了会儿,姚妙拒绝了,“我还是专注跑步,我怕摔倒。”其实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是要和守在道路两边的观众击掌庆祝,给大家的热情守候予以回应,“这个时候拿着自拍杆显得不太礼貌。”
●2024柴古唐斯括苍越野赛55KM组别,姚妙第一个冲线后与观众击掌庆祝。(图片来源:越野在现场,图片和头图由迈胜提供)
●姚妙在今年UTMB OCC第一个冲线后,身披国旗庆祝。(图片由运动员提供)
最大的竞争对手Judith Wyder不吝对她的赞美:“能与如此强大的女性比赛真的很有趣,姚妙最后简直飞了起来。”
登顶OCC组别,加上六年前姚妙在21岁之际拿到的CCC组别冠军,她成为全世界少数获得UTMB世界系列赛总决赛两个组别双料冠军的女性之一,也是亚洲首位达成这一成就的越野跑选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在经历了年初的阑尾炎手术和赛季初的膝伤后,姚妙在欧洲赛场重回巅峰,她将成绩的提升归功于她现在的教练——人称“教父”的Gregory Vollet,黄金联赛正是由他一手创办的。今年4月份,作为姚妙多年好友,教父看到了她的困境,主动帮助她制定恢复和训练计划。
今年5月份伤愈以来,她正式开始接受教父的指导,专门进行短距离越野跑训练。“教父为我制定了系统的训练计划,另外,在之前的比赛中,我缺乏明智的比赛策略和补给计划,但这次我的教练帮助我制定了完善的策略。尤其是上坡路段的速度和耐力,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实力变强了。”
●姚妙和她的教练“教父”Gregory Vollet(右)。(图片由运动员提供)
教父常驻罗马尼亚,大部分时间都是远程指导。只有在欧洲的黄金联赛备战期,他们会在一起训练大概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姚妙都是一个人飞往全世界各地,完成训练、比赛和康复。
在国内,这是越野跑和马拉松完全不同的地方。
越野跑是一项年轻的运动,也是一项完全市场化的运动。19世纪,英国率先出现了定期举行的山地赛跑,自那之后,这项运动渐渐风靡欧洲各大山区。上世纪80年代以来,越野跑在欧洲和美国迅速崛起,赛事和参与者数量爆发式增长,越野赛开始从本国化走向国际化。世界上竞争最激烈的越野跑赛事UTMB创立于2003年,首次举办之时有700人参赛,而现在,每年会有一万多名跑者获得UTMB七个组别比赛的参赛资格。
由于不是奥运项目,绝大多数精英跑者都是靠商业赞助和比赛奖金维持训练和比赛。这就意味着,运动员需要自己对自己负责,需要寻找最适合当下训练阶段的教练、陪练、康复师等一整个团队,也需要亲力亲为去对接赞助商,运营社交媒体,以及安排饮食、营养补给、行程等一系列日常事务。正如教父所言,职业跑者只做好训练和比赛是不够的。职业意味着要做得更多,要全方位地发展。
姚妙跑越野跑,也跑马拉松。2019年,姚妙被推荐进入湖北省队成为专业马拉松运动员。马拉松常常是团队作战,她跑马拉松的时候,会把自己当作一个非常紧凑、紧密,不容许出半点差错的机器;越野跑则更自由,也要面对更多未知。教父Gregory Vollet对这项运动这样描述:越野跑的核心价值就是不断探索——探索山野,探索越野线路,即兴表演。
对姚妙来说,探索之路不仅仅在山川间。虽然曾经她把站上全运会领奖台视为自己最大的梦想,但现在她想聚焦在越野跑这个更为热爱的事情上。一条未知的国际化职业越野跑运动员之路正在等待她去探索。
●姚妙在今年UTMB OCC组别,身披国旗冲向终点。(图片由运动员提供)
姚妙提到了李娜对她的感染和激励,某种程度上,更职业化的网球运动员为现在各个项目想走职业道路的运动员树立了一个标杆。
当然,她也很幸运。从专业运动员走向职业化的这条路,伴随着中国越野跑行业的高速增长。作为国际的顶尖运动员,姚妙有了基础的赞助商支持,并找到了专业的教练和运动支持团队。迈胜就是其中之一。从去年开始,迈胜用专业的运动营养产品,由运动营养师与康复专家等组成的科学支持团队、国际标准的运动机能评估和康复设备以及个性化的赛事补给方案,帮助姚妙进行训练、比赛与恢复。诸如甜菜根液产品、冷疗液氮仓、VO2MAX测试评估仪器等NBA、英超球员能够享受的运动营养支持,也被纳入姚妙的训练生活中。
也有一些棘手的问题。和马拉松不同,国内越野跑者的草根属性比较强,哪怕是精英选手,大多也是单打独斗。她找不到适合自己现阶段的越野跑陪练。
更多的还有一个人参赛的孤独。“特别是在黄金联赛的时候,其他来自同一个国家的运动员至少有四五个人,在今年之前,都是我一个中国人站在赛道上。我希望有更多的国内运动员站在国际赛场上,我们一起相互激励,去和欧美选手争一争。”
迈向职业化也意味着更多地面向媒体与公众。
每年8月底在法国、瑞士、意大利三国交界处举办的UTMB是越野跑这项运动的殿堂级赛事。今年比赛前一天,姚妙听说组委会在精英运动员媒体见面会上安排了为女性运动员发声的环节,特意调整了训练计划,从起点瑞士奥西耶尔(Orsieres)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终点法国霞慕尼活动现场。她想听听国外的女性精英跑者是不是有和她相同的想法、相同的困惑。
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风险。去年曾出现一些中国选手赛前感染新冠导致弃赛的情况,因此为了更好的训练和比赛,姚妙在赛前拒绝了大多数的品牌方及媒体活动行程。
但遗憾的是,赛前的女性运动员论坛不知道为什么被临时取消了。参加完媒体见面会,她又匆匆赶回了奥西耶尔的起点处。
●2023年越野黄金联赛勃朗峰马拉松站冲线后女运动员合照。(图片由迈胜提供)
她仍然有想说的话。她提到了两个孩子的母亲Judith Wyder,她要兼顾家庭的同时也要自己去完成训练,而且她的成绩很好,在今年6月的黄金联赛环勃朗峰马拉松赛中夺得了冠军,“很多女运动员取得的成绩甚至超过男性运动员的成就,但是她们得到的曝光、回报和成就是不成正比的。”
有人震惊于表达上看似内敛的她会讨论这样的话题,实际上,在今年的黄金联赛期间,她也谈到了自己的观察。
“黄金联赛很多站的比赛,女子会先跑,男子安排在第二天。如果男子、女子同一天比赛,那么女子会提前 30 分钟发枪,而且这样基本上可以保证男女同时撞线,或者女子提前撞线,这样就给了女性运动员足够多的曝光和重视程度。这个赛事流程会让我们女运动员感到是被关注、被重视的。”
完赛柴古唐斯,如果不是姚妙自己讲述,大家不会知道看起来跑姿轻松的她正处在生理期。
从起点兴善门出发,爬过大阶梯地标揽胜门,她感觉到身体特别沉,到了CP2打卡点一度萌生了退赛的念头。她感觉到血在顺着大腿流下来,所以不时就要用手去擦一下。如果用卫生巾的话跑着跑着会卷起来,所以干脆就不用了,“反正穿着黑裤子,”她说,“后来出了太阳,晒干了就还好”。她边跑边想到前不久顶着经期浴血完赛的马拉松运动员李美珍——女性运动员的精神力量以这样的方式传递了过来。
姚妙的故事与山有关,但并不是传统的关于女性与大山的故事——延绵的群山会挡住一些人的道路,她们奋力攀登,挣脱群山。对姚妙来说,群山却馈赠了她奔跑的天赋,而她也想给予大山更多回馈。
姚妙家里有六个姐妹,她是最小的一个。在六盘水水城县金盆乡的山间长大,她看到很多女孩子在初中毕业后就结婚生子,她不想走那条路。小时候,她觉得三姐是最聪明也是最能干的一个人,“三姐靠自己的努力,开了婚庆公司,我就想像她一样。”
16岁被贵阳体校的教练选中,在学校训练5000米和一万米,她的成绩不是最突出的,但也能赚取一两千元的比赛奖金。她终于像三姐一样,有了养活自己的本事。但到了毕业的时候,没有专业队想要她,也没有钱上大学。她找了份健身房的工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马路上发传单,这让内向的她很痛苦。她尝试去三姐的店里学了两周化妆,但发现自己对贴假睫毛和修指甲毫无兴趣。
2016年,中国的越野跑以及超级马拉松运动刚刚兴起,比赛奖金丰厚,姚妙凭借体校的训练背景,进行了第一次越野跑比赛尝试。那是在甘肃张掖举行的一场高海拔100公里比赛,但由于不适应,姚妙在比赛中出现了高原反应,不得不退出比赛。
●姚妙在2018年亚丁天空跑越野赛。(图片:Kyle Obermann)
她又冒了一次险,参加了一场更艰难的越野比赛——2016年贡嘎100越野赛。那里的赛道被冰冷的雾气笼罩,高山上的山路被积雪覆盖。海拔上升和下降的总高度为9700多米。姚妙硬扛过了这场战斗,作为冠军赢得了三万的比赛奖金,那对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奖金成为了她的生活来源,她也成为了国内越野赛的冠军常客。在2018年那一年,她几乎每周都有一次长距离越野跑,刚跑完100公里,过一周接着跑50公里。即便拿了很多冠军,她仍然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她对自己没有任何规划,也没有任何太多的想法,站上赛道“就是干”。那一年她大概有了二、三十个冠军,也有了签约赞助商的支持。
然而不科学的训练和比赛给她的身体埋下了巨大的隐患。她的身体频繁出现问题,因为跑步强度太大,2019年参加UTMB组别(170公里)时,她的眼睛短暂失明了。
那是姚妙第一次感受到竞技体育的残酷一面。身体的伤病让她意识到了无所不能的自己也是凡人之躯,更大的打击来自外界,“觉得身边一下安静了,就连身边的人都转变太大了,让我内心有点无法接受。很多东西都是很虚很虚的。”
她多年的朋友、美国越野跑者欧阳凯为她拍摄了一部微纪录片,“她变得像一个哲学家。”欧阳凯说,“她说她成为专业运动员的时候太年轻了,没有去好好地探索自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她开始探索‘我是谁?’”
以前即使拿了冠军,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不理解为什么外国媒体会不远万里前来讲述她的故事,如今,她似乎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在UTMB的终点霞慕尼小镇,有人专程赶来看她的比赛。有精英跑者和大众跑者给她的社交媒体留言,讲述她对她们的激励,“谢谢你成为你。”有人写道。
她仍然感恩这一路走来的诸多幸运。
将目光瞄准国际的殿堂级赛事,姚妙对每年要参加的比赛有了更多取舍。除了像国内BY UTMB这种需要获得积分的赛事必须参赛,更多时候她想把机会留给年轻的职业运动员。“因为我真的很能体会到他们的不容易,现在国内有很多高水平的运动员,如果我刚开始的时候有这么多高水平的运动员和我同场竞技,可能我走不到今天。”姚妙说,“我们现在有赞助合同,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了,那我们就应该把这条跑道留给更年轻的运动员,让他们赚取赛事奖金,我们应该往更高的舞台去发展。第二也让他们积累更多的自信,在赛场上走得更远,甚至超越我们。”
这个12月,她正打算在家乡贵州举办一场面向青少年的越野跑赛事。“我小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一场运动会,我可能根本没有办法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姚妙觉得这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我想再回去办一场越野赛,想让我们山里边的孩子多看到一些希望。让他们知道像一个出身跟他们差不多的小孩,能够走向世界,能够走出大山,让他们觉得自己也可以,多一些自信。哪怕让他们多认识一些体育项目,我觉得也是好的。在我小时候是没有这种多样化的体育项目的。”
●2023年越野黄金联赛勃朗峰马拉松站赛后,姚妙接受采访。(图片由迈胜提供)
回望这一整年,姚妙觉得自己的表现称得上完美。今年两个主要的比赛目标——UTMB和黄金联赛,一个冠军,一个虽然有些小遗憾,但仍是前十位中唯一的亚洲女运动员。“我很开心,有一半完成我觉得也算是成功。”姚妙说。
今年还有一件最让她感到欣慰的小事,就是她第一次用英文接受了采访。那次采访,她很紧张,吞吞吐吐,甚至有点发抖,她坚持用英文完成了表达。
柴古唐斯开赛的前一天,台风即将过境,姚妙原本想上山训练,无奈雨势过大,她将训练计划改为了路跑。在望江桥上,她边跑边帮一个蹬三轮车的阿姨推了一段上坡路,身后认出她的跑者拍下了这段视频。顶着风雨,姚妙继续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