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变化时期,它不仅是一个较为混乱的年代,还是一个王朝快速更迭的年代,更是一个人才济济的年代,同时也是一个思想活跃的年代。对中国传统艺术来说,正是从这里开始了他的“自觉时代”。刊刻于北魏景明五年的《霍扬碑》,某种意义上就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的这种“自觉”,遂有山西省现存碑刻“魏碑之冠”的美誉。该碑出土于民国时期,历史记载极度缺乏,且一度被认为是伪造,饱受争议。但祝嘉力排众议,赞其曰:魏《霍扬碑》民国初年出土,兼有《郑文公》《嵩高灵庙》《石门铭》《爨龙颜》诸碑之长,尤为可宝者也。由于当时晋南地区人们接受的历史文化相同,生活方式相近,对美的表现形式的选择和认同形成了该碑独特的书风,故此碑能集众碑所长,一改魏晋南北朝方峻严整风貌,显露出诸多书体的特点,受到后人的赞扬。汉字书体演变到汉末魏晋,体式趋于定型,法度日趋完备。前期代表为钟繇,其小楷存留了隶书相关特点,直至北魏时期的碑刻、墓志等,仍被保持着,可谓隶楷杂糅,接续衍变。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出现都离不开前代艺术的影响,《霍扬碑》也不例外。《霍扬碑》杂糅书风的产生,首先绕不开魏晋时期钟氏与卫门两大书法望族。魏晋南北朝时期,地处黄河以北的卫氏一脉,其学风重继承;而位居黄河以南钟氏,其学风注重理论发挥与思辨,力求创新。故南北书风在这两种思想的影响下出现明显的分别,即卫门热衷传统,笃守古体,这为北雄南秀书风发展下了伏笔。其次,艺术是一种基本的文化形式,文化的变化自然影响着艺术的变化。西晋承曹魏之余绪,永嘉之乱后,司马家族南迁,北方频繁的政权更迭使一大批书家移居南方。这一举动无形中阻碍了北方书体的演进,使得北方书风保持着“古质”面貌。正如刘涛所言:西晋以来,楷书的发展分为两途:南方进展快,“二王”一脉的楷书吸收了早期行书一拓直下的笔法和内擫的笔势,体态是欹侧的“斜结”,基本上剔除了早期楷书的隶笔;北方的进步慢,北魏平城时期的楷书还保留着许多“新隶体”的平直写法,平城时期的楷书字脚以“平脚式”和“右低式”两种最为常见,体态是横向的“平结”,所以它杂有古朴的隶式,具有浓郁的隶意。北魏平城时期的书风承西晋隶书余韵,其结构和笔画都留存了些许隶意,展现出“体兼隶楷”的风貌。可贵的是,刊刻于此时的《霍扬碑》也受到了南朝新妍书风的影响。其点画丰满,俯仰向背,各有姿态;结体间架已是斜画紧结而不是平画宽结,逐渐显出现洛阳体的特征。总之,由于北方卫氏书风的笼罩和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造成的人才流失,从魏晋到北魏长达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北方书风与南方的书风相比,整体上呈现书体发展滞后的现象,楷书的发展具有隶书的遗风即为明证之一。当时的这种书写风格,实际上也遵循了社会的公约和公认的规范,是书写者在既定的文化、社会背景下的一种合乎礼仪规范的慎重表达。碑碣之制,按惯例都是采用庄重的隶书书刻。其表现出的隶书笔意,楷书的写法,不仅是无意识为之,同时也是时代背景的影响,因此多篆隶圆转笔法。所以,碑刻用书体一定程度上是含有复古元素,使得《霍扬碑》的书风比较保守,显露出独特的艺术风格。北朝诸政权中北魏统治时间最长,国力也最强盛。论及书法,北魏书法也以雄厚茂密的风格为最。雄阔豪放为其整体面貌,为当时风尚所使然,《霍扬碑》即是一例证明。该碑在时代背景和地域书风的影响下,具有雄伟、壮阔、豪放、浑穆、显豁的特征,总之属于阳刚一路,表现出一种雄性之美。祝嘉《书学论集》中写道:这个碑的长处,是雄强无敌,笔画、结构、变化都很大。六朝碑雄强的很多,但这个碑则是强中之强,可于钩画见之。但这些钩画是从汉碑《娄寿》《衡方》来的,尤显而易见。如该碑中的“将”“时”等字,其钩画有隶书遗意,相对于其它楷书中的钩更长,有无限延伸之意态,显得更为强劲生动,生命感十足,所以,他在《书学论集》提出:是碑者,腕力殊强,若“将、时、特、野、序”等字之钩画,钩势甚长,翘起而成半环,最为奇踪。是于人之难处,大显身手,为各碑之所无。在结构方面,《霍扬碑》中字内空间舒朗,结体宽博,如“昌”字,虽为独体结构,但在笔画的处理上偏细,但不失厚重感,以此来体现雄强意蕴;“帝”字字形偏扁,未将末笔竖画拉长,上疏下密,略显朴厚率性,用笔圆融,是雄强又一体现。《霍扬碑》并未体现书丹者姓名,但其高古超迈的书写方式,足以说明书丹者绝非普通书手为之。虽经千年风雨侵蚀漫漶,但肃穆雄浑之趣不减,是魏碑之佳作。然纵观中国书法史,雄强之美作为书法审美的范畴之一,展现出生气勃发、神理完足的视觉感受。而雄强茂密的艺术风格成因与用笔有密切关系,《霍扬碑》用笔厚重雄强,沉稳朴茂,匀而藏锋,内刚劲而外温润,字之曲折圆而有力,点画疏散恣意,以楷隶为体,篆籀为用,如锥画沙。雄为力之用,雄强推崇的是精神气象,参有道家浑然与天地同体的精神气质,故雄强之力不露骨,为内蕴之力,是内在的、精神的、实质的美,源自人生命深层的力量。雄强是书法创作主体精神人格的内在彰显,可谓精神的雄强才是真正的雄强。因之,《霍扬碑》与中国传统美学所提倡的沉郁顿挫、潜气内转的艺术哲学是相通的,表现出的是内在的生命和精神。此碑最为突出的价值,不仅在于其书法艺术成就,还在于昭示着隶书向楷书演变的过程,更在于其体现着精妙绝伦、雄强无比之地域书风。雄强的书法所迸射出来的足以震慑人心的强大魅力,使它具有无比深刻的感召力,无比强大的感染力。因之,几千年来,山西的历史文化锻造着这里人们的性格、思想和审美理想,也锻造着这里的文化艺术。故雄强书风应是山西书法发展的主旋律,实际上也正是书法发展的主旋律。由于北方社会的复杂性、历史原因及书学思想等多种原因的共同推动,对北方书风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而《霍扬碑》为这种影响下的实际产物。但从事物的两面性来讲,北方的“滞后”书风不仅使古体得以传承,使由隶到楷的演变过程得以存留,而且也为我们寻找书体演进的过程提供了清晰的线索。祝嘉关于此亦有见解:魏《霍扬碑》,民国初年出土。古朴若《嵩高灵庙》,奇逸若《石门铭》,精丽若《灵庙碑阴》,茂密若《张猛龙》,高美若《爨龙颜》,绵丽若《郑文公》,可谓集诸碑之大成,真神品也。必有得之以成名者,吾且拭目以待之。祝嘉认为该碑集各碑优秀因素于一身,遂将其列为神品。对于《霍扬碑》的肯定不知仅限于祝嘉先生一人,罗文哲言:碑文方正典雅,古色照人,历经千年风雨侵蚀漫漶,而肃穆雄浑之趣在焉,是为魏碑之佳作。在曹操奠定北方统一局面的同时颁布禁碑命令,《宋书》记载:汉以后,天下送死奢靡,多作石室、石兽、碑铭等物。建安十年,魏武帝以天下凋敝,下令不得厚葬,又禁立碑。曹操为遏止浮华浪费的风气,恢复北方凋敝的经济,下令禁厚葬,此令在曹魏统治下的北方地区得到了良好执行,并且其后的近四百年的时间,禁碑成为通行制度。西晋取代曹魏之后,武帝在咸宁四年下诏重申碑禁,《宋书》记载:此石兽碑表,既私褒美,兴长虚伪,伤财害人,莫大于此,一禁断之。其犯者,虽会赦令,皆当毁坏。碑禁至隋朝颁行立碑制度后,才算完全得以解禁,这使得东汉自由立碑的风尚受到了约束。在当时严苛的碑禁政策下,能够产生高一百九十七厘米、宽八十九至九十六厘米、厚十三至二十厘米的巨型碑刻更是难能可贵。山西地区这一时期的碑刻书法,以其雄风高踔的面貌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无论其书法形质还是尺寸大小,实为魏碑佳刻无疑,值得宝之爱之。《霍扬碑》并非横空出世,首先是离不开前朝审美主旨的影响,这为楷隶兼容的书风奠定了思想基础;其次离不开那个时代书家所提供的书写样本,这为楷隶兼容的书风提供了技法支撑,使得《霍扬碑》显现出审美的多重性:第一,该碑展现了楷隶并存的双重审美;第二,该碑在用笔上表露出方圆相济的双重审美;第三,正是由于前两点的共同作用,造就了该碑质朴与妙趣共生的双重审美,体现出一种意蕴深厚的文化取向。
关于兰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