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千年书法史

文化   2024-11-09 19:36   河南  


上海地区处于中国东南沿海,为长江出海口,它东通东海,西临太湖,远古时曾经是一片海洋,六千年前已经形成陆地,并由西往东逐步扩展。在上海境内最早设立的县治,是秦代的海盐县,县治在今金山区的海滩附近。唐天宝五载(746)在今青浦境内设青龙镇,唐天宝十载(751)划嘉兴东境、海盐北境、昆山南境为华亭县,县治在松江镇。南宋咸淳五年(1269)置上海镇。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由镇改为上海县。上海城市的概念正是在伴随着地域的逐步扩大,经济逐步增长中形成的。

商周秦汉时期,上海位置偏僻,远离当时经济、文化中心的黄河流域中原地区,文化的进展比较迟缓,就书法艺术而言,未孕育出有杰出才能的著名书家。直到三国时期,孙吴政权占据江南广大疆域,统治五十二年,中心为吴郡、会稽、建业等地。孙权执政时期,实现屯田制度,进行水利建设,重视农业生产,江南地区的开发和发展取得了显著的成就。经济的繁荣也延及上海地区,出现豪门大族,如孙权称帝后,被擢为上大将军、后继位丞相的陆逊,即为华亭的江东大族。其子陆抗亦为东吴大司马,为三公(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之首,名义上是最高政务长官,此时是荣誉职衔。其孙陆机、陆云亦为颇具文才武略的俊才,被后人誉为“太康之英”。他们由吴入西晋,无论在文学和书法上都取得杰出的成就。陆机成为上海书法史上第一个闪烁着耀目光彩的名书家。

从西汉晚期到东汉,在正规书体隶书以外,出现了章草书体,后人称之为“隶草”或“草隶”,是隶书的粗率、急速、简省的书写,正如唐张怀瓘《书断》中记载南朝王愔所说的:章草即是“解散隶体,粗书之”。到东汉末魏晋时,章草趋于成熟,结构逐渐规范化,笔画已熔铸隶书的波磔,使章草从结构到点画更为美化。魏晋时章草书法家,最著名的为东吴皇象、西晋索靖和陆机三家,唯有陆机幸运地留传下墨迹《平复帖》,成为传世最早的法书,被尊为“墨皇”和“祖帖”,代表了“章草”向“今草”发展过渡期的典范。

《平复帖》

《平复帖》(故宫博物院藏)为麻纸本,章草书体,字字区别,笔画之间互相照应,并有连笔,或笔断意连,用笔劲健,风格朴拙。启功评道:“《平复帖》字作章草,点画奇古,较之西陲所出汉晋简牍,若合符契,可证其非六朝以后人所能为。”帖上有唐末“殷浩”朱文印,帖首宋徽宗赵佶书签“陆机平复帖”金字,钤“宣和”玺印。帖后有董其昌题跋,历经《宣和书谱》《东图玄览编》《清河书画舫》《式古堂书画汇考》《平生壮观》《大观录》《墨缘汇观》等书著录,为流传有绪的可信真迹。

魏晋南北朝时期,楷书的形体逐渐确立,至唐代楷书完全成熟,并臻于鼎盛,出现诸多大家和典范风格,建立起严谨的法度。同时在草书方面,发展出狂草书体,以张旭、怀素为最杰出的代表。上海地区地处海滨,未有重要书家脱颖而出。

书法发展到了宋代,在承继唐、五代书法的同时,发生了由重法度向重意趣的重大转变,打破唐人的法度,专门注重意趣,强调主观表现,从而开辟了新的局面。代表书家为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在书法理论上,苏轼强调书家学养,写诗道:“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又力主创新,所谓“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他把书法传统中任情适性的要素提升到主体的地位。这种思想与北宋时期佛学中“禅宗”主张明心见性、返本归真的理论有着密切的关联。禅宗佛理在北宋已经渗透到士大夫文人的心里,而禅宗敢于突破规矩、表现内心本原的思想自然成了“写意”书法崛起的精神支撑。苏轼、黄庭坚、米芾都和禅僧有密切的交往,从他们的诗文和书法作品中,都可以窥见禅宗思想的浸润。例如苏轼自谓:“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米芾晚年自称:“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颇有离经叛道精神。

米芾与上海地区还有因缘关系,元丰五年(1082)米芾任上海青龙镇镇监,参加书画创作活动,书写有《隆平寺经藏记》等作品。米芾擅长楷行书,在四家中他泽古工力最深,自“二王”、褚遂良、欧阳询、颜真卿、沈传师、段季展,一一抚模,自能融会贯通。他的行书最佳,他打破了唐人结字规整匀稳的结构,出欹侧婀娜之姿,行笔振迅飞翥,沉着痛快,气势雄逸豪宕,可谓为后来元代上海纵逸书风开了风气。

沈辽《动止帖》

北宋后期书家中,还有一位沈辽,钱塘人,曾任杭州军资库,摄华亭事,宦居上海。沈辽擅长行书,书名甚隆,在蔡襄以后一段时间内独步当代。沈辽妙于楷隶,学上代沈传师,后学王献之,传世《动止帖》(上海博物馆藏)书写于有暗花波浪纹的笺纸上,结字宽绰,行笔清劲流畅,颇有大令姿媚之意。米芾和沈辽先后摄事青龙镇和华亭,为上海书法史增添了一道亮丽的光彩。

温日观《墨葡萄图卷》

南宋末元初,有一位僧人书画家温日观,为华亭(今松江)人,在杭州玛瑙寺出家为僧,他以画葡萄著称,用草书法,水墨泼染,点画离披,继承了宋代文人墨戏画传统。同时也善书,袁桷《清容居士集》中有诗赞道:“老温作书谁授诀,少学潘郎绕城帖。兴来握笔弄春耕,蔼蔼芳丛闹飞蝶。平生大字颜鲁公,晚复颠放少露锋。论功古法虽未至,潇洒要是僧中雄。”又宋濂《宋文宪公全集》中《题温日观葡萄图诗》曰:“人知仲言师(温日观字仲言)以善画名世,而不知其结字清逸,有晋人之风。”观其传世至元二十五年(1288)所画《墨葡萄图卷》上题字,字势流宕,笔力圆婉,有杨凝式草书遗意。

上海地区书法出现第一个高潮是在元代中晚期。元代的上海地区,经济上获得长足的发展,水稻的种植广为扩展,棉纺织业在元初出现了黄道婆这样的纺织发明家,她是上海乌泥泾人,初沦落崖州,从黎族人学得纺织技术,元贞年间(1295—1298)附海舶归,携带闽广木棉种之,纺织为布,着手改革生产工具,传授有关轧花车、弹棉椎弓、纺车和织机等技术,使松江一带棉纺织业繁荣起来。正元十四年(1354)松江升为华亭府,次年改为松江府,其在整个环太湖江南经济圈中的地位迅速上升,经济的繁荣为文化的兴盛提供了有利的物质基础。

赵孟頫《止斋记卷》(局部)

元代画坛、书苑上开启一代风气的领军人物,无疑当推元初的赵孟頫(1254—1322),他在书法艺术方面与鲜于枢标举“力抵两宋,师法晋唐”的复古宗旨,纠正南宋以来过分强调意趣、轻法度,或纤弱或狂怪的时习,力追晋唐古法。他擅长篆、隶、楷、行、草各体,尤以行草最为杰出。他的书法初学赵构、智永,后取钟繇、“二王”,中年后掺入李邕之法,同时广学晋唐各家,偶尔也临米芾、黄庭坚,他博采广取,冶熔百家,中年后形成笔法蕴藉沉稳、结字平正秀丽、意韵温雅遒媚的风格,既具有文人意蕴,又掺入贵族华美高雅的格调,受到皇室贵族和在野文人的同声赞誉,其书体被称为“赵体”,几乎笼罩了整整有元一代。

赵孟頫《行书千字文卷》(局部)

赵孟頫与上海地区有着不解之缘,他的夫人管道昇,据赵孟頫《魏国夫人管氏墓志铭》记,为吴兴人,而明陈继儒《太平清话》中载,管道昇是松江青浦县泖西小蒸人,籍里具体到乡镇一级,似非虚构,或是她的祖上曾为青浦籍人。从赵的行迹看,他与上海亦有关联,他与松江籍任仁发,华亭籍温日观、卫谦为好友,大德十年(1306)赵书江苏嘉定《大报国圆通寺碑》,同年又书嘉定《资福寺记》,同年八月,赵的行书《千字文》刻于松江,大德十一年(1307),赵在浙江等处任儒学提举,是年九月,牟巘为赵书松江《文赋》题跋,跋语称:“其行楷曲尽变态,可及陆机词墨之妙。”至大元年(1308)二月,任士林由绍兴赴华亭访卫谦,道经杭州,李衎绘《墨竹》二幅相送,孟亦为之题诗,并记怀华亭友人卫谦。赵在上海地区留下的书迹和相关活动,可证明“赵体”书法得到上海人士的仰慕,并得以流播传扬。为上海文人书法兴起的前奏。及至元代中晚期,上海地区文人书法出现了一个高峰。

赵孟頫于至治二年(1322)去世,元朝也进入中期,中期至至正十一年(1351)红巾军起义为界。此期上海地区书家较著者有曹知白、黄公望、张雨诸人。

曹知白题《寒林图》页

曹知白(1271—1355)为华亭人,与无锡倪瓒、昆山顾瑛过从甚密,合为江南三大名士。曹为松江豪富,家筑别业,有园池花木之胜,并蓄藏图书数千卷,法书墨迹数十百卷,常招邀文人墨客诗酒歌咏,放笔书画,为一时艺文之胜。曹曾任县学教谕,以画山水著称。邵亨贞《野处集》记载,曹知白“晚年目明,手书细字,精致可怜”。可见他的楷书甚为精密。

黄公望《富春大岭图》

黄公望(1269—1354),江苏常熟人,五十岁以后加入道教,以授徒、卖卜为生,游迹太湖、富春江一带,晚年居松江达十年。他在至正九年(1349)分别为松江友人夏文举、邵亨贞画了《九峰雪霁图》《剡溪访戴图》《富春大岭图》,至正十年(1350)公望在松江完成了巨作《富春山居图》。他青年时曾向赵孟頫学习书画,他在《跋赵孟頫行书千字文》中道:“经筵仁皇全五体,千文篆隶草真行。当年亲见公挥毫,松雪斋中小学生。”他的书名不显,然从诸多画上题跋文字看,走的是取法晋唐楷书的路子,正如董其昌评云:“黄子久小楷如此逼古,不减晋唐,当行家。而题画名款,草率具体,竟掩其真书。”黄公望书法较赵书欹侧而刚健,字势外展,在平淡率易中溢出一股落拓之气。

张雨《台仙阁记卷》

张雨(1283—1350),浙江钱塘人,二十岁时便入茅山为道士,六十岁时脱去道袍,还其儒身,隐居杭州,时往来三吴(包括松江),与朱德润、黄公望、倪瓒、杨维桢、俞和、陆友仁等文士相与酬唱。他早年与赵孟頫有良好情谊,赵授以李邕《云麾将军碑》,书法日益雄迈。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评:“贞居师北海,间问素师,虽非正脉,自有一种风气。”这自有一种风气即是他超然世外、优游林壑、孤傲不群的人格气质。他的《台仙阁记卷》(上海博物馆藏)为六十二岁晚年书,用笔神骏超迈,字势欹侧开合,清气逼人。

至正十一年(1351),刘福通红巾军于颍州起兵反元,随着各地反元烽火蜂起,战争的烈焰迅速蔓延到大江南北,原先安定的江南也陷入战乱中,只有地处海隅的松江和张士诚军事占据的苏州周围较为安定,致使大批官僚、地主和文人避乱至苏州、松江一带,由此,江南地区文人的活动中心从杭州、吴兴转移到苏州、松江。元末上海地区涌现出诸多有才华的书法家,书法的发展出现两种取向,一是遵循赵孟頫的“师古”宗旨,在师法晋唐古法的基础上,各有发挥,可以倪瓒、王蒙、陆居仁、王逢等为代表;另一为渊源于晋唐,而后突破传统的规范,注重个性意气的抒发,建立起脱出赵孟頫书体的奇倔、狂纵风格,这以杨维桢最为突出。

倪瓒《江南春词三首》

倪瓒(1301—1374),无锡人,晚年弃家浪迹,往来于太湖和三江九泖之间,他以绘画显名,书法多见于题画跋文,少数独幅作品。他的书法源出于钟繇、王献之,又学习汉隶,中岁后变法,楷行书结字较扁方,结构上下左右抑扬起伏,跌宕有姿,用笔爽劲,捺笔多参隶意波磔,意韵苍健而姿媚。明徐渭评其书:“古而媚,密而疏。”别具一格,可谓是隐士文人中书法高逸一派的代表。传世的《自书诗稿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和《江南春词三首》(上海博物馆藏),可窥见他的书法风采。

王蒙《梦梅花诗卷》

王蒙(1308—1385)浙江吴兴人,赵孟頫的外孙。精绘画,书画直得家学渊源。晚年与倪瓒、顾瑛、杨维桢维持良好的关系,他的活动常驻迹于苏州、昆山、松江等地。黄公望曾题王蒙书法谓:“叔明公子文敏公之外孙也,天资神品,其于翰墨,深入晋汉,至于鉴裁,尤所精诣。鸥波之宅相,非子而谁耶。”他的《梦梅花诗卷》(故宫博物院藏)为难得的行草书,是卷书法散逸简淡,绝去华采,所谓真率处见精神也。

陆居仁《苕之水诗卷》

陆居仁为华亭人,虽在泰定三年(1326)中举,然隐居不仕,以教授生徒为业,与杨维桢、钱惟善相交甚密,相与唱酬,世称“三高士”。他的书法渊源晋唐,多得力于“二王”和怀素,讲究中锋用笔,沉稳圆韧,时以渴笔为之,较之赵孟頫更多一层萧散清逸的意趣,表现出文人隐士的闲逸情怀。代表作品有《苕之水诗卷》(故宫博物院藏)、行草书《跋鲜于枢诗卷》(上海博物馆藏)等。

王逢题赵葵《杜甫诗意图》

王逢(1319—1388),江苏江阴人,至正二十六年(1366)避乱于松江,复徙上海。才气俊爽,工诗,尤长行书、草书,师法“二王”、欧、虞古法,近师赵孟頫。上海博物馆藏有《杨维桢等行书游仙唱和诗卷》,其中有王逢和诗,书法近赵孟頫,结字端整婉丽,略呈右上斜势,用笔圆柔中时出方峻之笔,吸收张雨之笔法,气格神俊清遒,有隐士文人书法意趣。

杨维桢《真镜庵募缘疏卷》

元末在松江地区形成了以杨维桢为核心的文人群体。杨维桢(1296—1370)原籍是浙江诸暨人,少时苦读经书,泰定四年(1327)取进士,曾任天台县尹、钱清盐场司令等小官,因性格耿介狷直,十年不曾调任。杨作为元朝臣子,反对红巾军的反元起义,也不认同张士诚据吴自立。在至正十九年(1359)应松江同知顾逊之邀,入松江府学执教,徙居松江,此后再也未入苏州。明朝建立后,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召诸儒纂修礼乐书,杨维桢在列,他留京百有十日,所纂叙例略定,决意以布衣返乡,帝许之。故宋濂有诗赠云:“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之白衣还。”杨维桢生性狷直,经历了官场的冷遇,战乱的颠簸,对仕途已彻底失望,晚年采取了隐居和耽于书画的生活态度。他的诗文名重当时,尤工乐府体,人称“铁崖体”,从学者甚众,为东南诗坛领袖。杨维桢擅长楷书、行草,受到前辈书家康里子山的影响,并远法晋索靖,在行草中多掺入章草笔法和结体,气格拙拗冷峭,脱出了当时风行的赵孟婉约秀媚书风的羁绊,别出新调。《真镜庵募缘疏卷》(上海博物馆藏)、《晚节堂诗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城南唱和诗卷》(故宫博物院藏)等,都是他成熟书风的代表作。这些书作,行草夹杂,结字奇正多变,长短参差,轻重起伏,大小悬殊,跌宕多姿;笔法急疾流转,时有执拗的锋颖和章草波磔;章法更是突破平稳格局,行距紧密,左右穿插,整篇貌似零乱错落,却产生一种跳荡、激越的节奏,就如吴宽《题杨铁崖遗墨》中所评:“大将班师,三军奏凯,破斧缺斨,倒载而归。”这种狂纵的书风正反映了他超越凡尘的倔傲性格。

杨维桢交往的诗文书画友辈中,陆居仁、倪瓒、朱芾等俱擅长书法。朱芾,松江人,《松江府志》载:“少从杨铁崖游,才思飘逸,工歌章,兼善翰墨。”他擅长真、草、隶、篆,清润遒劲,风度不凡。

元代末年,上海地区(包括松江)书法盛兴一时,聚集诸多本籍和寓居的书法名家,为后来书法的发展积淀了丰厚的底蕴,文人书法风气一直延续到明初,由元入明的书家显名者有宋克、陈璧和沈度等人。

宋克《草书唐宋人诗卷》(局部)

宋克(1327—1387),字仲温,出生于吴门,但常到松江活动,并与倪瓒、杨维桢等相唱酬,明《珊瑚网》著录《宋仲温书铁崖古歌即为铁崖所跋》中,载杨维桢跋曰:“(宋克)尤工诸家书法,余有所书,必命仲温书之。”两人友谊笃厚。宋克书法得饶介指授,擅长小楷、行书、草书,行草渊源于“二王”,然能将章草、狂草糅合一起,既有狂草之豪纵,又有章草之生辣。行笔使转迅疾,波磔高古,脱出了康里子山的局促寒俭。明初,他与宋广、宋璲并称“三宋”。代表作品有《草书唐宋人诗卷》(上海博物馆藏)、《急就章册》(故宫博物院藏)等。

陈璧《临张旭秋深帖轴》

陈璧为松江华亭人,字文东,明顾清《松江府志》记载:“宋克游松江,陈文东尝从授书法。”他的书名先于沈度、沈粲名世。明王世贞谓:“吾吴(苏州地区)诗盛于昌谷(徐祯卿),而启之则季迪(高启)。书盛于希哲(祝允明)、徵仲(文徵明),而启之者则仲温,若文东则云间之破天荒者。”“破天荒者”是指陈璧在草书方面开出新天地。陈璧追踪晋唐,尤著力于怀素《自叙帖》,从传世作品《临张旭秋深帖轴》(上海博物馆藏)、《五言古诗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来看,笔画较细劲快健,用笔、结构流利贯畅,连绵不绝,气息近宋克,而乏豪纵之气。正如明杨士奇评道:“文东极力晋唐,其书姿媚蕴藉,自成一家,所未足者骨力耳。”然陈璧草书开明代狂草一派的风气。

沈粲《草书千字文卷》

明初草书成就卓著者还有沈粲和张弼。沈粲(1379—1453),华亭人,沈度之弟。明成祖时因其兄推荐入朝仕中书舍人,后又擢为侍读,官至大理寺卿。沈粲以草书见长,远宗怀素,近法宋克,笔致流转遒逸,圆转中寓劲爽。代表作品有《草书千字文卷》(故宫博物院藏)、《五言古诗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

张弼《蝶恋花词》

稍晚的张弼(1425—1487),华亭人,承袭了陈璧、宋璲的草书流风,亦以怀素、张旭为归。他的草书早期尚近前规,继而幡然飘肆,《明史·文苑传》评云:“弼工草书,怪伟跌宕,震撼一世。”其传世作品《千字文卷》(故宫博物院藏)、《七言绝句轴》(南京博物院藏)都为后期书作,行笔迅疾峻爽,欹侧跳宕,左右穿插,肆放纵逸。正如王鏊所评:“其草书尤多自得,酒酣兴发,顷刻数十纸,疾如风雨,矫如龙蛇,欹如堕石,瘦如枯藤,狂书醉墨,流落人间,虽海外之国,皆购求其迹,世以为颠张复出也。”与张弼同时的张骏,也是华亭人,书法也属奇肆纵逸一路,较张弼更为狂怪,时称“二张”。

沈度《敬斋箴》 

在楷书领域,明初松江籍书法家亦大有作为,朱芾、宋克、沈粲等,于草书外并善楷书,而最突出者为沈度。沈度(1357—1434),华亭人。成祖朝以能书入翰林,深受成祖宠爱,凡金版玉册等必命其书。后由翰林典簿擢检讨,历修撰,迁侍讲学士。官位显赫。他最擅长楷书,小楷净洁匀称,笔画工稳,而姿态婉丽,系出自唐虞世南、元赵孟的小楷书风,然力求端雅雍容,不免流于拘谨。《敬斋箴》(故宫博物院藏)为他永乐十六年(1418)作,是他楷书典型风格。沈度同时兼善篆、隶、草各体,亦有不凡水准,只是被其楷书名气所掩。

明中期书法家陆深曾谓:“国初书学吾松尝甲天下,大抵皆源流于宋仲温、陈文东,至二沈先生特以毫翰际遇文皇,入宫禁近,故吾乡有大学士、小学士之称。”此论概括了明初松江书法对全国书坛的领挈作用。

洪武朝胡广、解缙、王链,永乐朝沈度、沈粲、程南云、朱孔旸、王绂、夏昺、夏㫤等人俱擅书法,都先后官中书舍人,或升至上层阁僚官员,他们的书风都属于雍容华丽的一系,尤其是楷书端整雅丽,后人称之为“台阁体”书法。自洪武至成化年间近一个世纪,风靡遍播朝野,而松江籍沈度、沈粲之书法实为“台阁体”之滥觞。

元末至明前期,上海地区聚集一批有杰出才能的文学家、书画家,在他们的领挈下,营造出浓厚的艺文氛围。书法传承也是后继不绝。如沈度之子沈藻,传承家学,擅真、行、草各体;沈粲弟子陆友仁善楷书;华亭人夏文、其子夏衡,张黻、丘中、金纯等人,因擅书俱在永乐时入朝授为中书舍人,成为宫廷书法的中坚,他们对明前期“台阁体”书法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从元至正至明永乐的近百年间,可看作上海书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期,书法活动的中心从苏松地域扩展到宫廷阁僚集中的京城,并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在中国书法史上,写下焕然的一章。

明成化朝以后,苏州地区的农业、手工业、商业逐渐苏复,并迅速发展成为江南地区的经济重镇,随之文化艺术活动也趋于繁荣,兴起名家辈出、人数众多、声势浩大的吴门画派和吴门书派,在成化至嘉靖百余年间,处于画坛和书坛的主流地位。就书法领域观之,吴门书派的缘起可追溯到明初的宋克,其后出现徐有贞、沈周、李应祯、吴宽、王鏊等人,他们突破“台阁体”的规范,建立颇有个性的独特风格。至成化以后,崛起史称“吴门四家”的祝允明、文徵明、王宠、陈淳,后嗣连绵不绝,并流播四方,形成吴门书派的鼎盛期。

明代中期,相对苏州而言,上海松江等地区的书法显得较为沉寂,其中张骏、张弼在成化初入朝为官,以草书名动四方。另有出身松江、后主要寓居南京的徐霖,以篆书名重一时。书法成就较为突出的是上海籍人陆深。

陆深《行书自书诗卷》(局部)

陆深(1477—1544),松江府上海县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历官四川布政使、太常卿兼侍读学士、詹事府詹事,卒赠礼部右侍郎。小楷精谨,有《黄庭》遗意。后效法李邕、赵孟頫,善真、草、行书。传世《行书自书诗卷》(上海博物馆藏)是他五十三岁时所书,行笔圆婉遒劲,较之赵孟頫更多一种峻拔之风骨。故董其昌评论这位同乡前贤道:“国朝书法当以吾松沈民则(度)为正,始至陆文裕(陆深)正书学颜尚书,行书学李北海,几无遗憾,足为正宗,非文待诏所及也。然人地既高,门风亦峻,不与海内翰墨盘旋宴会,而吴中君子鲜助羽翅,唯王弇州先生始为拈出,然兰之生谷,岂待人而馥矣。”董其昌标举沈度、陆深为正宗,又谓陆深“非文待诏所及也”,不免为过誉之词。

稍晚于陆深的莫如忠、莫云卿父子,在吴门书派势力炽盛的时候,能跳出赵孟頫的规范,上追“二王”,以摆脱文徵明的影响,可谓开出“云间书派”的新门户。关于“云间书派”的概念,嘉靖至万历年间太仓学者王世贞(1526—1590)就已经提出,他在《弇州山人书画跋》中说道:“陈文东、二沈其笔法大约圆熟二字尽之,宣、正间直两制,诸公多用此法,手跋云,此所谓云间派,不得欧、虞手腕法。”王世贞推陈璧、沈度、沈粲三人为开山主将,其实这三位书家所建立的书风乃是“台阁体”的范式,与后来董其昌所领衔的“云间书派”,在创作思想和艺术格调上并无连接的关纽,只是一个地域概念,而陆深、莫如忠、莫云卿实是开“云间书派”的先驱。

莫如忠《行书七律诗轴》 

莫如忠(1508—1588),字中江,华亭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授南缮部主事,累官浙江布政使。他的书法直追二王,董其昌记云:“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他的《行书答友人诗轴》(上海博物馆藏)、《行书七律诗轴》(上海博物馆藏),确实有《圣教序》遗风,字体沉稳清圆,行笔圆婉凝重,无赵孟頫遒媚、秀逸的习气。董其昌称其“应规入矩,骞翥回翔,似正反奇,超俗即雅”。

莫云卿《草书轴》

莫云卿(1537—1587),原名是龙,如忠长子,十四岁补郡博士弟子学,但他不喜科举业,而专意攻古文辞、诗、书、画,书法得其父指授,学钟繇、“二王”及米芾,他学习范围从晋人扩展到宋人,尤醉心米芾,故其行书较其父更为跌宕多姿。董其昌评为“廷韩(莫云卿)则风流跌宕,俊爽多姿,酝酿诸家,匠心独运”。莫云卿传世作品较多,楷书略带行者有《书画卷》(上海博物馆藏),行书有《行书诗卷》(故宫博物院藏)、《行书送方众甫诗卷》(故宫博物院藏)、《行草书七律诗轴》(上海博物馆藏)等。《书画卷》中二赋,为他三十一岁所书,字体端整,然有抑扬变化,行笔流丽圆婉,有大令遗意。其他行草书,则转为跌宕豪逸,流露出一股潇洒磊落之气。正如王世贞所评:“是龙小楷精工,过于婉媚,行草豪逸有态。”

董其昌(1555—1636),松江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湖广按察使副使、福建副使、侍读学士等职,天启三年(1623)擢为南京礼部尚书,其间多次告归故乡。董其昌学书经历丰富,十七岁学颜真卿《多宝塔》,又改学虞世南,以为唐书不如魏晋,遂仿《黄庭经》及钟繇《宣示表》《力命表》等。十八岁时,他就读莫如忠塾馆,从莫学晋人书,三年后自谓逼古。四十岁后涉猎范围渐广,前后参悟杨凝式、米芾、柳公权诸家,而对米下力最多,书风发生转变,力求隽秀、险绝、朗宕的风格。至晚年,反复临习颜书,并参以徐浩、苏轼、米芾等各家法,追求一种寓隽秀于朴茂苍拙的书法格调。

董其昌一生足迹遍及江浙、北京、南京、湖广、福建等地,结交富有收藏的官员、文人、收藏家,甚至书画商,得以观摩了大量的前代名画、法书和碑帖。同时他自己也热衷于收藏法书名画,为数甚多。这些观摩和收藏活动,为他提供了丰富的滋养。他自云对古人书法名迹“无不临仿”,董其昌临仿法书范围之广、用功之深,是当时任何书家都比拟不了的。他在理论上提倡“顿悟”,实际上他所下临习古人名迹的功夫是长期而艰苦的,唯如此,他才能达到“顿悟”的境地。董其昌学习传统临仿古迹,决非步入拟古主义的泥淖,他曾说:“临书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真精神流露处。”他重在吸收古人书法的个性艺术风神,不在于形貌逼似。进一步他又主张脱出古人规范,而表现“吾神”。就如他自云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董强调书家个性的释放,这与晚明时文学艺术领域流行公安派提倡“性灵说”的思潮是互相呼应的。公安派“三袁”(宗道、宏道、中道)是董的挚友,他们在艺术思想上是意气相合的。

董其昌生性敏慧,善于领悟古人书法的精神意韵,表现在具体技法上,有诸多经验总结和创意。他临习古人,重在笔法,而不甚留意结构。他曾云:“今人作书,认信笔为波画也,结构纵有古法,未尝真用笔也,善用笔者清劲,不善用笔者浓泱。”他强调用笔藏锋,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董书法用笔俊爽而灵虚,无刻板流滑之气。他的结字以势为主,无论大字小字,结体都十分紧密和精微,注意气势的贯通。用墨主张滋润,不可使其枯燥,尤忌浓肥。章法讲究疏密相间,以字距大、行距大形成疏朗的调子,造成萧散简远的意趣,整体风格呈现秀润、淡逸、俊爽、率意的美学特征,反映了士大夫崇尚自然的率真之趣。

董其昌传世作品甚多,他曾自谓:“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者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故其作品以行书为多,而人所得以楷书为贵。小楷《月赋》(故宫博物院藏)为他四十七岁时为次子祖常而书,自谓折衷王献之、顾恺之,自成一家。《临东方朔画像赞卷》(故宫博物院藏),书于五十二岁,每字径寸大小,字体端庄严谨,笔力沉厚,得颜真卿之雄浑而稍加清劲。《楷书敕诰册》(上海博物馆藏)是他最后一年绝笔之作。字势宽博,笔力端庄雄豪,融会晋唐人楷法,达到圆融无碍的境地。

董其昌《楷书敕诰册》(局部)

董其昌的行书,除卷、轴、册外,还大量散见于古代书画墨迹、己作和书画友人作品上的题跋,存世之多,为明代书家之冠。其中虽有应酬之作,但精品亦不胜枚举。《行书岳阳楼记卷》(故宫博物院藏)是他五十五岁时所书,由李北海而渐入米芾,深得米氏劲迈和跌宕之姿。《行书天马赋卷》(上海博物馆藏)书于五十八岁,字大如拳,用笔豪迈利落,笔画遒劲,结字欹侧反正,通篇流畅雄伟,纵横洒脱,气势撼人。《行书自作与叶少师唱和诗卷》(故宫博物院藏)是他六十八岁时所书,已形成成熟的个性风格,结字流畅清秀,行气疏朗空灵,有鲜明的秀、淡、逸、率的艺术特征。《行书闲窗论画册》(广东省博物馆藏)书于七十一岁,出入褚遂良、李北海,用笔婉和轻捷,正中寓奇,气格温雅。《行书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上海博物馆藏)书于七十六岁,为大字学颜书,殊为少见,笔力沉着豪迈,行气疏朗,雄劲磊落,气势撼人。董其昌较少作草书,然亦下过临习工夫。如他四十九岁时所书《节临怀素自叙帖卷》(日本私人藏),笔画圆转劲细,深得怀素纵横捭阖、飞翥纵逸的恢宏气概。五十七岁时他再以怀素体书《唐人绝句卷》(无锡博物馆藏),其通篇飞腾跳跃之气势直得素师之神,而运笔趋于秀劲,形成了其追求秀、淡、率的审美意趣。

董其昌有机缘观摩大量古代名迹,并潜心临习研究,在理论上提出了一系列精辟的主张和经验总结,见识要超出当时的书家。在创作实践上,创立了以真率、秀润、淡逸为审美特征的个性风格,在他生前身后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陈继儒《自书诗轴》

云间书派最重要的主将,即是董其昌的挚友陈继儒。陈继儒(1558—1639),松江华亭人,自幼颖异,善文,为同乡大学士内阁首辅徐阶所器重,并为文坛“后七子”之首的王世贞所推重。他绝意仕途,隐居于昆山,而所交之友,多为达官显贵,与董其昌毕生为友,在书法理论见解上,与董如出一辙。他的书法追宗苏米,结体多取米芾的欹侧紧结,字势偏长,用墨取苏轼的浓稠。而率意自在与董其昌的真率流宕冥冥相合。《行书张子房留侯赞轴》(南京博物院藏)多有苏轼书意,字体较为丰腴,墨色浓重,行笔流逸、洒脱,有浓厚的文人气息。《行书词二首轴》(广东省博物馆藏),运笔轻快简约,笔锋起伏变化,刚柔变化,转折圆婉,姿态修长俊秀,为结合苏米而有己意之佳作。《行书四言诗轴》(天津市博物馆藏),自署八十一老人,为最晚年之笔。结字已较平正,亦有欹侧俯仰变化,笔力遒劲沉凝,运笔气韵连贯,自然不拘,与董晚年书风气格相近。

《松江府志》记述明代松江书法发展脉络时说:“自元末以迄国初,画家秀气已略尽,至成弘嘉靖间,复钟于吾郡,名流辈出,竟成一都会矣。至万历末而复衰。幸董宗伯起于云间,才名道艺,光岳毓灵,诚开山祖也。”董其昌的书风一直延续到清代前期,而且不限于云间本籍,辐射至东南各地,师承或追踪董其昌的主要书家有查士标、担当、沈荃、杨文骢、范允临、祁豸佳、刘上延、王时敏等人。

徐阶《行书札卷》

在董其昌的前后,松江和上海地区还出现一批书法颇有成就的书家。早于董其昌的有徐阶(1503—1583),华亭人,官至内阁首辅。他的行楷书基于欧阳询、颜真卿,结体平实,有科举“颜、柳、欧、赵”四家陶冶的概括工力。

何良俊(1506—1573),华亭人,家藏古帖名画甚多,与文徵明共评书法。小楷师法《黄庭》《圣教序》,崇尚晋人书法,近又受王宠影响。楷行书结体平和,干净洗练。

陆树声(1509—1605),松江人,小楷追踪钟繇,形体扁拙,又受苏、米等家影响,董其昌曾馆饩其家。董宜阳(1511—1572),华亭人,与何良俊、文徵明、彭年等为挚友。楷书学虞世南,行草法智永,文嘉《曲水园图卷》后有题跋。

晚于董其昌的有赵宧光(1559—1625),有谓太仓人,徐崧、张大纯辑《百城烟水·吴县》中谓:“云间高士赵凡夫(宧光字),葬父含元于此(支硎山南),遂偕元配陆卿子家焉。”则认为赵宧光原籍为云间(上海松江)人。赵精篆书,并运用草书笔法写篆,出于《天发神谶碑》,在明代颇为罕见。代表作品《篆书杜牧江南春词诗轴》(故宫博物院藏)以草书笔法写篆,结体改篆书的整齐匀称为欹侧跌宕,笔画呈粗细轻重变化,转折多方笔,形姿奇特。

娄坚《书王缙诗》

娄坚(1567—1629),嘉定人,与程嘉燧、李流芳、唐时升合称为“嘉定四先生”。书法学苏东坡,亦善草书。

李流芳(1575—1629),原籍徽州歙县人,徙居嘉定,与董其昌等为“画中九友”。书法学苏、米,《行书李白游洞庭诗轴》(上海博物馆藏)字体较扁,行笔流利沉厚。

乔一琦(1571—1619),上海人,万历三十一年(1603)中武举人,以游击将军监朝鲜军出宽甸道,对抗清军,兵败入朝鲜营,朝鲜军降清,乔投滴水崖而死,是一位尽忠明廷的武官。他亦擅书法。《草书七言诗轴》(上海博物馆藏)有米芾遗意,字体跌宕纵逸,笔势劲健清峻。可见在董其昌前后,上海地区已经弥漫着浓厚的书法风气,加之陆深、莫如忠的直接开启,至董其昌时构建成自成新调的“云间书派”。

沈荃《陆树声燕居课轴》 

“云间书派”中后来在书坛上最风光的当推沈荃。沈荃(1624—1684),华亭人,为沈粲后人,书法承自家学。清初康熙帝玄烨十分喜爱董其昌书法,本人也学习董体,董派传人姜宸英、孙岳颁、查昇等人,都因书法得董精髓,而受康熙帝重用。沈荃是顺治九年(1652)探花,官礼部尚书。他的书法直追董其昌,行、草书均有盛名。方苞《望溪集外文》记载:“每侍圣祖(玄烨)书,下笔即指其弊,并析其由,上深嘉其忠益。”他实际上充当了康熙帝的书法指导老师。宫内的屏幛、御座上的箴铭文字,都邀他书写。他的楷行书结体匀称雍容,用笔轻盈流畅,风貌秀美雅洁,系从董体出而更趋端丽姿媚,然笔力乏浑莽之气。代表作品有《行书兰亭后序轴》(山西博物院藏)、行书《浪淘沙词轴》(故宫博物院藏)等。

王鸿绪《茧纸锦囊》 七言联

继沈荃之后的王鸿绪,是对宫廷书法的走向产生重要影响的又一个书家。王鸿绪(1645—1723),华亭人。康熙十二年(1673)榜眼,官至户部尚书,精于鉴赏,收藏古书画甚富。书法学米芾和董其昌,具遒古秀润之趣,然较之米失其豪宕,较之董乏其俊爽。《行书七绝诗轴》(上海博物馆藏)可见其书风面貌。

高士奇《题元虞集楷书刘垓神道碑铭卷》

康熙朝,继承董其昌书风并兼师唐宋而享名书坛的书家,还有高士奇、陈邦彦、笪重光、毛奇龄、陈奕禧等人。但是董其昌书体的缺陷和学董的弊端,已引起书坛有识之士的普遍不满。如姜宸英《湛园书论》中说:“华亭书法轻薄,摹仿顿失古意。”王澍《论书杂语》中谓:“学者不求其骨格所在,但若其形貌,所以愈秀愈俗。”康熙后期至乾隆初期,崇董书风发生了转变,其中起明显作用的为张照。

张照《题元虞集楷书刘垓神道碑铭卷》 

张照(1691—1745),松江娄县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五十四年(1715)入值南书房,雍正间官刑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刑部尚书等职,乾隆时官至刑部尚书。他的书法受其舅父王鸿绪的熏染,早年以董其昌为入门途径,后来学习颜真卿和米芾,吸收颜书的厚重和米书的跳宕,遂与董的秀润婉丽分道而行。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谓:“张司冠书名最煊赫,其笔力沉鸷,洵足追步香光,而气韵远不逮矣。”指出张照书法笔力沉厚、气势鼓荡的特征,而论气韵,则减弱了董其昌秀媚的韵味。《楷书诗经七月诗轴》(故宫博物院藏)、《行书七绝诗轴》(吉林省博物馆藏),为他代表作品。自张照开始,帖学家们逐渐摆脱了清初以来崇董书风的牢笼,扩大了取法范围,涌现出一批帖学名家。如刘墉、梁同书、王文治、姚鼐、翁方纲、钱沣、永瑆等人,都各有突破和建树,在乾隆朝构成帖学书法的高峰,而张照起着开启的作用。

乾隆朝,皇帝喜爱赵孟頫书法,致使崇董风气转为尊赵,同时结合唐代欧、颜、柳书体,加以糅合混融,遂形成“颜底赵面”或“欧底赵面”的书风,其中以汪由敦、梁诗正、董邦达董诰父子及嵇璜等书家为代表。他们都以用笔丰润饱满、结字平稳匀称、章法整齐均衡为主要特征,被称之为“馆阁体”。后来被学子们奉为应对科举考试书写的范本,故又称为“簪花格”或“场屋之书”。“馆阁体”书法讲求字形方正、点画光洁、墨色乌黑、排列整齐,形成“乌、方、光”三字诀。“馆阁体”的靡行,造成书法个性特征的消失,形成“千人一面,万人雷同”的现象,帖学也由此走向衰微。

清初学风转变,训诂考据之学兴起,随之金石学和文字学引起学者重视,寻访、摹拓、著录金石文字和碑刻的活动,一时蔚然成风,同时也对当时书法界产生广泛的影响,隶、篆书体的再兴即是一个重要成果。由于金石文物多在北方,故清初擅长金石考证的学者也多在北方。及至乾隆、嘉庆年间,经学、朴学迅速发展和广泛传播,已经在学者中占有绝对的优势,文字、金石等专门学科获得突破性进展,同时也对书法界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直接导致了碑学理论的确立和碑派书风的兴盛。

乾嘉直至道光年间,在书法理论上,提出尊碑和学碑的主张、开风气之先的是阮元。阮元(1764—1849),江苏扬州人,在朝为官,官途通达,最终衔至体仁阁大学士。他学问渊博,勤于著述,在经学、方志、校勘等方面都有所建树。他先后撰写了《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两篇文章,提出南北朝以来书法史上一直存在着南、北两派书法的看法,强调北朝碑版的临习价值。

接着道光年间的包世臣(1775—1855),他先后撰写了《述书》《历下笔谭》《国朝书品》《安吴论书》等文章,俱收入《艺舟双楫》一书。详细论证了北朝书法的渊源、来历,列举一系列北碑名品,总结北碑的技法规律和风格特点。并对其师邓石如的书法实践大加赞誉和宣传,使碑学主张进一步具体化、系统化,构建起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

在金石学、文字学和碑学思想盛行的洪流中,上海籍和寓居上海的诸多学者和书法家也积极投入于寻访、考据、研究、著录、收藏、鉴赏等活动中去。其中最著名的有王昶、钱大昕、瞿中溶、瞿应绍、冯承辉、钱坫等人。

王昶(1725—1806),上海青浦人,乾隆时官至刑部右侍郎。精于金石、碑帖考证,历时五年编成《金石萃编》一百六十卷,被誉为金石学中集大成之作。本人书法师法欧阳询,亦有书名。

钱大昕(1728—1804),嘉定人,官至杭州州判,晚年曾主讲松江娄东书院,为一代学者领袖。他集录金石二十年,撰有《潜研堂金石文字目录》,博于金石,尤精汉隶。

钱坫(1744—1806),嘉定人,钱大昕之侄。学术研究偏重于铜器方面。擅长篆书,《国朝先正事略》评价道:“献之(钱坫字)小篆不在李阳冰、徐铉下,晚年右体偏枯,左手作篆尤精绝伦。”

瞿中溶(1769—1842),嘉定人,嘉庆十九年(1814)进士,官湖南布政司理问,钱大昕女婿,博学群书,尤精金石考据,编有《湖南金石志》等书。他的行楷书学习六朝,有苍劲古朴之意趣。篆隶书也颇得古法。

瞿应绍(1780—1849),上海人,官至浙江玉环同知。爱好古文物,善于鉴别金石文字,书法以篆隶见长,精篆刻。

冯承辉(1780—1840),松江人,爱好收藏金石书画,篆书学《石鼓文》,隶书学《史晨碑》,篆刻上规秦汉。

刘熙载(1813—1881),江苏兴化人,晚年应邀在上海也是园又迁吾园的龙门书院任主讲,历时十四年。以善经学为主,著有《艺概》一书。早年工楷书,晚年规模汉魏隶书篆书,能熔铸一体,变化无端。

钱松(1818—1860)浙江钱塘人,流寓上海,精篆刻,西泠八家之一。书法以篆隶两体见长。

以上简述乾隆至同治年间,上海籍和寓居学者、书家,他们在金石文字学、考据学方面颇有成就,同时多擅长书法,尤精篆隶两体,成为碑学书派中的重要成员。

道光后期至光绪年间,碑学书法占据了主流地位,碑学书法的实践主要表现在隶篆书的创作中,同时楷行书创作吸收和掺入北朝碑版的要素,也成为一种突破帖学羁束、追求标新立异的途径。晚清时期,上海地区有诸多书家,或专攻篆隶,或在篆隶外兼善楷行书,出现碑学和帖学结合的趋势,其中较突出者有杨岘、俞樾、徐三庚、沈树镛、赵之谦等人。

杨岘(1819—1891),本籍归安(浙江湖州)人,六十五岁时曾任松江知府,他专攻隶书,行书吸收隶书笔法,点画沉着,体势奇宕,豪纵不羁与骏逸飞动一同于隶。

俞樾(1821—1907),浙江德清人,道光三十年(1850)进士,同治五年至九年(1866—1870)在沪主纂《上海县志》,以博学及工诗文著称。书法长于篆隶,或用篆隶笔法写正楷书,别有一格。

徐三庚(1826—1890),浙江上虞人,流寓上海,工篆隶,精于金石文字,擅篆刻。篆书以《吴纪功碑》参金农的侧笔用法,流丽飘逸。

沈树镛(一八三二—一八七三),川沙人,一作南汇人,为吴湖帆外祖。咸丰九年(1859)举人,曾入国史馆、方略馆任校理,考中内阁中书,不久南归,居川沙镇内史第。平生酷爱金石书画,收藏极富,精鉴别,能书画,与赵之谦为金石契友。书法学北碑,结体变方为纵,参以斜势,气息灵动圆润。

赵之谦(1829—1884),浙江会稽人,咸丰九年(1859)举人,历官江西鄱阳、奉新、南城知县。博古通今,精研书画篆刻。杨逸《海上墨林》记载他时游沪滨,“墨迹流传,人争宝之”。他曾为沈树镛刻印三十四方。他的书法初学“二王”,圆婉遒丽,后改学颜真卿,得其坚实浑穆。后又学汉魏碑碣,参用邓石如的隶书笔法,吸收龙门造像题记书体,所书楷书结体整饬庄肃,点画方整峻峭,转笔翻笔截搭,浑厚劲健。所书篆书方圆合度,有潇洒沉静之致。然他的隶、真书亦有偏锋过多、挑擢过度,俏媚有余而古朴不足之缺失。赵之谦将北魏书法的体势、用笔融入楷行书,为碑派书法开辟了一条新奇的风格途径。他虽然居留上海时间不长,但在书法、绘画、篆刻各个方面,对近代上海艺坛的影响甚为深远。

道光二十年(1840),爆发中英鸦片战争,清廷失败,签订了《南京条约》,上海被列为五个通商口岸之一,道光二十三年(一八四三)上海开埠。随之英、法、美相继设立租界。咸丰元年(1851)太平天国在广西金田起事,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攻占南京、扬州。同年九月,小刀会在上海响应起义。因战争的动乱,东南沿海地区的大批地主、富商、士绅和百姓、难民,涌入上海,租界地华人、洋人杂居。在此期间,外国列强乘机不断扩大租界,此后,外国金融企业纷纷在上海创办银行、开设工厂、造桥筑路等,民族工商业也在此时获得一定的发展。从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从一个沿海乡镇型城市,迅速发展成为中国第一大城市,一个国际性的金融和贸易大都会。这近百年时期,中国历史学界称之为近代。

上海近百年间,涌入许多政治家、官员、商贾士绅、文人墨客,他们或为避乱,或为谋求生计,或为事业上的开拓,纷纷移居上海。随着城市设施的兴建,工商业经济的繁荣,人文环境的改变,各阶层人士文化需求的增长,吸引着四方书画家于于来归,书画家们或鬻艺自给,或相互切磋艺事,或诗画酬答,并先后组织了各类书画社团,文化活动十分活跃。

从书法领域来看,碑学依然盛行,书家普遍追求博大雄强的审美格调。其中以吴昌硕(1844—1927)为核心的金石书派和画派,成就最为突出,弟子和传人遍于四方,声势浩大,影响深远,写下近代书坛最耀目的一章。此外,也有一批清遗老书法家,坚持着帖学的传统,不走碑学一路。另有一批学者、文人书法家,进一步将碑学和帖学的理则融合起来,他们崇尚趣味,努力开拓富有个性的书风,由此开出近代上海各种风格纷呈,奇姿异态迭出,碑学、帖学、碑帖互融等书法形态多元发展的新局面。

原标题:上海千年书法史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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