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部：
火红的岁月
江苏/徐邦义
初一年级的红卫兵集中在学校的报告厅。鲁大昊眉飞色舞地和大家聊天。不一会，薛卫东进来了。鲁大昊立即对大家说：“欢迎薛总指挥位（莅）临，大家鼓掌！”
薛卫东走上讲台摆了摆手说：“初一年级的红卫兵战友们，现在开会。你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集体，个个根红苗正，有工人阶级子弟、有贫下中农后代、有革干和军人子女，而且都是毛主席忠实的红卫兵。经指挥部同意，盐海中学初一年级红卫兵连，今天正式成立！”
台下一片掌声。鲁大昊知道下面就要宣布任命了，自己是当然的连长，激动地拼命鼓掌。
果然，掌声之后薛卫东清清嗓子说：“下面，我宣布连长、副连长任命名单。”
鲁大昊紧张地看着薛卫东。
“现任命徐仪为初一年级红卫兵连连长……”报告厅里再次响起掌声。鲁大昊没有鼓掌，脑子一片空白，呆若木鸡地坐着。徐仪也糊涂了，自己怎么成了连长？
“副连长由鲁大昊担任。”又是一阵掌声。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现在我们有了连长、副连长，这个战斗集体就形成了。连长、副连长要团结带领大家，在伟大领袖指引下，向资产阶级和一切反动分子做坚决斗争，不获全胜绝不收兵！”薛卫东说话时恰到好处地辅以手势。恍惚间，徐仪觉得薛卫东真是个天生的红卫兵领袖。
会后，薛卫东避开他人对徐仪说：“让你当连长很意外吧？其实这是对你考验的结果。”
徐仪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薛卫东接着说：“第一，你能积极参加革命行动，很好地完成任务；第二，你对红卫兵组织绝对忠诚，有保密意识。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坚定战士。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徐仪似乎听出点意思，望着薛卫东的背影，本能地想起抄家场景和“成果展”现场的疑问……，但转念又想，不会吧，怎么能随便把一个红卫兵领袖往坏处想呢……
再次遇到鲁大昊时，气氛有点尴尬，鲁大昊一言不发。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过你放心，一切还是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徐仪说得很真诚。
鲁大昊狐疑地看着徐仪：“真的？”
徐仪肯定地点点头。
鲁大昊吸了一下鼻涕：“那我们还是好朋友。”
徐仪履行了诺言，天天在家练琴，很少到学校去；偶尔去了，也不干扰鲁大昊使行“领导”职责。鲁大昊很忙，很少主动找徐仪。
可事情有时就那么怪，同学们对天天指手画脚、往屁股上抹鼻涕的鲁大昊不以为然，甚至觉得他有点“草包”，反而认为很少到学校来、来了也不多说话的徐仪更像“领导”。不久，这种状态在一件大事上，毫无征兆、无可逆转地表现出来，让鲁大昊措手不及，惶然不解。
秋冬之际的一个下午，上级通知红卫兵连开会，强调会议很重要，不可缺席。鲁大昊和徐仪早早来到学校报告厅。
薛卫东很有派头地走上讲台，面对一片叽叽喳喳，敲了敲讲台，不急不慌地扫视全场，会场安静了。
“今天，我向大家宣布一个特大喜讯——”薛卫东顿了一下，突然提高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将要接见我们！”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短暂静默之后，掌声和欢呼声突然爆发，经久不息。薛卫东微笑着，脸上挂满理解，耐心等大家安静下来。
“大家可能都看过新闻纪录片，伟大领袖毛主席已经三次在北京接见和检阅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更加坚定了我们的革命信心、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的斗志！现在，我们也有了接受毛主席接见和检阅的机会。当然了，不可能大家一起去。上级指示我们选出赴京代表参加接见。同时，其他红卫兵小将可以参加革命大串联，学习交流革命经验，车船票全部免费，各地都有接待站安排食宿……”
台下骚动起来，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薛卫东又一次敲了敲讲台。
“我们这个红卫兵连，只能选出一个代表，选举采取无记名投票，每人只能选一人，否则算废票，得票半数以上的当选。大家要本着对革命负责的精神，选出最优秀、最能代表红卫兵集体的赴京代表。选举本身也是对大家革命觉悟的一次检验。”
薛卫东从挎包里拿出一百五十张油印选票，示意鲁大昊发放。鲁大昊将选票一一发给大家，然后向薛卫东报告：“实到148人，发放选票148张。”说着把剩余两张选票交给薛卫东当众销毁。
鲁大昊和徐仪并排坐在最前排。填写选票时鲁大昊眼角悄悄瞄着徐仪，见徐仪写了一个“鲁”字，立即收回目光，埋头在选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迅速将选票折叠起来。
徐仪和鲁大昊率先将选票投入马粪纸票箱。回到座位时鲁大昊悄悄对徐仪说：“我选的是你。”
投票结束，薛卫东留下几个女同学计票，让大家离开报告厅休息半小时。
出了报告厅，“张二杆”、“董金猴”一干人纷纷对鲁大昊表示给他投票了。鲁大昊暗暗盘算了一下，加上自己的一票，肯定超过七十五票，不由自信满满，志在必得。
半小时后大家回到报告厅，薛卫东宣布结果：“共收回选票147张。其中徐仪得123票、鲁大昊得19票，另有4个参选者各得一票，废票一张。根据现场选举结果，徐仪同志当选为赴京代表。大家鼓掌祝贺！”
鲁大昊又一次错误估计了形势，小心脏又一次受到刺激。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愤愤地怀疑薛卫东偏袒徐仪，找计票的女同学分别问了一下，几个女同学众口一词，徐仪确实得了123票。
望着远处嬉戏打闹的“张二杆”、“董金猴”等人，鲁大昊愤然骂道：“骗子！全他妈的骗子！”全然忘记自己投票后对徐仪说过的话。
徐仪当选为赴京代表，心里挺激动，一来可以见到毛主席，二来可以看看北京的保育院和那里曾经的家。可他又有一丝担忧，去北京不可能早出晚归，必须告诉父母，万一他们不让去怎么办？
徐仪回到家里，父母还没回来。当时“社教”工作暂告段落，上级指示，工作队成员，包括部分省级机关成员，安排到当地各单位工作，就地参加文化大革命。汤慧成了一家国营企业的党委书记。
当晚，徐仪在饭桌上报告了赴京代表的事。汤书记立即提出异议：“你才多大的毛伢子？什么代表不代表，不要去！”
徐仪的心直往下沉。代表是大家选出来的，如果不去，同学们会怎么看？
还好，父亲开口了：“去！既然是大家推选出来的代表，怎么能不去？”
“你就是放任伢子，他才十三四岁，现在外面乱哄哄的，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又不是他一个人去，听说盐海地区去上百人呢。”
晚饭后徐佩坎悄悄对汤慧说：“这个事你不能反对，无论从哪方面说，都要支持他去。第一，同学们选他，说明他在同学当中有基础，不去对选他的同学不负责任；第二，让孩子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是好事；第三……”徐佩坎压低声音，“他们去北京，是接受毛主席接见，这事能阻止吗？不怕给你扣政治帽子？”
“我还真没想这么多。”
“汤书记啊，你就像报纸上说的，老革命碰到新问题……”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中午，万里晴空，太阳把大地照得暖洋洋的。徐仪背着被包、肩上挎着一个仿制的军用挎包，和盐海地区一百多名赴京红卫兵代表列队来到鱼市口以北的客运码头，登上开往镇江的客船。他们将在镇江市换乘火车北上，直达首都。
客轮鸣笛离岸时，徐仪看见母亲在人群中踮着脚挥手，虽然他离家时不让母亲来送行，但此刻还是很感动，明知母亲看不见自己，仍然隔着窗子挥了挥手。
客轮在平静的水面上行驶了一个小时，盐海中学领队薛卫东走到大家前方拍了拍巴掌：“大家安静！现在，我们请王卓娅同学指挥，大家一起高唱革命歌曲好不好？”
“好！”船舱里爆发出兴奋的叫好声和热烈的掌声。
听到“王卓娅”三个字，徐仪一怔，难道是同名同姓？他忘了鼓掌叫好，紧张地坐直身子等待“王卓娅”出现。
一个身着蓝色空军军装的女同学，从前几排的长条椅中部侧身走进中间过道，然后步幅大而有力地往前面走去。望着“王卓娅”的背影，徐仪放松了。因为“王卓娅”比王卓娅高一点，胸部也比王卓娅夸张，快赶上鼓楼医院小乔护士了，哪有王卓娅那么纤细优雅？肯定是同名同姓，“王卓娅”不是王卓娅！徐仪放松地靠上椅背，聚焦前方的眼光涣散开来。
可当“王卓娅”在过道尽头转过身来，徐仪的身子又绷紧了。那张好看的脸庞告诉徐仪，那就是王卓娅！
“下面我起个头，大家一起唱。”听到王卓娅的声音，徐仪再次确认，“王卓娅”就是王卓娅！
可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徐仪百思不得其解。那边王卓娅开始起头：“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预备起！”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船舱里不断传出真诚激越的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敬爱的毛主席》《远飞的大雁》《下定决心》《红军不怕远征难》……一直唱到太阳偏西。王卓娅从双手打拍子，改为用单手击打船舱的立柱。他们反复唱了很多遍的，是那首《敬爱的毛主席》。
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这首歌最能表达他们激情燃烧的心愿。此刻徐仪却没有全情投入，心里的疑问挥之不去，“西康路”的生活片段一直在眼前晃悠。
天黑了，客轮的伙房用没有过滤沉淀的河水，为每人做了一碗纯粹的酱油面，吃完以后碗底有一层细砂。
昏暗的船舱里安静了。唱了一下午，不少人已经疲惫入睡。徐仪没有贸然去找王卓娅，坐在条椅上昏昏欲睡。
迷糊之中，有人拍徐仪的肩膀，随即拉起他的一只手。那只手“比馒头还软”，徐仪立即感知到是王卓娅！
王卓娅把徐仪领到船舱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小声说：“下午唱歌的时候，我已经把你找出来了，你没认出我？”
“认出了。你怎么到盐海了？”
“我爸爸被派到到盐海搞‘社教’，后来上面要求留在盐海地区参加文化大革命。他肝脏不好，这学期妈妈让我到盐海中学上学，陪陪他。过段时间妈妈和王海洋也会到盐海来。你家住哪？”
“亮月街县委宿舍，你呢？”
“地委大门旁边的那两排平房，叫‘二十间’。我在学校找过你，他们说你不常来。噢，薛卫东说你表现不错，看来是真的，不然不会选你做代表。前天我就在赴京代表名单中看到你名字了。”
船舱里出现了高高低低的呼噜声。
王卓娅说：“大家都睡了，我们也休息吧。有机会再聊。”
二人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座位，徐仪看见大家东倒西歪的睡姿，觉得很好笑。
到底是青少年，天刚亮就恢复了不竭的体力，对着窗外水乡景色“叽叽喳喳”地指点着。中午，客船驶入长江，不少人趴在窗边，惊叹起伏打旋的壮阔江面。
“看！快看江猪！……一个、两个、三个……”
“呼啦”一下，大家全部涌到同一侧窗边。
“在哪？在哪？”
“看那里，四头呢！不，五头……”
船长在船舱门口伸头喊道：“同学们，赶快回到自己位子，全部挤到一边很不安全。”
薛卫东站起来呵斥道：“大惊小怪，像什么样子？全部归位！注意形象！我们是赴京代表团！”
大家吐着舌头回到座位。
下午一点到了镇江市，赴京代表们有序下船，排着队沿江边来到火车站。薛卫东和王卓娅与车站联络后得知，去北京的列车大约晚上六点才能发车。
薛卫东对大家说：“放下被包集中看管，现在开始自由活动，五点半准时回到这里集中。现在发干粮……”
不少没见过火车的同学啃着面包，在车站栅栏外看火车。徐仪四处张望一圈，发现马路对面一条坡度很陡的小巷，巷口摆放着一排展开的木架，一眼看出是连环画出租摊，于是走了过去。
徐仪选择了一个能看见车站大钟的位置，掏出大姑给的零用钱租了几本连环画，坐在小凳上专心地看了起来。这里的连环画出租摊，规模比盐海的大，种类丰富。徐仪乐不思蜀，一直看到五点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集中地点又来了好多人，有其他地方的赴京代表队、有自行组织的串联队伍，黑压压一片，都在等候六点钟开往北京的列车。
六点过了，整装待发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王卓娅大声喊：“大家原地等待，不要离开队伍。薛指挥正在和车站联系……”
将近七点，薛卫东快步跑来：“大家拿好行李，按原来的队形排队进站。”
各路人马组成的队伍缓缓向前挪动。过了进站口，有几个人开始朝着月台奔跑，不少人莫名其妙跟着跑起来。盐海中学的队伍一下子被冲乱了，也跟着奔跑起来。站台一片混乱、一片嘈杂，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徐仪随着人流跑到列车跟前，看到所有车门口层层叠叠扒满了人，像傍晚进窝的马蜂。
徐仪在两个“马蜂窝”之间徘徊，发现一个车窗开着，于是把被包从窗口扔进去，双手扒着窗口，抬起一只脚勾上窗沿，轻而易举地翻进车厢。车厢里的人还不多，徐仪把行李放到椅子上，“占领”了一排座位，然后从车窗接连拉进三个同学，看见王卓娅跑了过来，立即伸出胳膊：“把手给我！”
王卓娅胆怯地朝两边看看，伸出手来。徐仪抓着她的双手往上拽，王卓娅双脚在车厢上胡乱蹬踏，薛卫东跑过来捧着王卓娅双脚把她送进车厢。薛卫东也跟着爬了进来。
一排座椅只有三个位置，最多能挤下五个人。可他们爬进了六个人。车厢里人挤人，过道塞得满满当当。徐仪拿起被包往行李架放，突然灵机一动，转而把几个被包拿下，塞进坐椅下面，踩着椅背爬上行李架躺了下来。
列车开动时薛卫东说：“我去各车厢查一下人头，看看是不是都上来了……”
两个小时以后，薛卫东满头大汗地回来，疲惫地把半个屁股搭在椅子边缘：“谢天谢地，一个没落下，都在车上……”
列车的钢铁轮盘在铁轨接头处撞击出单调的“咯噔咯噔”。晃晃悠悠的列车不时停下等待会车，最长的一次等了近两个小时。车上厕所门口始终排着队，后来女学生干脆把持在厕所门口，不让男学生用。每次列车停下，男同学立即冲下去，对着铁道解决问题。
熬过两个夜晚，列车终于在凌晨天最黑的时候到达北京。
下车时，徐仪发现不是正阳门那个火车站，而是抢在国庆十周年庆典之前建成的“北京站”。经过大厅时，徐仪看到好几个东北口音的红卫兵仰头对着头顶一个个小拱顶“哇哇”地叫，小拱顶有求必应地发出一串渐弱的回响：“哇哇——哇哇——哇哇——”
大家拖拖拉拉来到外面的广场，天已经蒙蒙亮。虽然离立冬还有一个礼拜，北京的早晨已经寒气逼人，大家脸上冻得通红，但丝毫没有影响激动的心情。
北京站的大钟指向六点时，两个钟塔的音锤敲出钟磬般的金石之音，《东方红》乐曲庄严地在北京上空铺陈开来。盐海赴京代表队所有成员不约而同地面向钟塔，表情肃穆。
薛卫东忙前忙后地与有关方面联系，七点钟才落实了接待站。代表队分成男女两组，男生去北京轻工业学院接待站，女生去西单体育馆接待站。
出发前薛卫东向大家交代：“我们在接待站等候毛主席接见，等候期间，每天早上八点出发，到清华、北大等知名高校学习革命经验。那里是文化大革命的风口浪尖，大字报的海洋，革命经验的宝库。大家要认真阅览大字报，抄录优秀大字报，把革命的火种带回去，指导盐海的革命运动。”
（未完待续。关注《人民作家》，欣赏更多精彩！）
1、《人民作家》简介
2、投稿指南
6、最新！关于申领《人民作家》作者、朗诵者个人文化名片的通知
作者简介
文/徐邦义
徐邦义，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江苏建湖人。一九六八年初中毕业，随即“上山下乡”，成为“知青”；一九七一年进入煤矿当矿工，后经推荐学习地质专业，毕业后任地质技术员；一九七九年考入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镇江中学、镇江师范任教；一九九三年起从事纪检监察和人民政协相关工作。现已退休。曾在《人民作家》上连载长篇纪实文学《新四军》（点击标题阅读）。
京东、拼多多、抖音、头条、孔夫子旧书网等各大平台、网站已经上架，在相应平台、网站搜索《三十九度人》可以买到！也可以直接添加金海霞微信13770247538（手机同号）付款购买，原价78元/册，现价58元/册（包邮）。通过该方式购买的，作者可以给予签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