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怕三分,任啟正刚上中学,就遇到了分家。两个风箱最好使的归了二爸,不甚好用的留给了三爸。奶奶说,另家是为过好日子,老大必须顾全大局。
农村人没风箱咋做饭,那时现实就这样,幸亏舅家给了一个旧风箱。一次啟正从学校回来,妈妈给他煮饺子,饺子刚下锅风箱坏了,借来三爸家风箱,饺子已成了一锅粥。他爸任有信发誓学木匠,他先学会做架子车辕,再学会做案板,桌椅板凳箱子柜棺材……现在已成领人盖房子的高手,可还是不会做风箱。
啟正高中毕业,上大学仍靠推荐。他爸说,正给穆有堂盖房,他现在可是村支书,推荐上大学得他一句话。见啟正没有反应,就说,如若不行,你就跟我学木匠。
穆有堂三间大瓦房已经立木,等待瓦匠垒墙。垒墙前有一个环节叫“操拨”,就是用“搭垫”“卧牛”等办法,横平竖直拨正木料,合上龙口。这个环节木匠唱主角。木匠闭着一只眼,吊垂着墨线比划,往东,往东——众人便向东“垫”。往西,往西——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往西“垫”。所有木匠只纳闷,“操拨”都三天了,中间垫正了两边却不正,合上了“龙口”柱子却不垂直。
主家穆有堂着急上火,“唉”了一声坐在树底抽烟。帮忙的人七嘴八舌,任有信莫衷一是,急得头上直冒虚汗。他掏出烟锅剜了一袋旱烟,坐在树底石头上抽闷烟。主家扫兴,木匠们一筹莫展,气氛甚是沉闷。
心不在焉的任啟正,忽然从树底的石头旁站起来,扑闪着亮闪闪的圆眼睛,成竹在胸地说,我有办法。大家这才注意到他。穆有堂扭过脸去,学生娃娃懂得什么,盖房可不是x加y。木匠们都觉得很好奇,这么多木匠没办法,学生娃娃竟口出狂言。任有信红着脸说,你有堂叔盖房子,休得胡言乱语。
任啟正云淡风轻,坐在众人中间,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闹着玩,能不能听我说完。一位年长木匠笑呵呵地说,我娃说吧,叔愿意洗耳恭听。啟正说,中间垫正,两边不正,“龙口”合上,柱子偏离中线,只有一种可能,起连系支撑的细檩,必有一根尺寸有误。
树底下鸦雀无声。几个木匠立即上房,一根一根地仔细丈量,木匠们瞪大了眼睛。无数双惊奇的视线聚焦,对这个初生牛犊心悦诚服,任啟正被瞅得有点不好意思。穆有堂家如期住上了新房,任啟正却因“社会关系”,在推荐中名落孙山。任啟正知道穆有堂没念好经,他发誓学做风箱,知情的都摇头惋惜。
笨人学不够,心灵不够学。任啟正钻研从自家风箱做起,动手将风箱打开,弄清风箱“气道”的奥妙。半年后走街串巷“专修风箱”,农闲时用楸桐木枋板,做出了第一个成品。任有信用手拉着儿子的作品,心里暗暗对儿子的风箱手艺吃惊,他还意外发现,木工书底下放着数理化书籍,背过身去又摇头叹息。
啟正的风箱终于成为抢手货,不断有人托他向儿子求购风箱。任有信这才问儿子,你做风箱,这气道有啥奥妙?啟正说,我凭声音判断,声音若是“叮——当——”“叮——当——”灶下烧火必然“呼——”“呼——”风箱轻轻拉动火苗直舔锅底,此乃入神入化的境界。已是天寒地冻三九,有信对儿子说,你老穆叔要和儿子“拔锅”,需要……爸不想让你在农村做一辈子风箱,就答应了。
三九里最冷的一天,秦岭脚下天寒地冻,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任啟正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便放下书本拿起木工家具,迎着漫天飞雪出了门。穆有堂坐在新房的火炕上,炕头放一把紫砂壶,木碳火盆旁有一把卷烟。有堂老婆端来油茶,馍篮是烤酥的花卷馍,他正在漱口。
有堂老婆递给啟正一杯开水,说,你看你叔那啥人吗,木匠来连炕都不下,你喝水吧。啟正接过水自己放下工具,穆有堂正在吃喝。老婆说,孩子,枋板在那放着,其实,干起活来还暖和。啟正又“嗯”了一声,开始盘枋。
老穆吃饱喝足,又开始抽他的卷烟,说,娃呀,你其他方面都非常优秀,下次大学推荐填……他老婆抢过话说,你叔对推荐的事很上心,实在上不了大学,有你叔当个民办教师也行……三九第二天,入冬最冷的天气,滴水成冰。手脚冻得生疼,啟正想生柴火,望见穆有堂雪白的墙壁,只好作罢。
穆有堂抽完卷烟,倒在炕上盖上鲜红的缎被,一时间鼾声如雷。任啟正越想越不是滋味,很快收拾了的木匠家具,向穆有堂老婆告辞道,婶,我叔这枋子不干,做风箱可能跑气,说着话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这一年国家恢复了高考,任啟正一举考入师范大学。任有信一家之喜,整个任家凹喜气洋溢。穆有堂和老婆红着脸,来给啟正家道喜,这一下我的风箱没指望了。
任有信拿出一个新风箱,啟正用我的枋子专意做的,你试试气怎么样。
作者简介:王晓飞,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散文》《中国校园文学》《延安文学》《陕西日报》《微型小说选刊》等报刊,入选多种年选和选本,出版有散文集《云横秦岭》《雪拥蓝关》长篇历史小说《大儒牛兆濂》,获第三届杜鹏程文学奖。